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27章 黄粱

  齐业左腿叠右腿,右腿叠左腿,难受地坐了片刻,跟着起身在屋堂里来回走了两趟,走罢又禁不住凑到那人跟前。

  慕容胤抬起头来望他,故作不知,一脸不明所以,“有事儿?”

  齐老板干笑两声,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那张椅子重新坐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低头玩起袖口上金贵的毛皮子,眼见得貂毛都快薅完了,也未玩出什么趣味来,只觉心里憋着,好似猫挠一般难受。

  他下意识瞄了六哥哥一眼,见他果然半点也不好奇,顿时气闷地将袖子一甩,“嚯”得站了起来,没事找事又提了一遍,“我再跟你说一遍,此事万万沾不得。”

  “我说我要沾了?”

  齐业瞧着他一脸认真,禁不住嘴角一抽,郁闷地打了个哈哈,可笑声哽在喉咙里,半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未……曾。”

  慕容胤眼见得他快要将自己憋死了,这才好心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业听这人总算开始追问,顿时长舒一口大气,心里巴巴想跟他分享秘密,嘴上却可靠至极,咬得死紧,“你莫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慕容胤见状,也不心急,“我跟你保证,我不沾,现下可以说了吧?”

  齐业烦躁地抓抓后脑勺,原地转了几圈,“这事儿我真不能跟你说。”

  “就算磨到天黑,你不一样还是要跟我说。”

  齐小老板哪哪都是好处,唯独一点——守不住秘密。

  若然知道些什么,恨不得扭脸就给人说出去。

  他爹知道他这臭毛病,起初甚至连当家都没打算给他做。

  后来他总算有了个靠得住的朋友,索性便想个了法子,所有事情都只跟他一个人讲,以至于他家里有多少庄子,多少银子,他老爹养了多少外室,他娘有多少私房钱,他爹的小妾跟哪个护院有染,慕容胤全知道。

  他见对方满脸都是挣扎苦恼,索性自己先说了,“你知道城郊的案子究竟是谁人所为,可那人来头很大,不单查案的官员包庇他,甚至国君也默许了主审官的做法。”

  齐业叫人字字句句全讲在心坎上,他一脸惊恐地瞪着面前人,语无伦次出声质问,“你你你……你还是我六哥哥么!”

  慕容胤笑瞧着他,“不是么?”

  齐少东家忽觉背上一阵发毛,忙撤开步子,一躲老远,“我六哥哥不是个粗枝大叶,事事后知后觉的糊涂蛋么?我的亲娘,你是何方妖怪!”

  慕容胤起先并不觉得此事棘手,可现今看来,是他想得简单了,“齐业,跟我讲讲外间的情势。”

  齐业挠挠鼻尖,不知该说不该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

  慕容胤斜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直接说燕国该亡了呢?”

  齐老板右眼噔噔跳了两下,他急忙抬手按住眼皮,“哥哥慎言,慎言!”

  “快说。”

  齐小哥不甚确定他想听些什么,学着酒肆说书人的腔调,弱弱开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说些实在的成不成?”

  齐少东家拍大腿,“我一介商人哪里晓得君王事,你不是强人所难么?”

  慕容胤听不出所以然,只好自己开口询问,“蜀中近来如何?”

  齐业想起家中管事从巴蜀传回来的书信,“谯氏霸占蜀王宫,已在蜀中自立为王,前些日子还弄了个登基大典,城中乱兵到处杀人。”

  “陈国那边?”

  “陈国倒没有什么动静,事不关己,他们不是向来不闻不问?”

  “北方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谯史夺下蜀地,不理政安民,竟带着蜀王宫里搜刮来的奇珍异宝,跑去认了柔然部的汗王做干爹,真是丢人现眼。”

  “那这柔然部近来可有动作?”

  “这寒冬腊月,能有什么动作,跟往常一样打秋风就是了。”他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倒是有件事,从前这帮人打了秋风便走,近来却总在关外徘徊不去,不知有什么意图。”

  柔然骑兵风驰鸟赴,倏忽往来,威震漠北,莫说这般徘徊不去,便是旬日打打秋风,一封边报呈上来,也要叫殿上君王坐立不安,几天睡不好觉,

  慕容胤差不多清楚了这个中缘由,皇帝忌惮谯氏勾连柔然,南北用兵,威胁大燕,已对流亡在此的蜀人失去了耐性,急于甩开这块烫手的山芋。

  赵唐猜到了君王的心思,无论是否已经查出真凶,无论真凶是不是蜀人,为逢迎国君的心意,他都会想方设法将罪名推到蜀人身上。

  一向秉公办事的京兆尹此次明知案情有存疑之处,却不敢发声。

  谁人能将老臣辖制到这般地步?除了他的父皇,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老头子安排得天衣无缝,明面上将案子落在京兆府,以老府尹的威望取信于民,再叫善于揣度上意的大理寺少卿主审此案,足见他从一开始关心的就不是什么婴儿失窃的案子,而是究竟能不能借此机会解决掉叫他作难的蜀人。

