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0章 破落皇子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快瞧瞧,三公子这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多喜俏啊,正好,我家莹儿也略懂诗书,两人定能说到一处去。”

  孙氏望着面前姿容秀丽的少女,心中虽还算满意,面上却仍然端着相府主母的架子,这些个人里有多少图得是裴家的门楣,她一清二楚。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三儿身子不便,眼睛又看不见,她这个做娘的不替他把好关,往后她就是进了棺材,恐怕也阖不上眼睛。

  “熙儿旬日喜静,鲜少见客,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莹姑娘见谅。”

  少女垂下眼帘,“夫人客气了,莹儿省得。”

  孙氏点点头,正要叫丫头前去通报,却见三儿的贴身小奴已自行从院中走了出来,见得来客急忙问安,难得礼数这般周到。

  她摆摆手叫奴儿不须多礼,“去告诉熙儿,御史夫人领着二小姐前来探望。”

  茂竹瞥了眼那位小姐,嘴上连声称是,面上却露出为难,“夫人……”

  孙氏见状,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顿时提将起来,“怎么了?可是公子不好了!”

  茂竹连连摇头,“夫人莫虑,公子好得很,午饭还多喝了半碗汤,只是方才乏了,正在小睡,茂竹这就去将主子叫醒。”

  孙氏一听,忙将人唤住,“熙儿既在歇息,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叫他多睡一会儿,你等言语也放轻些,莫扰他。”

  她说着转向同来的御史夫人刘氏,“来得不巧,咱们还是到园子里坐坐,那的梅花开得比这儿的还好呢。”

  刘氏心中失望,脸上却是不能表露分毫,“好好好,且叫三公子歇息,咱们园中赏梅也是一样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少女,暗暗松了一口气,早听闻相府三公子身染恶疾,还是个残废,母亲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攀附权贵,竟将她往火坑里推,这等好事,怎不叫三妹来!

  茂竹亦步亦趋将那群主子丫头送走,自觉不负所托,这么快就办成了早间答应六殿下的事情,甚是得意地回到院中,快活地重新锁紧了大门。

  院主人盖着薄毯,手捧暖炉坐在梅树下,他晓得院中有株梅,却并不知道花叶是哪般模样,少时他执意辟院独居,母亲怕他磕碰,院中连张桌椅也不叫人摆放,后来是那人屡屡抱怨,说这空院子实无趣味,他才叫人移上花枝,栽上春草。

  这空地上,他原想栽上一株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那般春色该是如何绚丽宜人。

  可那人却说,“栽甚么桃花,栽一树梅花正好,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我瞧梅花高洁,凌霜傲雪,倒与你甚是相配!”

  于是便有了院中这一树梅,只是他从没跟那人讲过,他自小心中便含冤抱痛,积愤难泯,怨恨父母不慈,将他生成这般模样,怨恨兄弟不义,总在跟前叫他无地自容,怨恨奴仆卑劣,污言恶语将他暗中取笑,他不单自己耻于人世,还恨不得世人都如他这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高洁”二字?

  至于“凌霜傲雪”更是笑谈,这副残躯最是惧冷畏寒,方一入秋,便耸肩缩背,严冬一至更是备受煎熬。

  他不爱“冰雪林”,也不想要什么“高洁”的品性,只想如世间凡花芥草一般,春时生发,秋时殁去,免受那天凝地闭,雪虐风饕之苦。

  他早听得外间来人,原是叫小奴去瞧瞧,不想这奴儿今日竟这般懂得他的心,三言两语便将人送走,免去他诸多烦扰。

  茂竹偷眼瞄了瞄主子的脸色,虽见主子并无异样,可他心内一时半会儿仍然不能自安,半晌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主子,方才夫人带着御史夫人和小姐来瞧你了。”

  座中人点头,“我晓得。”

  茂竹接着道,“我未经主子同意,便将人挡了回去,主子怪我么?”

  “怪你怎样,不怪你又怎样?”

  茂竹闻言,赶忙撇清自己,“主子你可万万不能怪我,要怪全怪六殿下!”

  裴景熙微微一愣,“与他何干?”

  茂竹一听这话,立刻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将早上如何遇到那人,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殿下就是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公子怪罪,就说是他说的,还说他会一生一世陪伴主子,主子不必与女子成亲。”

  座中人沉默良久,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小孩子说几句玩笑话,怎能当真。”

  茂竹瞧见对方手都给暖炉烫伤了还不自知,赶忙上前将手炉夺下来,“当不当真,晚间殿下过来,主子问他便是。”

  问,当然要问。

  若他说的是真,定要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才能信他。

  若他说的是假……就算是假话,自他口中说来,想必也极是动听的。

  茂竹不声不响走上前来,“主子你放心,茂竹担保,六殿下肯定不叫主子失望!”

