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思忽然转变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除了方淮这两年表现确实不差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那几个还算拿得出手的儿子全被“天雷”一波带走了。
周王和越王固然是继承了兄长们留下的势力,甚至就连吴王也蠢蠢欲动冒了几次头, 可有些事不是单看这些的——抛开单干的齐王不提,秦王和晋王虽然嫉贤妒能, 小毛病也不少,但至少他们还有基本的大局观。所以之前朝堂势力在他们手中时,也没出过太大的差错。
可周王和越王就没这能力了,两人继承了兄长留下的势力, 却不能完全掌控。他们争权夺利, 抢夺赈灾的机会, 却完全无法管束手下人的贪婪,以至于越赈越灾。
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皇帝便将这两个儿子看透了, 心里基本已经将他们否决了。
就像当初的九皇子, 在皇帝心中只适合做个富贵闲人。
可九皇子是九皇子, 汉王是汉王, 皇帝在心中否决了周王和越王的同时,军功在身的汉王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皇帝没见到人还好,见到她之后难免就想到了她这一年来的作为,忽然发现这个蠢儿子好像长大了,将期待的目光放在她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汉王本人不想接烂摊子也是理所当然,她甚至不想承认这件事, 于是在曲葳点破之后说道:“不可能。我这才回京, 朝中也无半分势力……”
话说到一半,方淮就卡住了, 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相当了不得的老丈人。
曲丞相为官做宰几十年,门生故吏加上亲族后辈,在朝中其实算得上一股不小的势力,否则当初曲葳的婚事也不会被那么多人惦记。只是曲丞相一辈子纯臣,向来只听皇帝命令,从不结党营私,更不会与皇子们勾勾搭搭——当然,曲葳嫁汉王这事是个例外。
当初谁也惦记不了曲丞相的势力,包括从不被人看好的汉王。可如今局面却大不相同了,如果皇帝改了主意想扶持方淮,曲丞相恐怕立刻就能变成她最坚实的后盾。
想到这里,方淮顿时“嘶”了一声,仿佛即将遭遇背刺:“不成,阿曲你现在就陪我去丞相府一趟,我得和你爹好好谈谈。”
曲葳也想到了这一茬,但她看了看天色,却说道:“不必去了,我爹这时肯定还没回府呢。”
方淮“啊”了一声,也抬头看了看天色,确定已经过了申时——除了早朝之外,朝臣们卯时上值点卯,到下午申时基本上已经工作满十个小时了,除非工作狂,不然都该下值回家了吧?而且丞相这样的高官,工作时间更不固定,也没有小吏真敢记他旷工。
然而方淮完全没料想过,曲丞相哪里是工作狂,他根本就是把官署当家的狠人。曲葳说起这个也很无奈,同时心中也不是没有埋怨的:“天下不安,朝中公务繁多,若不事先递消息回去,我们恐怕只能去官署找人了。”
事实上早在南方生乱之前,曲丞相就已经很忙碌了。王朝到了中后期各种矛盾层出不穷,皇帝还基本不太管事,朝中事务被几个皇子把持,总闹得乌烟瘴气。现在可好,前一拨拖后腿的没了,后一拨直接挖坑的来了,曲葳都不敢想她爹现在得忙成什么样。
方淮听完解释,忽然就想起了皇帝那满案的奏疏,顿时说道:“那行,今天先送个消息回去,咱们明日再回丞相府。让小星星见见外祖父,顺便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曲葳答应下来,立刻便吩咐人去做,回过头才发现小星星窝在方淮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
曲丞相是个大忙人,但他对唯一的女儿也是真上心。所以在得知女儿归京之后,他果然便从官署回来了,早早在家等着曲葳一家登门。
恰巧,方淮也担心皇帝忽然冲她甩锅,翌日早早便带着妻女登门了。
从去岁跟随方淮离京算起,曲葳和父亲分别已经快一年了。分开时曲葳尚在孕中,如今再见,孩子都已经能吃肉了。所以这一番见面,父女俩的激动自不必提,早就抱上孙子的曲丞相见到小外孙女,也无比亲近,亲自上手抱了抱不说,还拿出了早准备好的见面礼。
可以说,祖孙三代和乐融融,除了方淮被晾在一边,活像个被排挤的外人——这一点曲丞相多少有些故意,谁让方淮这一去就是一年,天知道南方乱起来时曲丞相有多担心。
好在小星星没忘了亲妈。虽然新见面的外祖父看上去很和善可亲,但被他抱了一阵,试图薅对方胡须未果之后,小星星转头就冲方淮探出身子,伸着手嘴里还喊着“妈”。
曲丞相一听,表情就有些微妙,显然博学多识的丞相大人是知道“妈妈”这个称呼的。
索性方淮和曲葳都端得住,两人面上未见丝毫异色,曲丞相便只当是小儿口误,也就没有深究。方淮顺利从老丈人手中接到了小棉袄,抱着哄了哄,又顺利引来了老丈人的目光。
曲丞相冷眼瞧着,方淮抱小孩儿的手法很是熟练,再加上小孩儿与她亲近,可见平日里没少带孩子。这就好,曲丞相本身是个疼女儿的,自然也希望女婿同样如此。而且看小孩儿这模样也知道,一家三口关系亲密,汉王这混不吝的,居然也还算良配。
想到这里,曲丞相的脸色稍缓,顺手递了块奶糕给小孩儿:“特意让厨房准备的,八个月的孩子可以吃。”说完又看向两人:“说吧,急匆匆登门,可是有事?”