  齐业张口想接着往下说,但这一回是真的忍住了,“我们自小要好,你当懂得我对你没有坏心,你混不出头,不能给我当靠山也没什么,安安稳稳在寒露宫里当个皇子便是,还是那句话,闲事莫沾。”

  慕容胤看着好友脸上愁闷的神情,“如果不是蜀人掠食婴孩,谁会盗走这么些孩子?猛虎野兽没有这个能耐,山中匪徒更不至于叫官家也来包庇,你平日出城若非游玩打猎,便是巡视自家产业,这个时节,想来不会有什么游玩打猎的兴致,说到齐家在城外的产业,不外乎那几十亩药田,对了,你家的药田在哪儿呢?万寿宫附近,对么?”

  齐业听得目瞪口呆,他小心翼翼伸手摸上对方的脸,许久才满眼不可思议地颤声发问,“六哥哥……你果真不是叫妖魔附体了么?”

  慕容胤没有答他的话,他此时在考虑的已是另外一件事,皇帝的位子他坐过,一面是谯氏耀武扬威,现下又加上虎视眈眈的柔然铁骑,任谁都会选择舍弃那些无足轻重的流民。

  此事如何料理,眼下对他而言,亦是两难。

  袖手旁观,将错就错,来日谯氏灭亡,两族交恶,甚至还有记忆中那场被燕人视为天神震怒,百年不遇的恐怖瘟疫,这后果,他担不起。

  若强插一手,保全这些蜀人,一着不甚,授人以柄,挑起边衅,轻者劳民伤财,重者蹙国丧师,这后果,他更担不起。

  齐业见他走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唤回对方的神思,“六哥哥,你这副忧国忧民的神情,瞧得我甚是害怕。”

  慕容胤拍开眼前那只摇来摆去,生怕他瞧不见的手,重新坐回身后的座椅上,“近来戏园子有什么可听的戏,说来叫我也晓得晓得?”

  齐业见他不再深究,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猜到万寿宫,但应当并未猜到万寿宫抓那些孩儿究竟作何使用,否则以他这发小的脾气,哪里还能坐着与他说戏。

  “多得是,有一出观者最多,叫做《黄粱》,说是有一位少年,自小郁郁不得志,一日行游在外,道中忽逢一过路仙人,二人于山野茶寮,相谈甚欢,仙人赠他一只青瓷枕,说能助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少年倚枕而眠,梦中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如花美眷,应有尽有,生老病死,快活一生,可谁知醒来时,茶寮里那一锅黄粱米还未蒸熟,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容胤点头称是,将提未提的嘴角终是没能扯出笑来,说起来,他的一生,不也正是这黄粱一梦,梦中应有尽有,醒来不过一场虚空。

  正三品紫袍加身时,赵唐如愿以偿,本该抚掌慨叹此生圆满,可那老婆子的冤魂不散,日日夜夜在他周遭盘旋,一如公堂之上雷嗔电怒,发上冲冠,凛凛不屈那般模样。

  他只消闭上眼睛,耳畔便响起老妇人临死前,裂眦嚼齿,疾首痛心的怒骂,字字句句,声振屋瓦,条条罪状,切骨诛心。

  “处心不正,你做什么官!”

  “议法不平,你断什么案!”

  “是非不分,你枉为人!”

  “为恶的逍遥法外,无辜的含冤受屈,你高坐公堂之上,对得起身上的官服,掌中的金印,对得起头顶公正廉明四个大字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做官的贪赃枉法,掌权的草菅人命,老婆子命如尘芥,死不足惜,却不知多少含冤冢,多少枉死魂,才能换得大燕国三尺湛湛青天!”

  老太婆一头撞死在公案上时,血溅上了他崭新的官袍,他心心念念的正三品大理寺卿的官袍,也溅上了他的脸,那张迎上阿谀谄媚,对下贪婪伪善的脸。

  他查了那婆子的来历,不过是文殊坊松子巷一介贫户,独子早年进山打柴葬于虎腹,儿媳改嫁,远走他乡,丈夫疯疯癫癫,不能理事,家中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儿,可谓一贫如洗,一家老小,全靠她一人起早贪黑,卖命养活。

  邻里都道,老阿婆生来一副豁达心肠,虽命途多舛,却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哀苦抱屈,反而心地仁慈,乐善好施,遇不平事,仗义执言,遇可怜人,慷慨周济,她做的包子,肉馅最是丰满,卖的馄饨,从来不多赚食客一文。

  “儿啊,你今为父母官,当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做到狱中无冤,才能流芳百世。”

  “你执掌刑律,推情定法,务求明允,使刑必当罪,庶几方可不负皇恩。”

  “宦海浊浪,最易湮杀情志,荼毒人心,你当时时自省,俯仰无愧,抬头挺胸地做人。”

  离家时,阿娘如是讲。

  赵唐告诉自己说,他没有错,分明是那老婆子多管闲事,家徒四壁却还不自量力收留蜀中乞儿,与她全无瓜葛,她却无事生非替蜀人击鼓叫冤,公堂之上,更是她心中义愤,自己寻死,与旁人没半点干系。

  “大人!”

