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47章 三解忧 Time after time Miss you.

  错汝,此夜。

  奄奄一息而化为原形的上古凤凰被安放在竹林温泉之中,温暖的泉眼将那脆弱的生命护佑住,从岸边看去,鲜红如霞,宛如囚在水中的无限夕阳。

  梁陈将徐晓晓——清明放在此地,当然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缺心眼,盲目信任天地——泉岸边葱茏青地上,按四方八极之位,各有一只通透碧绿的半人高幽灵,一头的青竹叶,绿的很是喜感。

  这是梁陈点的八根青竹,留在此地作为守灵,护佑在旁。

  如今失落神灵的三阶天以内,即使在上古只算雕虫小技的术法,都固若金汤。

  但遇上罕见的芈族,这金汤恐怕还是得摇一摇。

  子时,一双黑靴踏夜而来,那气息格外不详,竹林间似有喑哑鸦叫,格外撕人耳朵。守灵们警醒抬头,目光所见之处,却是一道长鞭飒然劈下,一鞭精准无比,正打在阵眼处!

  ——平静水面刹那激起千丈波,守灵们还未及身陨以御敌,便纷纷感觉那毒蛇般的鞭子系在了颈项。

  作为守灵,当然不能随便被人抓住,譬如凡人,不管手上抹几层油,都只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穿透过去。

  这人的鞭子竟然可以给它们这种真实的伤害

  要不是它们知道鬼帝身在何方,真要以为来者就是明韫冰了。

  可惜并不是。

  那人悠悠走来,闲庭信步似的,手里并没有执什么武器,随手理了理狂澜打湿的衣襟与袖摆,遗憾道:“唉,你也太倒霉了。”

  ——什么意思?

  竹灵愣然之时,他手掌一握,“喀”“喀”——的断骨声便依次爆开,跟着这些本该失去五感的守灵的惨叫才慢慢被风波吞噬。

  水摇天撼地,简直像化为了一条被拂了逆鳞的银龙。凤凰的微红光华在其中却依然十分醒目,银光闪烁的水线疾速之中变成了发散的刀刃,直削的岸石都斑驳负伤。

  密集刀雨不好遮挡,这破阵的人不小心被刮伤一道,血顺着脸颊淌至微勾的唇角,徐念恩笑着舔净:“做什么这样推拒,难道你一点也不想义父吗?”

  这语气仿佛还有几分受伤似的。明明不是什么善人。

  好在昏烧中的凤凰并不被惑,只将他靠近的阻隔激扬更深。

  水面凭空架起一座桥,但只到近旁,再近就难了。

  凤凰当时未及成年就涅槃,此后一直没有破壳,直到新朝更迭了旧朝,诸事皆休,徐念恩才抽出时间来细心呵护,小凤凰才从万千宠爱里出了生。

  到现在,也不过十五年。

  但不管徐晓晓自以为人的年岁有多短,她本人的修为却是跨逾千年,这种长久时间里积攒的力量,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无意识时释放出来,也极其惊人了。

  若是要强行走近一只自保的上古神兽,强大的罡风足以能把一个活人生生绞碎!

  显然,徐念恩对成为彡那种货色并无惧怕,笑颜不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那水桥也越发搭近——看似柔和实则刚硬地一寸寸破开那暴虐的拒绝。

  待走到泉眼,只见凤凰的原形虚弱地窝成一团,好像当时刚破壳,还不知道怎么化形时候那样懵懂无助。

  那时这小凤凰连说话都不会,只能啾啾啾地连声催促,意思是我饿了,真的好饿啊,能不能给我一点水,一点水就好啦。

  其实也不是很远的事。怎么会感觉过了几千年呢?

  徐念恩有些感慨地伸出手,看起来很慎重地将凤凰的脖颈掐着,把它提了起来。

  “呼——!!”