方淮讪讪,曲葳不悦:“分别许久,我想爹了不行吗?”
曲丞相原本是针对女婿的,被女儿这一接话,顿时就摆不出冷脸了。而且听女儿这样说,他也挺高兴,就是面上还撑着三分威严:“既然想爹了,怎么不早些回来?南方忽然生乱,你还迟迟不归,可知老父有多挂心?”
有关于鹿城刺杀之事,曲丞相是不知道的。曲葳怕他担心,便没在家书中提,而方淮送给皇帝的告状奏疏,他自然更不可能给曲丞相看。
曲葳现在也没打算提这茬,事情都过去许久了,也不必让老父亲跟着气愤。她乖乖认错,然后又与父亲细数了时日,从孕后期不便赶路,算到孩子太小无法早行,结果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开踏上归途,就遇上疫病动乱,简直半点不由人——当然,她也没提方淮原打算游山玩水的事。
曲丞相听罢也不好再说什么,又关心起女儿一家路上可遇到什么危险。好在方淮一路谨慎,左摇右拐硬是避开了所有危险,不过多耗费了些时日,倒也安全回来了。
听到这里,曲丞相终于点点头:“不错,耽误些时日就耽误些时日,好过陷入凶险。”
几人又闲话几句,直到小星星手上的奶糕都被她啃了大半,曲葳终于话锋一转,问道:“之前我们在南方,便听闻钦差赈灾贪墨,才造成如今动乱。回京之后又听闻秦王兄、晋王兄、吴王兄皆已不在。这一年朝中变动不小,爹爹可否与我们说说如今朝局?”
曲葳说是回京之后才知道三王之事,曲丞相也没有半分怀疑。盖因汉王原本名声不佳,再加上皇帝原本态度鲜明的放弃,使得她在朝中没什么人手,消息不灵便也是正常的。
曲丞相没有多想,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倒也愿意提点女婿几句。当下略微整理了下思绪,便将朝中这一年来的变故娓娓道来。从南下大军捷报送归说起,说到年初某天夜里,三王忽然在各自府中被天雷劈死,再说到周王和越王在朝中争夺势力,及至南方地动和疫病齐发,朝中派出钦差赈灾。
说到这个,曲丞相就来气:“赈灾本是个苦差事,这些人却你争我夺。他们争的哪里是赈灾的责任,分明是为了那些赈灾银去的!我曾与陛下说过担忧,但陛下却以为周王和越王急于表现,定会将这差事办得漂亮,于是便随他们二人去争。哪知,哪知……”
哪知什么,谁都知道。哪知钦差贪得无厌,不顾灾民死活也要搜刮钱财,以至于激怒难民彻底变成了乱民。周王和越王是在表现,却不是表现给皇帝老子看的,而是表现给手下人看的,看自己能为他们谋取多少利益,换得这些蠹虫追随。
总而言之,在曲丞相看来,这两人简直蠢出了天际。哪怕他们确实凭这手段收服了一批人,可皇帝也看清了这两个儿子不堪大用,皇位是断不会传给二人的。
可皇帝成年的儿子就那么些,不选周王和越王,又该选谁呢?
曲丞相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掐指一算,成年的皇子就剩四个还活着。周王和越王眼看着是不行了,吴王难说,目前看来胆小怕事,是没什么为君潜质的。至于汉王……老丈人看女婿总不那么顺眼,而且皇帝从前对汉王的定位明明白白,也没道理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变。
所以曲丞相思来想去,最后竟直接越过了汉王,将目光投向了还没成年的那些小皇子——其实十皇子也就比九皇子小两岁,如今都已经十五了。只要皇帝再努力活几年,下面的小皇子陆陆续续也在长大,说不定还能从里面挑几个好的?
曲葳最了解老父亲的心思,看他那沉吟不语的样子,也猜到他几分所想。再见他一眼都没多瞧方淮,便知道他肯定是把方淮排除在了夺嫡之外。
可要真这样就好了,怕就怕皇帝自己改了心意,谁都没办法。
想到这里,曲葳便伸出手去,偷偷扯了扯老父亲的衣袖。曲丞相瞬间被她扯得回神,下意识也拿了块奶糕塞她手里,然后才在女儿哭笑不得的表情中反应过来。
老父亲轻咳一声,说道:“家里难得做奶糕,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吃,再尝尝味道有没有变。”
曲葳这次是真哭笑不得了,但她还是听话的把父亲给的奶糕吃了。方淮瞧她一眼,手指动了动,也很想拿快奶糕尝尝味道,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眼看着曲葳被堵了嘴,方淮只好自己开口:“两位皇兄难堪大任,不知岳父以为,谁人可堪储位?”
曲丞相闻言转头看来,目光瞬间犀利:“你想夺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