  他抬眼看向送完尸首回来复命的差役,“事了了么?”

  差役“扑通”一声,折膝跪倒在地,“大人,卑职将那老婆子的尸首送回松子巷,她家中疯傻的老儿扑上来便朝我等悲吼嚎哭,大打出手……”

  赵唐神色一凛,“你等可有为难他?”

  差役忙道,“众兄弟自当不会与一疯老儿作难,甚至连他一根头发也未曾碰得,可是……”

  座上人听他话说一半,欲言又止,登时不耐烦地出声呵斥,“可是什么?回个话来也吞吞吐吐!”

  差役实不忍言说,“可是……那疯老儿悲痛过度,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如今家中只剩两个年幼的孙儿。”

  他话音落下,堂中久无音声,半晌才听自家大人开口吩咐,“你去支些银两,替她家将丧事办一办,再为两个孩儿另找个人家。”

  差役满面羞愧,连连伏地叩首,“非是我等不肯帮忙,如今邻里尽皆视我等为鹰犬豺狼,人人喊打,卑职与众兄弟已连门庭也进不得,实在作难。”

  赵唐缓缓从大理寺卿的高座上站起身来,脸上威严肃正,神情冷淡麻木,“不识好歹的刁民,既然如此,就随他们的便吧。”

  雪岭问春春未至,遥观远道有来人,五皇子慕容琛笑吟吟瞧着自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带刀少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来人拱手拜礼,“五殿下相邀,景佑岂敢不来。”

  慕容琛满意点头,“我虽嘴上说是叫你前来护卫,可你是我的好友,近来烦心事颇多,一道去寺里散散心也是不错的,顺带还能替你三哥祈福祝祷,愿他早日康复。”

  裴景佑得他宽慰,心中熨帖,“多谢五殿下。”

  慕容琛挽起缰绳,掉转马头,“姑母的车驾已向前去了,我们也赶上吧。”

  裴景佑殊觉奇怪,“你莫不是专程在此等我?”

  慕容琛扬眉大笑,“有何不可?”

  他心中作难,脸上也不觉显出踌躇之色,“我原本并没打算来。”

  对方像是怕他又要反悔回去,连忙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我晓得过不几日,你家别馆那些武林高手便要登擂比武,你放心,此行决计不会耽误,纵是姑母不回去,到时我也定叫你先走。”

  他担心的正是此事,听眼前人如此说,总算定下心来,“那就先谢谢五殿下了。”

  “谢什么,我该谢你才对,伴我出行,还为我戍守护卫。”慕容琛说着,意有所指地出言劝慰道,“我将你视作至交好友,肝胆相照,你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我家六弟行事莽撞,口无遮拦,我见了他,定当训斥,也请你多多包涵。”

  裴景佑一听那六皇子便没有好脸色,“我若不包涵呢?”

  慕容琛面露悲伤,嘴角却勾起笑意,“那可叫我好生为难了。”

  裴景佑一日不出了这口气,便一日心绪难平,此时想起,眼中又已攒起怒火,握剑的手更下意识紧了两分,“你要我这个朋友,还是你那个兄弟,你可仔细考虑。”

  慕容琛摇头叹息,“友人不可负,手足不可抛,人生在世,两难之处何其多也。”

  两人比肩策马而行,裴景佑并不心急,无论有没有他插这一手,宫里不愁没有对付那位六殿下的人,不为别的,他纵使再如何落魄,嫡子的身份终究太过扎眼。

  身边人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又与他说了不少闲话,这才一面看景,一面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听小七说,过些日子,他要约六弟行猎,嚷嚷着要报那日一箭之仇,这两个小子,自小便不消停,这次可不能再叫他们胡闹,失了皇家的体面。”

  裴景佑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叫他莫要与五皇子走得太近,可这人一向待他很好,虽然这“好”中不乏拉拢之意,但朋友之间,情义归情义,情义之外最终也逃不出利益的交换,所以他并不介意被人拉拢。

  若他没猜错,这应当就是对方送给他的第一份大礼,七皇子约六皇子行猎,摆明了不安好心,这样难得的机会,莫说泄了心头之恨,便是伺机取他性命,也是轻而易举,事后还能甩得干干净净,将罪责悉数坐在七皇子头上,五皇子殿下果然替他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