  四周摇曳动荡的水波在那一瞬间恢复如初,如同野兽被按住了命门。

  此时,水刃将徐念恩割的浑身是伤,露出的皮肤刀口错杂,血迹将原先的青白衣衫染红,甚至根本没止,血在泉面滴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粉色。

  他浑然无感似的,含着笑意的眼珠几乎还像什么都没有变,和凤凰颤抖涣散的眼瞳对视着。

  不知是什么令他改变了想法,徐念恩忽然松手。

  凤凰嘶哑地啼鸣几声,打湿的修长尾羽和徐念恩身上的血迹染在一起,看起来几乎有些靡艳。

  发着抖。

  好像很害怕啊。

  徐念恩几乎是欣赏地看了片刻那抖簌,开口:“说起来,还没有问过你,准备怎么赔我的信鸽?”

  凤凰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阶天的破事,被温柔地抚摸了片刻,活拔了两根颈羽,才吃痛地想起,那是之前他们去凉珂以前,收到了徐念恩的来信,那鸽子不慎被她拍成了肉饼。

  徐晓晓干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以前甚至还因为好奇徐念恩养的“精卫”肉质,趁徐国师出门,把那神鸟就辣椒烤成纯黑的。

  后来徐念恩也皮笑肉不笑让赔,徐晓晓撒个娇耍耍赖,也就过去了。

  现在提起这茬,凤凰哪敢对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撒娇,给她移植了赵子龙的胆子也不敢!

  它只得眼中发泪,显然是怕到了极点,又因为虚弱,竟连自裁的力气也没有——其实本来也不会有。

  清明当初愿意为了流渡涅槃,那种勇气是少年式的莽撞,加之明韫冰和梁陈都不知所踪,梁大爷一家、朴老先生的北园都被活活烧尽,极悲大恸之下的破釜沉舟。

  现在明韫冰也在,梁陈也在,甚至大雪都还在,家在情在,又面对的是这么个曾经疼宠着她的人,她哪还有第二次涅槃的勇气。反而觉得无限地委屈。

  更讨厌徐念恩这副惺惺作态的面具,恨不得此人直接给她一刀来的痛快。

  见它不答,徐念恩就摇头,又问:“好罢,我再问一个问题,回答好了,就奖励你这次死的不那么痛苦。”

  凤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唳——徐念恩卡住了它的脖颈,从那恐怖的力道来看,显然上一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它扑哧着翅膀,本以为是很激烈的挣扎,但实际上只是一些轻轻的拂拭,徐念恩就笑:“嗯。别说谎,我会知道的——我问你,明韫冰……”

  说出这个名字让他觉得很有意思,重复了一遍:“明韫冰——我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师弟,你跟着他这么久,离开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有赏过荷吗?”

  赏你娘的大西瓜!凤凰摇头:“——没有!”感觉自己那本就很脆的骨头马上就要在修长的手指下折断——

  垂死之下,翅膀上滚滚坠下大片大片的鲜红,红至奇异,一眼之下令人无端心悸,是最后的凤凰真火!

  凤凰真火一落地便如血液般漫染而去,窒息灼热,极焰之下有焦肉味道散开,是徐念恩的手被烫着了,皮开肉绽简直骇人无比!但他就跟不是人类似的,不知痛痒,脸上的笑纹丝不动:“怎么,死前还要放烟花给我看?这么有孝心——”

  凤凰痛苦地叫唤几声,似乎喉间卡着什么,将要吐出。

  有些禽类是会将宝物之类的东西藏在腹中,临死方才像失效的铁锁般吐出。徐念恩想了想,倒也没放手,凤凰几乎是呕心般在他手中吐出了一块东西,那东西刚一碰到掌心,心头即袭来无法形容的惊悸感,随即一阵极亮的光华猛然爆开!