  裴景熙失笑,“你要如何担保。”

  小奴话短词穷,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出一句叫人啼笑皆非的蠢话来,“他若诓骗主子,我买的吃食就都不给他吃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弟的性子拗得很,裴景灏实在不放心。

  到了院前,听下人说母亲与来客院门都未曾进得,他叹息一声,晓得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是时候开导开导阿弟了。

  茂竹听得通报,在旁暗自烦恼,今日院中实在热闹,早上才送走太医与浩浩荡荡的府中亲眷,午后夫人又领贵客前来,现下大公子下了朝不去歇息,竟也跑到主子这里来了。

  裴景熙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房吧,请大哥进来,再泡一壶茶。”

  “是,主子,茂竹这就去。”

  裴景灏叫小奴迎入庭中,见得室中人衣冠齐楚,面上虽犹带病容,却神采未失,他不曾开口言语,已先觉喜出望外。

  平日发上一回病,三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养不回神来,不想此次一夜之间,不单身子瞧着好些了,连气色也胜过从前。

  裴景熙待人坐定,率先开口,“大哥朝服都未换,便匆忙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裴景灏讶然,“三弟怎知我朝服未换?”

  他问罢,只听面前人笑说,“我虽瞧不见大哥的穿戴,却听得出大哥的朝靴。”

  裴景灏低头瞧瞧脚上的靴子,禁不住摇头失笑,燕人朝靴与常靴只稍有不同,朝靴略有分量,不若常靴轻便,竟连这个都叫他听出来了。

  “三弟耳力实在好,早间伏老有言,许是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阿弟的病症,景熙你可记得老太医都刺了什么穴位,究竟是哪个起了效用?”

  裴景熙摇头,“不记得了。”

  裴景灏也不勉强,私下里他总还要与老太医研论此事,“不要紧,伏老不还说,修为高深者可凭内力通筋理脉,若能寻得这等高人,吾弟便可免受金针之苦,父亲已奏明皇上,即日起便以相府名义,广发布告,寻觅良医。”

  裴景熙心头微微一动,若他猜得不假,昨夜那人用的恐怕便是此法,他忽而开口问道,“若他以内力替我通筋理脉,对自己可有损伤么?”

  裴景灏想了想,“我听伏老说,想必要损耗些元气,故而非修为高强者不能为,你莫担心,他为你疗病,相府自然不会亏待于他,况且习武之人,自有修行法门,不须我等忧虑。”

  他见面前人不说话,以为阿弟心中仍有顾虑,“我知你平日不与生人会面,可总归身子要紧,你……”

  不料,对方却出声打断他,“我心中无虞,此事劳烦大哥替我安排,若有人当真能医我病痛,再好不过。”

  裴景灏满脸诧异,只觉三弟今日不知为何,竟好似忽然懂事了一般,“你放心,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

  裴景熙虽瞧不见,但耳力过人,昨晚到后来那人呼吸幽长沉重,几乎是沾床便睡了过去,显是累得不轻,若此法如此劳神费力,还耗损元气,他宁肯继续金针刺穴。

  裴景灏观弟弟今时这般好说话,便也不再斟酌,即刻张口问来,“听说方才母亲带着御史夫人与小姐来过,不知阿弟觉得,那姑娘合心意否?”

  “不合。”

  裴景灏叫人斩钉截铁一句话呛了回来,“你连见也未曾见,怎知不合心意?”

  对方亦不甚客气反唇相讥,“大哥既知未曾相见,明知故问,又所为何来。”

  裴景灏刚觉得弟弟今日可爱了两分,不想眨眼又原形毕露,他连声叹气,“景熙,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怎半点也不操心?”

  裴景熙今日心平气和,不欲与他争吵,“大哥,我乏了。”

  裴景灏见小奴上前送客,顿时哭笑不得,“对大哥下逐客令便不能稍稍客气一些?”

  慕容胤没想到出宫一趟,碰上这么些事情,回宫已是未时。

  小安子不见踪影,顾斐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上,顾元宝呆呆站在床前瞧着他,盆中炭火只剩灰烬,屋子里冷得像冰。

  毛娃娃见他回来,赶忙掂着小短腿跑到他跟前。

  他弯腰抱起一言不发的小崽子,这才发现孩子已冻得浑身冰凉。

  挨坐在床沿上的人张张口,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顾斐想起身问安,面前人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不会说,也就什么都别说了,小安子呢,屋里怎么连个火也不生?”

