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1章 没滋没味

  皇帝在一群奴仆卫士的簇拥下,趿拉着脚上没提好的毡履匆匆忙忙赶过去,眼前所见登时将他气得两眼发黑。

  那个逆子果然如御林军回报的那般,正提着斧子在砍他那株栽了半辈子的神树。

  “快!快给朕拦着他!”

  慕容胤那几斧子是玩真的,只不过他没真想弄死他父皇的命根子,当然,那颗枝繁叶茂的老寒柏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玩儿完。

  君王穿过里三层外三层将现场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御林军,“逆子,你要造反不成!”

  “儿臣可没那个闲工夫,只不过慕容家穷得连柴炭都烧不起了,天寒地冻的,我总得伐几根木头回去烧火,父皇不会连这都舍不得吧。”

  慕容肇已顾不上胸中的怒气,两父子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一次看轻了这个儿子。

  那竖子面前站着的,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决定他的前程,甚至生死的父君,可他那双与皇后别无二致的眼瞳中,既瞧不见哗众取宠的乖张,也没有犯了大错的惶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波澜不惊的从容。

  比起愤怒,六儿带给他更多的是不安,因为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以往他能辖制,诱引这个儿子的东西,他已全都不再稀罕了。

  慕容肇心里莫名焦躁了起来,如果他的儿子对他的一切已不再感兴趣,那么他就会失去对他的钳制,无法再对他产生影响,就像是一座始终由他牢牢掌控的城池,突然塌了一角一样严重。

  这个念头令他手足无措,但越是手足无措,越是不能向敌人暴露一丝一毫,所以他的火这个时候一定要发,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朝谁发好呢?

  这小子刚刚说什么来着?伐木烧什么……柴炭,对,内务府!

  慕容胤跟着老皇帝回寝宫“服罪认错”时,在旁人眼里,老爹已气得有进气没出气了。

  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点小事还不至于真把老头子气出个好歹,只不过是暂时还没想好要怎样对付他,怕丢面子,所以装死罢了。

  他拽开床前扎堆的御医,瞧着床上装模作样挺尸的人,“您老人家消消气,您要气死了,我不就得逞了吗?”他想了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况且,得逞的,恐怕还远不止我一个人。”

  老皇帝蓦地瞪圆了眼睛,若说先时的怒火都是装出来的,那么竖子这句一针见血全不留情的话,却当真要将他气到吐血。

  慕容胤没再去瞧老头子的反应,因为外间的奴才已慌忙急火捧来了新炼的“金丹”。

  他在瞧见那东西的一刻,忽而变了脸色,并且一把拽住手捧锦盒的小道士,夺过他手里的仙丹,劈手掷在地上砸了个稀烂,将满屋仆宦医官,甚至连同榻上的君王都砸得鸦雀无声。

  上辈子老皇帝就是被这些仙丹药死的,只要是人便逃不过长生的诱惑,他也懂得英雄迟暮的无可奈何,更何况这丹药在某些方面的确有着叫人无法抗拒的效用。

  慕容胤不合时宜地发了一通无名火,重又若无其事坐回床边。

  自记事起,他跟父皇周旋了二十年才坐上燕国的皇帝,坐上燕国的皇帝,又跟自己的父亲一样做了二十年的孤家寡人,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戳他的痛点。

  “你又不像老祖宗日理万机,平日打打猎,跑跑马比吃药管用,不然哪天你吃得一命归天了,你说我是该跟其他人一样欢天喜地恭祝父皇得道成仙,还是该宰了那帮妖道替你报仇?”

  慕容肇大张着双目瞪着甩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的六儿,一时间竟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般。

  “狗奴才,你敢拦着孤?父皇到底怎样了?”

  李珲叫开拦在太子面前的宫人,又越过太子看了眼前来问候的众位贵人主子,“太子殿下,众位殿下、娘娘恕罪,陛下身子不适,已歇下了,陛下口谕,请各位改日再来探望。”

  大皇子慕容岱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老奴才的衣襟,恶声恶气道,“老六呢?父皇没砍了他脑袋?”

  李珲失笑,“瞧大殿下说的,六皇子少年心性,一时顽皮,陛下仁慈,已责罚过了。”

  众人闻听,一时面色各异。

  这奴才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燕国皇室的排行向来是论尊卑而非长幼,六皇子是嫡出,年纪虽小,排行却在前头,原以为发配到冷宫,已经彻底出局,谁想,今日公然为此忤逆之事,皇帝竟然一句“顽皮”就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所以这从未得过圣宠的六皇子,如今到底是得宠还是失宠?

