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29章 世间情爱

  座上二老,连同长兄急忙上前阻拦,慕容胤那双数十年不跪天,不礼地的膝盖在同一时分毫不犹豫代替心上人折在了双亲面前。

  裴景熙靠在他怀中虚跪在侧,身上的重量依旧落在他那条结实稳当的手臂上。

  “这是做什么!”二老受惊,急急想将人搀扶起来。

  “三弟,有话自家人好好说,何必如此。”

  裴景熙推开大哥的手,“父亲,母亲,兄长,且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裴正寰猝不及防受了皇子殿下这般大礼,吓得心惊胆战,“殿下先起来吧。”

  身边人不肯起,慕容胤如何起得来。

  孙氏瞧见自家孩儿叫那无良少子这般搂在怀中,心里着实别扭,“景灏,扶你弟弟。”

  裴景熙未肯领受兄长的好意,“母亲放心,他摔不了我。”

  孙氏不好再说,“那你快讲,究竟何事啊?”

  “是孩儿不孝,父母为了我的婚事,苦心操劳,陛下念我余生无着,忍痛割爱,可孩儿生来不识好歹,不愿结这一桩婚,奈何皇命不可违,我不想父兄作难,便求了六殿下帮我这个忙,他日前所作所为,俱是我授意指使,此事错在儿子,是我令阖府蒙羞,更累得他受了这多冤屈,还望父母悉知,兄长明鉴,往后勿要记恨,更莫再问难。”

  裴正寰与夫人面面相觑,裴景灏更是一脸迷惑不解。

  慕容胤见他想说的都已说完,忙挟着对方立起身来,将人扶回座上。

  裴景熙抓着他的手,“殿下,你去吧。”

  慕容胤张张口,许多话尚未说出口,却都已悉数哽在喉中,“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的步子远去,他猜不出父母的神情,也不知大哥现下所想,但都已不重要了。

  “茂竹,送我回去吧。”

  目送阿弟离开,裴景灏心中虽有疑虑,一时间却没能猜出个中情由。

  比起儿女事,老丞相更关心大局,三儿一去,立刻敲打了长子,嘱咐他此事揭过不提,无论三郎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拒娶公主,传了出去便是欺君大罪。

  母亲孙氏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六皇子从未到过府上,她的三儿又足不出户,这两人如何相识?

  相识便也罢了,竟如此要好,要好到三郎一句话,六皇子便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冲撞陛下,自毁前程?

  更甚者,二人言谈举止,简直亲近得好似一个人,实在不正常。

  她揣着疑惑,留下议事的父子,不动声色离开正厅,径朝三儿的偏院走去。

  裴景熙知道母亲会来,早已安坐室中,耐心等候。

  不多时,小奴果将来人自外间迎入。

  母子围炉而坐,孙氏望着孩儿霜白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熙儿,你告诉娘亲,你与那六皇子是如何认识的?”

  “阿娘,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便不能与娘亲说说这很多年以前的事么?”

  裴景熙沉默良久,“那时孩儿还小,母亲带我入宫参加宫宴,几位与景熙一般年岁的皇子贵戚,一时兴起,要带我去宫苑中玩耍,我眼睛瞧不见,路也不能走,更不知他们将我带到了何处,可惜去了却根本不是玩耍,他们围在四周,嘲笑孩儿,作弄孩儿,还将我像玩物一样推来攘去,我遭人戏笑,受人欺辱,又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是六儿冲出来,将那群人打跑了。”

  孙氏乍听此言,先是愤怒,怒不可遏之际又觉陈年往事,追问起来只怕更叫孩儿伤心,便也只能强压怒火,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可谢谢他了?”

  裴景熙缓缓摇头,“未曾,他打跑了那些人,上来安慰我,我却将他一把推开,还狠狠骂了他,把对那群人的怨气全撒在他身上。”

  孙氏先是失神,后又失笑,“我儿竟这样过分么?”

  裴景熙长叹一声,“更过分的,我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怎还有更过分的?”