  他点点头,恼恨自己的愚拙蠢钝,更感激主子的宽容爱护,“小安子去取炭,已取了小半日,属下正要去瞧瞧。”

  眼前这人脸色白得像纸,眉头还跟从前一样,总是心事重重拧在一起,慕容胤望着少时的顾斐,越发感到时光在掌心流转的奇妙,阴阳相隔了二十年的人,今日竟又以这幅鲜活生动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奇妙无法言说,却令人心安,欣慰,也欣喜。

  “你歇着,我去看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将怀里的奶娃娃放回床上,转身朝外走去。

  随手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慕容胤只觉得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亏他早上好事干了一件又一件,到现在还在琢磨怎么救济旁人,结果自己家竟穷得连炭火都烧不起,内务府,好样的。

  “公公,到我了吗?”

  已不知排了几轮的少年拿着宫牌急急忙忙奔向终于排到的簿记处,跺跺早已冻僵的脚,心急火燎地问道。

  执笔造册的人头也不抬地嚷了句,“哪个宫的?”

  小安子慌忙答道,“寒露宫的!”

  那人一听,终于抬头瞧了他一眼,瞧罢又理所当然道,“寒露宫的急什么,后面等着去。”

  少年欲哭无泪,“公公,我已等了半日了,这队也排了几轮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不知从哪里挤过来的宫仆已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子,猛得将他拉出老远,“区区一个冷宫的贱奴,排个队还不得了,滚一边儿去,别挡路!”说着大手一推便把手里单薄的少年推进了一旁的雪泥里。

  小安子啃了一嘴脏泥,吃力地从泥坑里爬起来,刚要乖乖再走到队尾等号,却瞧见自家主子正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梁柱旁,已不知站了多久。

  想起方才的事情全叫主子瞧了去,他鼻子一酸,刷得就红了眼。

  慕容胤上前,伸手揽过眼泪汪汪奔到自己跟前的小孩儿,“今天要不是我跟来,你还准备叫人欺负到什么时候?”

  少年拿肩膀蹭掉眼角的泪水,“皇上正在气头上,主子的病又没好,奴才不想主子为这点小事生气,大家在宫里当差也不容易。”

  慕容胤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行,都听你的。”

  一旁心怀忐忑的宫人竖着耳朵听完主仆二人的对话,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在心中暗嘲,被打入冷宫的皇子也不过如此。

  崇明殿里除了座上君王翻阅书卷的声音和口中三五不时发出的冷哼,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殿中众宫侍面面相觑一番,又默契地闭紧嘴巴,把背压得更低了些,生怕自己撞了霉运再惹君王不快。

  无人体恤的皇帝,冷眼扫了一圈没眼色的奴才,孤家寡人甚是难当,年轻时还有一群嫔妃随他呼取,老来力不从心,已是应付不及那些个如狼似虎正当盛年的美人,儿子儿子惦记着他的皇位和他这条老命,臣子臣子也各怀鬼胎。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向身旁的近侍,“那个逆子还不肯来认错吗?”

  大太监李珲揣摩不出君王的意思,这些年鲜少听君王提起六皇子,上回因七皇子的事在御书房大闹了一出后,竟反倒叫陛下惦记上了。

  他想起近来的确没什么动静的寒露宫,便也只能含糊说道,“六殿下一直在闭门养病,想是尚未痊愈,故而未能前来面君。”

  慕容肇虎着脸哼了一声,“太医院那些都是死人吗?你这奴才莫想瞒朕,定是那逆子不知悔改,没有半点改过之心。”

  李珲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虽跟了皇上大半辈子,可到老来,君王的心思却也只猜得三分,他循着这三分意思,低声宽慰,“六殿下年少,许是拉不下脸面来向陛下认错。”

  慕容肇闻听此言,面色这才好上两分,他的儿子那是不少,可从没有一个像六儿这样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他那时其实并不感到如何生气,相反还很得意,因为他确定六儿的狂悖之举只是一时冲动,要不了几天他就会悔不当初,就会跪到自己的面前低声下气,叩头认错,哀求他的仁慈跟宽恕。

  皇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们都想从他这里取得些什么,比如宠爱,比如身份,比如权力。

  只要他们有所求,就会主动匍匐在他的脚下,任他摆布指使。

  可是,这些日子他的气却越攒越多,当时没来及生的气,全在后头涌了回来。

  因为那个逆子不仅没来认错求饶,干脆连请安定省也省了,合着一了百了全当没他这个爹,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君王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在这场父子大战中反败为胜,重新站到上风时,外头慌慌张张赶来的侍卫张口却喊出了一句直将他当场气背过去的话来,“不好了陛下!御花园里出事了,六皇子要砍了陛下那棵万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