  至于那句“陛下仁慈”,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这一“仁慈”,到底是真罚了还是假罚了谁说得清?

  天刚擦黑,含英殿内已落下重重帘幕。

  慕容臻呲牙咧嘴趴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重伤的屁股,听罢亲信捎回来的趣事,禁不住捶床大笑。

  “是个狠人……哈哈哈……老六……不不不,六哥!我六哥真他娘是个狠人!服服服!这回我真是服哈哈哈……哎哟!”

  “主子您悠着点。”

  他瞥眼床边侍奉的太监,“你说,他是叫妖魔鬼怪夺舍了么?他真是我六哥?”

  小太监诚惶诚恐,“小的不敢胡说。”

  慕容臻将眼一瞪,“今儿个主子准你胡说!”

  小太监想了想,“是与不是,主子不如抽空到甄仙人那里请道符验一验。”

  床上的人嗤之以鼻,“去去去,那帮道士装神弄鬼,也就父皇信那一套。”

  小太监压低声音,“主子不骗你,甄仙人是真有道行,承安门的小虎子说,有一天他守门时瞧见一只会飞的绿眼怪,吓得不行,后来请了甄道人施法除妖,那绿眼怪就再没出现了!”

  “绿眼怪?”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奴才没见过。”

  慕容臻摆摆手,“得了吧,这宫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吧。”

  小太监讶然,“主子你还要跟六殿下干下去么?”

  慕容臻微微一愣,“为什么不干?”

  小太监自己说出来都脸红,“可殿下每次都让着您哪……”

  “放屁!谁让谁?”他说罢又郁闷地摸了摸受伤的屁股,“你没见他现在已经不让老子了么!”

  他冲边上的侍卫招招手,“魏衡,你去五皇子那里一趟,就说我要跟他合作,我可以帮他对付老四,以后我要做什么,他最好也无条件配合。”

  魏衡面露难色,“殿下……娘娘明明说了不让您掺和这些……”

  慕容臻刷得冷下脸来,“母妃妇人之见,难道你也觉得我没有人主之相?”

  “属下不敢!”

  “不敢还不赶紧地去?”

  门头悬灯正明,舍中灯火通亮,新亮的烛光照得人步步留影。

  慕容胤今日烦心事太多,原本不想来,但走到这里才感到,幸而他来了,否则这熠熠灯火,空照雪夜,怕是又要凉了主人的一片心。

  印象中,这院子里的灯烛从未这样明亮,他知道这灯是替他点的,怕他翻墙跌跤,走路滑倒。

  少时他常抱怨那人连盏明灯都舍不得点,但现下却反倒不希望他点灯了。

  因为点灯与否对裴景熙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他想试一试用那人的眼睛看世界,试一试白天黑夜全无分别,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进得门来,不等他开口招呼,室中独坐的人已关切问道,“心事重重,所为何事。”

  他微微一愣,“哪来心事。”

  “你自打进我的院门起,三长两短,光叹气便叹了五声,还说没有心事。”

  慕容胤视线扫过面前的书桌,径直落在那本摊开的书简上。

  书简陈旧不堪,几乎已被翻烂,甚至连简牍上镌刻的字迹都快要被那人的指腹磨平。

  他忽然情不自禁,开口说道,“我好像很久没给你刻书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他很久没做的,似乎远不只刻书这一件事。

  窗台上的花已经枯死,案上从前两人一同玩过的物件也不见了,少时他送来的狗崽子早衰老死去,不见踪影,连那人座下的藤席似乎还是多年前他手编的那条。

  一遭轮回走罢,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儿时怀中一颗赤子之心,满腔挚诚全无保留地将这人当做最重要的朋友,虽然对方总是冷冰冰对他不理不睬,可他拧着一股劲,想方设法向他示好,绞尽脑汁非要把他这块冰给捂化不可。

  后来目的达到了,人就慢慢厌了,也慢慢淡了,再后来他又有了其他的目的,就更腾不出功夫来关注一个人无关痛痒的喜怒哀乐,春夏秋冬。

  恍惚间,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裴三公子会拖着一副病馁之躯,强行走到风口浪尖,沦为权力的奴仆,早早染上两鬓白霜。

  因为他的阿胤不再对他好了,而他却傻傻以为只要能向他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那个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会像从前一样在乎他。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慕容胤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当然在乎裴景熙,少时,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之后,那人是他倚仗的肱股重臣。

  只不过后来他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已经分不清哪些应该多在乎一些,哪些应该少在乎一些。

  待一个人好一天一月一年,很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待他好。

  院主人遇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依然没有改,“当真不能与我说,究竟何事烦扰?”