  “我当时并不知他年纪这样小,心里又气得很,推攘之时几乎使了全力,害得他在石阶上撞破了头,流了很多血,昏睡了几天几夜。”

  孙氏慈母心肠,虽是旧事,却还是开口宽慰儿子,“所幸无大碍,那竖子眼见也没磕出个好歹来,如今不是比谁都能闹腾?”

  “母亲知道么,彼时皇后娘娘已病入沉疴,就在他受伤昏迷的这几日,娘娘仙去了。”

  孙氏到此时方觉心中震动,“那岂不是……”

  裴景熙接下母亲未说完的话,“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是没见到,因我那一推,叫他错过了与亲娘的最后一面,他虽只字不提,可我知道,定当抱憾终身。”

  “如此……他岂非要恨你?”

  他口中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夹杂着温柔的愧疚和许许多多对过往的眷念与追思。

  “我也以为他该恨我,我亦为此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孙氏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娘亲记得,我儿少时曾有一段时日病势忽而沉重,吓得为娘心惊胆战,便是因为此事么?”

  “兴许是吧,我一念起当日所作所为,便悔恨难当,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不知从何处溜进府中,爬上了我的窗户,骑在窗台上对我讲,三哥哥,我不怨你,你好生养病,莫要多想,我虽未见得母后临终一面,可她生前,我日夜陪伴,从未贪玩惹她不高兴,更未任性叫她为我担忧,虽天人相隔,并无遗憾,待你养好了病,我还来同你玩耍。”

  那扇窗叫人推开,便再也合不上了。

  风透进来,雨透进来,雪月秋阳透进来,万里春光透进来。

  那扇窗是他心中最宝贵的秘密,他身为人子,不能彩衣娱亲,不能尽孝膝前,不能侍奉阿娘终老,临死之前,只有将这份最珍贵的记忆,分享给生养他的骨肉至亲,叫娘亲晓得,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虽然不近人情,不通人事,不如人意,但他活过,也被人珍爱过。

  孙氏的心,在忐忑不安中,感到焦灼愤怒,“这竖子幼年时,倒还有几分可人。”

  “自那以后,他便常来陪我,陪我读书,下棋,同我讲外间的趣事,”

  “你远离父母,辟院独居,莫非就是为了方便那小子出入?”

  裴景熙听出母亲口中的怒气,“阿娘,儿只是不想在人前碍眼。”

  “胡说!你是府中嫡出的公子,爹娘是你的至亲,兄弟是你的手足,奴才下人若敢对你不敬,自有为娘料理,谁敢嫌你碍眼,又碍谁的眼来!”

  他无法解释,爹娘是他至亲,所以他更不希望他们因为看见儿子这副样子而满怀愧疚,兄弟是他手足,所以他才不想与他们待在一处,令他们小心翼翼,处处掣肘,奴才下人稍有疏忽,家中管事便会严厉责罚,可责罚以后,他们心中只会觉得三少爷心肠歹毒,刻薄寡恩,难怪上天也不肯眷顾。

  府中人人待他好,可他却只有待在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心上的那块大石,才不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熙儿,你老实对娘亲说,你迟迟不愿成婚,是不是因为那六皇子?”

  孙氏从没见过三儿那样笑,笑得叫她欣喜,也叫她心酸。

  “娘说错了,恰恰是因为他,儿才日日夜夜盼着成婚,与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与爹娘一样,互相关怀,互相扶持,互相爱慕地过完这一生,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人,阿娘叫我还如何与他人成婚。”

  “荒唐!你知不知道他这是在害你啊!”

  愤怒之余,孙氏只觉悔不当初,后悔太惯着这孩子,后悔叫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悔养成了他固执乖张的脾性,后悔关心得太少,叫他被人引入歧途!