  “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迎面刮来,“嘭”的砸的水面爆开,徐念恩一脱手已退数丈,只见凤凰已被托在半空,原地不见人影,似乎鬼魅出手。

  但鬼魅此刻恐怕还在抱着那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哭哭啼啼,所以肯定不是。

  徐念恩握着那东西——是一方印玺,如果梁陈在这里,肯定可以认出,这就是明韫冰给他看过的那枚。

  将游丝送进第八重天休养的信物。

  电光石火间徐念恩已经想明白一切关节,啧啧摇头,失笑一声。不知是喜是怒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甚至用符篆将脸上的伤口疗愈起来,觉得方便见人以后,才很有风度道:“久违了,游道长。”

  护着凤凰的清气缭绕片刻,在湖面落定成一个少年的残影——正是游丝。

  他似乎有些忧郁,愁眉不展地看着这个曾被无数次咒骂过的仇人:“何以久违?”

  徐念恩“惊讶”道:“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深深地记住暴击过自己爱人的恶棍呢?”

  这浮夸的反应,换任何人都要暴怒。可惜游丝跟他那个清心寡欲的主神一样,脾气好到没朋友,听完居然没生气,重点跑偏了八千里——对“爱人”俩字不自在了起来。

  良久他道:“我……并不是……不要凭空污人清誉……”

  徐念恩险些笑出声,几乎以为他在演戏,不过他倒也知道,善于演戏的只有他们这种不光明磊落的人而已。于是没有发出讽刺,而道:“清誉与否,又不在你我口中,我想那条蛇自己心里清楚。至于我的义女,受了很重的伤,道长,你这样诱拐幼女,叫我这个做父亲的很生气啊。”

  一边“生气”,徐念恩一边五指成爪,猝然一阵极阴寒的冷风扫来,几乎让游丝都打了个寒颤——摇动的风声中,徐念恩好整以暇道:“要是不快点还给我,我可不能保证道长魂飞魄散的姿势会优美到哪里去了。”

  这人口蜜腹剑的本领已经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连游丝都被他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暗怪道,似乎原来在流渡时,这人并不这么变态?

  然而鸡皮疙瘩起,徐晓晓他是不会放的:“——得罪了!”

  这一声起,他人已经挟着凤凰迷走无迹,道衡虽然不教打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手迷魂八卦的逃跑技巧可谓无人能及。

  徐念恩立化黑风追袭而来,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徐晓晓只听耳边风声鸦声尖刻,耳膜几乎爆裂,裹着她的清风却快要力有不逮了。

  这很正常,游丝就算善于逃跑,也毕竟没有韬光养晦的徐念恩体力多。

  她正觉要下坠,忽然耳边清光大盛,接着,一只手就把她圈进了怀里。那个躯体心口的跳动十分迟缓,好像曾在冰里埋了一千年。

  徐晓晓迟疑抬头,只见游丝竟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开了密折,化回了人形!

  游丝的密折也没有攻击性,只能发挥回光返照的效果,让他彻底透支掉这段时间养回的虚弱真气,短暂地拥有片刻肉身,再永远寂灭——

  不对,凤凰心头忽然掠过一重惊跳,为什么?

  只是为了对付徐念恩?游丝这个人虽然像梁陈一样深明大义,但都到了这步田地,他真会舍弃自身来保全她吗?何况此时并不是毫无转圜之地——只需要把她带到梁陈那座别院不就行了?徐念恩再妖异,能妖的过他们一神一鬼?

  还有那面对徐念恩的玩笑,那句奇怪的回答——“得罪了”?

  这些念头呼啸而过不过一瞬,下一刻就化作真实的刀刃刺进心脉——

  游丝手化一把纯光流转的短刀,随即毫不迟疑,一刀捅进了凤凰的心口。

  “啁——”

  那一瞬间凤凰清啼如昆山玉碎,天地的铃铛疯狂摇撼,大片的浓云吹卷而下,群鸦被吹的东倒西歪,一瞬间徐念恩抬头,看见苍云中,涅槃的前象将天际线灼的一片火红。

  涅槃的真火旋染而起,清光拽起方圆数十里的阴序幻物,无所不包地将它们护在了那个晶莹剔透的光圈内。

  这净化之界,堪比当年的疏荡,一条满是疙瘩的毒蛇刚进去,扫了个囫囵滚下来,竟然就变得光滑青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了。