  慕容胤走上前去,随手扯了个凳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这人,非要什么事都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座中人听他这般说,怔愣一瞬,又若无其事端起案上的茶杯,低头啜了一口凉茶,“罢了,与我说了也是白说,徒费口舌,喝茶吧。”

  慕容胤上去将人挤到一旁,紧挨着他坐下,拿过那人手里的白瓷杯,“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莫跟旁人讲。”

  “说。”

  他微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我有心上人了。”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现在就与他说这些,可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他在眼前,就该伸手抓住,叫往后风吹不走,浪推不移,雷打不动。

  裴景熙笑问,“哪家的姑娘。”

  慕容胤在他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这个人总是这样,高兴与不高兴,都藏在白水一般的笑容里,永远叫人猜不透。

  “一年前,我像往常一样去看他,却见他与一陌生女子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我恼得摔门而去,还赌气说往后再也不来了。”

  裴景熙反应过来,“哪来的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慕容胤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不管有没有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却极有可能会夺走他最在乎的人,你说可气不可气。”

  “合着都是那人的错了?”

  “可不是,三心二意多坏呀。”

  “为何我听来总觉是你恶人先告状。”

  他偏头将脑袋朝对方肩上虚靠过去,“你到底是我三哥不是?关键时刻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旁人?”

  “你怕是气我更在行些。”

  慕容胤摇摇扣在掌中的那只手,“往后不再气你了,你与我出出主意,若我现下去与他说,你莫与其他女子在一起,我一辈子都陪着你,你说他会答应我么?”

  眼前人沉默着一言不发,许久也未曾答话。

  慕容胤虽没指望他真的一口答应,到底,还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调整好情绪,正要打个哈哈将此事揭过去,却忽听身边的人轻声叹道,“焉知你不是蒙他骗他戏耍他。”

  “总不成我将心肝掏出来与他瞧一瞧。”

  “你便是掏出来,他也瞧不见。”

  慕容胤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前,“瞧不见那便摸一摸吧。”

  掌下的那颗心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节律清晰地撞在他掌心上,对裴景熙来说,没有什么可信与不可信,纵是蒙他骗他戏耍他,于他而言,也是恩德。

  他摸着掌下硬实的胸膛,想起昨夜紧贴着自己的那具年轻强健的躯体,“阿胤,一年不见,你又长个了。”

  慕容胤将对方那双手移到自己脸上,“兴许连模样也变了。”

  面前人指尖扫过他的眉锋,摸上他的鼻梁,眼睛,额头,唇颚,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很俊。”

  “你信我,总有一天,定叫你亲眼看见。”

  裴景熙原本想说瞧不见也无妨,可开口的一瞬间,还是轻声答了一个“好”字。

  “那么,自今日起,你我便再不是泛泛之交,当如云头双雁,山中连理,水中比目,我若先去,陵寝之中定为你辟置一隅,你若先走,我也自当生死与共。”

  慕容胤自觉说得情真意切,可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对方轻飘飘的一巴掌。

  “小小年纪,何敢妄谈生死?”

  慕容胤伸手捋平他紧拧的眉头,“不想我妄谈生死,你就该为我长命百岁。”

  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的事往后便都由你来做主了?”

  慕容胤旁的不怎么样,卖乖却很在行,“不不不,往后我的事都由你做主,你若长命百岁,我便长命百岁,你若愁眉苦脸,我便愁眉苦脸,你若强忍病痛,不肯就医,我便在旁心如刀绞,这颗心从今往后便寄在你身上,你好它便好,你不好,它也只有跟着受煎熬。”

  面前人重又将手移到他脸上,“如此大一个包袱,我可不背。”

  “不必你背,我背着你,到天涯海角去。”

  慕容胤任由对方微凉的十指贴在面上,将他每一寸骨骼肌肤细细描摹。

  他给人摸得好痒,刚想撤开,谁料下一刻,温热的唇吻便点了上来。

  那人的唇比手还要轻,一双唇瓣只象征性地在他唇珠上碰了一下,这吻包含着试探,像点水而去的蜻蜓,轻柔得连一丝波纹也没留下。

  慕容胤虽久经人事,可平生头一回与男子亲吻,此时也禁不住老脸一红,“如何?”

  裴景熙凭心而为,凭心而论,“好似……并无滋味。”

  “你可真叫我伤心。”他说着,伸手将人猛得一搂,臂弯箍紧他腰身,指掌托稳他后背,二话不说便俯身将吻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