  她手足无措地在房中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半晌才在孩儿跟前止步,“你只是未曾接触过女子,才会被一个男子蒙蔽,听为娘的话,往后莫再跟他见面了,娘为你择两个灵巧的丫头,给你做通房,你同她们亲近亲近,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孙氏以为孩儿和盘托出,是打定主意非那竖子不可,不想,三郎听了这些话,竟难得乖巧,脸上甚至没有半分勉强之色,“都听娘亲的。”

  孙氏松了一口气,“好孩子,中院的暖阁还给你空着呢,我立刻就叫人给你收拾东西搬过去,这院子冷冷清清,离得又远,莫再住了。”

  “望母亲允孩儿明早再搬,容我再同殿下说几句话。”

  孙氏原本不想答应,可又怕一下子逼得太紧,反倒弄巧成拙,三儿自小说话算数,他既已说了不再见面,当是不会诓骗她,大不了,稍后遣几个侍卫过来看着。

  “好,那娘亲明日一早让人来替你收拾,你告诉他,他少时对你有恩,裴家不会知恩不报,他接近你,究竟图裴家什么,尽管直言相告,只要娘能做主的,必定满足他,但若再来纠缠我儿,为娘的可不管他是不是皇子。”

  “恭送夫人。”茂竹望着面沉如水的主母,害怕地缩了一下脖子。

  孙氏到这时才想起知情不报的小奴,“茂竹,你可当真好得很。”

  茂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头冷汗,正要开口求饶,却听主子在身后轻声说道,“母亲,儿已知错,就勿要迁怒旁人了吧,茂竹寻日伺候我尽心尽力,但有错处,也是受我驱使。”

  孙氏稍敛了怒色,“只要你懂事,娘不追究便是,你还年轻,又鲜少接触外间的人事,难免遭人蒙蔽,受人诓骗,人心险恶,从前是为娘疏忽。”

  “母亲说得是,儿以后都听娘亲的。”

  孙氏满意点头,孩儿已长大成人,有些话她也不好说得太重,“我儿是有分寸的。”

  茂竹战战兢兢送走余怒未消的主母,转回去却见他主子满头大汗靠在座椅中,脸白得像纸,额上青筋狞在一处,神色怕人得很,“主子!”

  座椅中的人抓着奴儿的胳膊,“殿下还在外面么?”

  “在,想是不放心主子,在外头一直没走呢。”

  “请他进来。”

  “我……我这就去!”

  主人缓缓松开手,脱手之际忽又将人抓紧了,“我瞧着……还好吗?”

  茂竹慌忙拿出帕子给他将冷汗拭去,又理顺了鬓角,扶正了衣襟,“好,跟平日里一样。”

  “好,那就好,你去吧。”

  茂竹忙不迭打开院门,门外的人双手抱臂,背靠院墙好似一尊立像般一动不动,发上,肩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落雪,连眉上都结着霜花。

  他快步走上前去,“殿下,快进来吧。”

  “出了什么事情?”慕容胤见少年眼睛都红通通好不可怜,显是方才受了责备。

  茂竹急得流下眼泪,他实在想不通,公子为何要在这时与夫人说开,“殿下,夫人叫主子明日就搬到中院去,往后再不与你见面了……”

  “你主子答应了么?”

  “答应了。”

  他给了小奴一方锦帕擦脸,“领我进去吧。”

  茂竹依言领人入院进屋,他本以为六殿下与他主子总要说些什么,可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奇怪,就这么隔着一张桌案僵坐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裴景熙还记得,令他饱受折磨的那样东西名叫子虚,此物还存有一双生乌有,意喻世间情爱,皆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但对他来说,周遭的一切原本便是虚幻缥缈的,唯有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而只有对方在身边时,他才能感到时间的流动。

  慕容胤却恰恰相反,在这人跟前,时间对他如同静止,他的心是静的,神是静的,外间一切纷扰可以全然抛开,胸中所有烦愁都能悉数忘却。

  半晌,到底是主人果断,“我为人子,实属无奈。”

  慕容胤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急着摊牌,可也明白这种事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我晓得。”

  “母亲有命,明日我便搬到中院去,往后不好再见面了。”

  “那你……”

  “大哥说,已有不少能人应召而来,不日即将入府,无须替我担心。”

  慕容胤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