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船上岸, 曲葳举目四顾,选定一个方向刚要抬步,就被方淮喊住了。
方淮三两步来到她身边, 将两个侍女都挤开到了一旁,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先别急, 你最好换身衣裳再去,这样打扮不合适。”
曲葳今日出门赴约,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可未出阁的姑娘与出嫁的妇人装扮却也不同。方淮带着曲葳是要去诊喜脉的, 万一真诊出什么来, 这幅打扮可就要惹出麻烦来了——她是确定会有这一桩麻烦的, 曲葳虽然不信,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为这小事纠结。
她微微抬头,清凌凌的目光看着方淮:“看来你早有准备, 那随你便是。”
方淮其实没什么准备。从曲葳带猫赴约, 大猫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到她出宫来“撞船偶遇”, 时间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时辰,她哪有心思安排那么多?
不过方淮此时也不怕她再误会,扭头冲着侍卫吩咐几句,当即便有两人离开。一人很快带回了马车,另一人则稍慢一些,才拎着个包袱回来。方淮接过包袱直接递给了曲葳,说道:“刚买的成衣, 可能有些不合身, 你自己试试看吧。”
曲葳瞧着她这一番做派,倒不像是早有准备, 或许真就是临时起意?这念头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也不深究,接过包袱之后便径自登上了马车。
醉冬和抱秋紧接着跟了上去,方淮却没进马车,而是直接跳上了车辕坐着。紧跟而来的大猫也没进车厢,同样跳上了车辕,直接坐在了车夫和方淮中间。方淮将手放在了猫头上,而后扭头冲整个僵硬住的车夫吩咐道:“走吧,随便寻个方向,将车驶得平稳些。”
车夫干巴巴的应了声“是”,好在一挥马鞭,驾车的动作倒是刻入骨子里的熟稔。
马蹄踏踏,马车辚辚,沿着静明湖畔的小道缓缓行驶,好一阵才远离了景色如画的湖泊,缓缓驶入了满是烟火的街巷。行人渐多,逐渐喧嚣的人声,也随之传入了车内。
马车里,曲葳很快换了一身衣裳,又吩咐侍女替她将长发挽起。
醉冬梳头的手艺很是不错,那漆黑柔顺的发丝在她手中轻巧的几个翻转,很快便被高高挽起,而后再插上些首饰点缀固定,便成了一个漂亮的妇人发髻。
她也不问曲葳为何要这般打扮,但抱秋却是憋不住话的。她已经托腮在旁看了好一阵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姐如何装扮都很漂亮。不过小姐,你怎么突然这般打扮?”
曲葳并不打算解释,那些荒谬言语她也无从说起,因此只摇了摇头:“别管,别问。”说完顿了顿,又道:“一会儿到了地方,你们也别跟着。”
抱秋一听这话顿时就紧张起来:“小姐你要去哪儿,怎么不让我们跟着?!”
曲葳见她还问,难得严肃了表情,再次下令:“别问。”
马车里终于恢复了安静,马车外的方淮却已经听完了主仆对话。她估摸着曲葳已经装扮得差不多了,于是抬手敲了敲身后车窗,说道:“接下来往那边走,在哪里停,都听你的。”
曲葳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从中听出了方淮的诚意——京城这般大,街市如此多,整个京城的医馆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想要全部收买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她其实想不到,方淮闹出大阵仗就为了用那荒唐说辞欺骗自己,会是什么目的?
不过想归想,曲葳嘴上却没半分客气:“那掉头吧,原路返回,我要从头开始选。”
方淮在外面听到这话一怔,接着低低笑了起来。旁边的车夫可半点不敢怠慢,更不敢问汉王在笑些什么,他眼巴巴看着方淮:“殿下,您看这……”
方淮并没有为难车夫,摆摆手道:“听她的,掉头。”
车夫一句话没敢问,当即掉头又折返了回去,马车后那群骑马的侍卫也都跟着掉头。好在这一次车厢里的人已经准备妥当,马车行驶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约莫一刻钟不到又回到了原本泊船的位置——游船当然已经划走了,唯余一片清净。
方淮又敲了敲车厢:“到了,现在怎么走。”
车帘旋即被人掀开,曲葳凑到窗边一看,方淮果然没有糊弄她,是真的回到了原位。于是她目光一转,随意指了条路:“先走这边吧。”
方淮应了声“好”,又吩咐车夫之后一路听曲葳指引。于是马车后的侍卫时不时就能听到前面的吩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直行,一会儿又向西,活像是在那些勾连的街巷中兜圈子。直到转了不知几回,连这些在京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都晕头转向,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曲葳戴上了面纱,下车后抬头一看,正对着店铺匾额上书“陈氏医馆”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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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藏在街巷中的小小店铺,陈氏医馆更不是什么有名的医馆。或许这医馆中大夫的名声都传不出两条街去,曲葳会选中这里实是偶然,也是她故意。
汉王权势再大,总不至于连这种小医馆都安排到位,动静真这般大她也不可能不知道。
曲葳于是最先选定了此处,指着眼前医馆对身边人道:“这里做第一家,如何?”对方说过可以多选几家医馆,她自然不会拒绝。
方淮什么都没安排,她只相信事实,于是无可无不可点头。
于是两人一同踏进了这家陈氏医馆,随同众人一个都没跟上,全被吩咐留在了外面。方淮带来的人都是一头雾水,闹不懂这对未婚夫妻在闹些什么。可醉冬看着眼前医馆,却只觉眼前一黑——怎么又来了?上回太医来诊脉,不是说没事的吗?!