  “真是谋划得当,”徐念恩由衷地赞叹,又摇头:“可惜你太倒霉……因为你居然遇到了明静那只黑心鬼,他可是有一万个心眼子啊。”

  直到这一刻,凤凰还有些委屈地望着游丝,却见游丝根本没空看她,目光紧锁着那风波之中飘渺若现的一点红。

  酲泉中闻风丧胆的蛇娘娘,千万人口中被妖魔化的怪物,曾是明艳放肆的梦中人。

  你又来了。袅袅悠悠的影像。

  游丝注视着那一缕不肯靠近的鲜红,这大片的凤凰之火无论存在感多强,其实都像那些凡世的杂音,进不到他眼中。

  万千斑斓一点白,唯独你不同。你是活跃的,像玫一样明艳。只一眼就念念不忘,激起我这苍白灵魂的汹涌热情。

  我像又回到童年,回到未经世事的年月。

  可惜……又要错过了。

  那些过去的画面如万花筒般旋散而起,许多都是大笑的、泼辣的、恣意的,更多的也有茫然的、天真的、还有少见的羞色。那就像一个很珍惜的东西,只有最最痛苦的时候,我才敢拿出来,回味一二。借此告慰自己永不回头的选择。

  他从来温润清淡的目光,近乎无理地破开一条裂缝,终于露出一点痴恋,希望在太阳下冒出新芽,就像人一样注视着她。

  那些人的话,他都听到了,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也知道了。

  但在我心里,你还是最初的模样。一直都是。

  哪怕你根本不想再见我一面。

  游丝终于收回目光,低头看了徐晓晓一眼,然后他笑了一下。在凤凰怨诉的目光之中,忽然一静。

  这一静,上下天地,所有的声音都像消失了,人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不见了,整个人像被抛入无穷无尽之处,心慌之感还未起,徐徐的鲸鸣就穿透无形的屏障,如蓝海般没入耳中。

  呼——

  呼——

  好像海拂沙岸,安宁的水声涌动着,游丝轻声说:“兜率宫之神,陨灭后除却祛魅长雪,还有一条可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鲲。”

  “当年我家上神在清野陨落,留下一场雪,和天柱山脉里的一条鲲,那是她已经算到,千年以后,勾陈大神需要这破浪之力来助他打开时空迷障,复归正位。”游丝那个笑无端令人心口发酸,——被冷待了很久的人,忽然被宠爱的那种发酸,“我修为不够,又死过一次,连雪也化不来。好在这条鲲,是骨髓中物,无论如何也会在的。”

  “清明。”他叫那个陈年的名字,令凤凰恍惚了一瞬,又听他歉然道,“对不住。不过马上就不疼了。——请原谅我吧。”

  说罢,他又控制不住地去看那不肯过来的蛇形,定定许久,仿佛只需要这一眼,就够了。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是想叫一句“林暄”,然而在此之前,一声极长的鲸吟就倒灌入耳,如同盛大浩荡的深蓝潮水照头冲下,将烈火红尘冲的风流一清,刹那间错汝所有人关窍都似被洗过,阻塞骤通,浑身上下畅快无比!

  经年遗憾,不得圆满,且就放下,放下吧——

  形神消散的那一瞬间,惟有离得非常近的徐晓晓看见,他脸上飞过一点水光。

  那仿佛从未有情的人。

  那些难言的伤痛,顽固的疤痕,都随这神灵的消弭,吹散在了无尘无色的天际。

  灵魂啊,请魂归大地。

  当你赴死的一刻,可还愿追忆从前喜乐?

  声声怨诉,随风剪去,化作万千游丝,风波落定,该向何人说——

  凤凰的伤口在疾速退去的光华中愈合如初,她张开翅膀,半起半落地盘旋。如一曲流利的悲歌,尾调收在这洪荒一刻。

  徐念恩于迎面而来的如水幻境中骤然抬头。

  只见一大片寂兮寥兮的浩淼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