已经踏进医馆的两人,对醉冬的崩溃一无所知。
小医馆里也没什么病人,曲葳进门后左右看了看,便在店中唯一的案桌后看到了这里的坐堂大夫。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大夫,许是没什么病人,正一手撑着案桌打盹。
曲葳于是迈步走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大夫倒先一步睁开了眼睛。瞧见面前来人他也不意外,反倒是对两人的富贵打扮多瞧了两眼。不过他也没多话,抬手一指对面的座椅,说道:“夫人请坐,有什么问题且先道来,再容老夫诊脉。”
曲葳闻言从善如流的坐下,想了想说道:“并未有什么不妥,不过想请先生看看可需调理。”说着便将手放在了脉枕上,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
老大夫听罢也不再问,只将手指搭上了曲葳脉门,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并不知二人身份,心中也没什么顾虑,因此诊脉的速度很快,也不像之前的邓太医那般需要再三确认。两人大概只等了几十息,老大夫便睁开了眼睛,看了二人一眼:“恭喜二位,喜脉。”
方淮嘴角动了动,一点都不意外,偷眼去看曲葳表情。
曲葳怕被人认出身份,因此戴了面纱遮掩,可即便是隔着面纱,方淮也从她倏然睁大的美眸中看到了晴天霹雳四个大字……讲真,有那么一瞬间,她嘴角险些忍不住上扬的弧度。倒不是觉得怀孕这事有什么问题,实在是曲葳之前无论如何不肯信她,现在这震惊的表情着实有些好笑。
当然,方淮也知道,自己现在不适合笑。所以她努力板起了脸,问对面刚冲二人宣布了“喜讯”的老大夫:“真的吗?大夫没有诊错?”
老大夫觉得眼前这两人怪怪的。一身富贵来他这小破医馆看诊就很奇怪了,听了自己报出喜讯之后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满眼震惊,还问自己有没有诊错……这这这,他怕不是牵扯进什么家庭伦理中了。难不成孩子不是眼前这小郎君的?可她生得这样好,难道夫人还能寻见更合眼的?
一瞬间,老大夫已经脑补出了八百种猜测,满肚子都是八卦。不过表面上他依然八风不动,维持着医者该有的沉稳:“自然没有。老夫行医数十年,不至于连喜脉都看错。”
方淮听罢扬了扬眉,扭头看向曲葳,桃花眼里明晃晃写着:看吧,我没骗你。
曲葳还处于持续震惊中,可如此荒谬的事……她咬了咬唇,依旧不肯信,一双秋水美目之中写满倔强,仿佛燃着熊熊烈火:“走吧,去下一家。”
她说完起身就走,既没有因为怀孕而高兴,也没有因此感到惶恐。方淮看得出她离去时,挺直的脊背有些紧绷,大抵是将所有的震惊和失态都藏在了心里。她突然有些讪讪,感觉像是在逼迫对方接受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偏偏那不可能就是真的。
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方淮忽而叹了口气,掏出诊金放在桌案上,接着抬步就追了出去。
老大夫看着二人先后离开,又低头看了看那过分充足的诊金,捋着胡须一时间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还下一家,难不成是信不过他?
思来想去,直到外间的马车和侍卫都已经远去,老大夫才终于想到一个最接近事实的可能——难不成是那小郎君不能生,可偏偏夫人怀孕了?
啊这,要真如此就早说啊,早说他连那小郎君的脉一起诊了,治疗不孕不育他还挺拿手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