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30章 自挂东南枝

  室中又是沉默,茂竹眼里透着焦急,人人都道他一个人打理一整座院子定然辛苦,其实半点也不。

  他家公子虽然身子不便,却并非那等难伺候的主子,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肯让人代劳,便是有时发脾气,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未真正惩罚过他。

  饭食汤药有厨房来做,花草修剪也定期有园丁前来,甚至外人来了,也不必他端茶倒水,因为端了他们也不会喝。

  这院子里的茶杯,碗碟,竹筷,甚至汤盅,只要是属于这个院子里的,通通刻有标记,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混淆,好似生怕主子将病气过给了旁人。

  六殿下儿时第一次从主子碗里抢食时,连他主子都吓了一大跳,那时他还没调进这院子,是后来偶尔与主子闲聊时听他说起的。

  那天,六殿下方才与其他皇子一道跑马归来,过来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彼时他主子正在用膳,与往常一般,吃了几口便预备放碗。

  对方瞧他不吃了,登时眼巴巴地问道,“你不吃啦?”

  他主子答说,“已吃饱了。”

  不想那人却喜道,“再好不过,我快饿扁了,正愁无处觅食。”他说着照直便从他主子手里抢去了碗筷,呼噜噜将半碗剩饭吃得一粒米都没剩。

  他主子反应过来,急忙叫房中的小厮去厨房添饭,六皇子吃得实在香,连带他主子也禁不住诱引,陪着他又多吃了半碗。

  自那以后,他主子再未给过六殿下特殊对待,任他何时来,无茶即同饮一杯,无筷便一双共用,甚至到后来同床共枕,同榻而眠,也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彼时年少无知,谁也未曾想到,天长日久,竟生出后来那般旖旎情怀。

  茂竹巴望着殿下能再说点什么,可直到外间天光融于雪光,二人也没再开口言谈。

  主人什么也不能说,说多了,今日的所作所为就都白费了。

  慕容胤尽管有很多话,但却没有说话的立场,生养之恩大过天,前世他已拐了这人一回,害他跟着自己受了半辈子颠沛流离的苦楚,今生他总不能还这样自私。

  夜风吹进屋宇,房里没有点灯,火盆里的炭也已烧得只剩余烬。

  “走吧,时辰不早了。”主人开口送客。

  慕容胤依言起身,“好。”

  他走出几步,忽而驻足,回首朝昏暗的室中望去,“上次我说,要你陪我一辈子,你没有答应。”

  “外间天高地广,山河秀丽,陪你一辈子的,不该是我。”

  “你不答应没关系,我等你,这辈子都等你。”

  房中人听着屋外远去的脚步声,出声呼唤侍守在旁的小奴,“茂竹,你来。”

  孙氏坐立不安地在房中团团转,“奶娘,你说你拦着我作甚,我若不叫人看着,那臭小子若是乱来可如何是好?”

  原本她刚从三儿院子里出来,便打算遣了侍卫下人前去看守,可奶娘偏拦着她。

  老嬷嬷迈着蹒跚的步子给人端来一杯热茶,“三公子既已答应了小姐,岂会食言,留些奴才下人在旁监视,不是叫他难堪吗?”

  “都是我教子无方,什么不学,偏偏学人家分桃断袖!竟还是跟那个不学无术的六皇子?着实可气。”

  老嬷嬷倒是很有些不以为然,“小姐怎忘了?当年小姐尚在闺阁之中,还曾义愤填膺痛骂灵公忘情负义,感叹色衰爱驰,心疼弥子瑕老来不得善终,更大赞董贤有福,哀帝温柔体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郎君。”

  孙氏叫人抖出少女时期的糗事,面上无光,回想起来也觉哭笑不得,“彼时年少无知,胡言乱语,切莫再提,切莫再提!”

  “小姐,不是老身多嘴,男子欢爱,自古有之,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以三少爷从来有话不说的脾性,此次不加隐瞒,坦言相告,可见对夫人是天大的信任,夫人如此作为实是辜负了三儿的一片心呐。”

  “奶娘,这可是终身的大事啊!”

  老嬷嬷笑说,“便是终身的大事,才更该审慎,夫人强要三少爷与哪家女子结为一室,往后就一定能好了去吗?”

  “可那六皇子……”

  老嬷嬷听了更笑,“六皇子如何?正宫皇后嫡出的子嗣,身份差到哪儿去了?况且天底下到哪儿去找六皇子这样貌美的郎君?三少爷眼睛虽瞧不见,眼光可是好得很哩!”

  “你怎不说那竖子草包一个呢?”

  “便是草包,读两年书,还愁成不了秀才?”

  “奶娘,你可是一手将我带大的亲奶娘,竟铁了心不站在我这边么?”

  老嬷嬷摇头,“老身自然是站在小姐这边的,只是小姐终究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三公子?小姐可曾想过,小姐心中究竟希望三儿后半辈子如何度过?为了迎合母亲的心意,勉为其难与一个不中意的女子,相敬如宾,满怀遗憾地过一辈子,还是遂心遂意,快活地度过余生。”

  孙氏陷入沉思,可未等她思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奴仆已匆匆赶了回来。

  “夫人!”

  她精神一震,忙甩开那些旁思他虑,焦急询问,“六皇子还在公子那里么?”

  “回夫人,六殿下一早就走了,茂竹正在替三少爷收拾东西,稍后便搬到中院暖阁去。”

  她闻说愣住,“不是说明日一早我带人去替他收拾么?”

  仆从照实回报,“三公子说,怕夫人因他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早搬来,早安了夫人的心。”

  “造孽啊,三更半夜来闹我老头子,你小子是不是讨打?”老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

  “深夜叨扰,长辈海涵。”

  老人家瞧见跟前这小子脸绷得像个催命的无常,“出了什么事?”

  “我要离开一阵,有两件事情望长辈多加照应,一是裴公子的病情,二是馆驿之中那些应召而来的江湖人士,来日入府,望伏老协同考察,仔细侦辨,莫令不轨之徒有可乘之机。”

  “胡闹,好好的你上哪儿去?”

  慕容胤沉默一瞬,“我听说有一位灵药长在极北之地,我去找。”

  老爷子气得大骂,“你找个屁!裴家派了多少高手都找不到,你对域外一无所知,你就能找得到?”

  “总要试一试。”

  “试什么试!瞎胡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原本早有此意,起先只是舍不得同他分别,他今日当着父兄的面澄清了悔婚的事情,已答应母亲再不与我见面。”

  老人家良久未作言语,不忍告诉他真情,只能连哄带骗,“傻小子,如此一来,你就更加不能走了。”

  慕容胤不解,“这是为何?”

  “我问你,他为何急着与父兄澄清悔婚一事?”

  “怕我因此得罪裴家,怕他父兄在朝中为难我。”

  老人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既知晓,临阵脱逃又是为何?”

  “何来临阵脱逃一说?他已应了母亲,往后不再见我,既然如此,我索性趁现在离京去找药,早一日找到,他便少受一日苦楚。”

  老爷子指着他的鼻子,“你呀你,三郎说的可是真心话吗?”

  慕容胤闭口不答,话是真是假不重要,他已有了决定,做了选择,自己又岂能令他居处其间,左右为难。

  老太医晓得内情,当然明白那孩子的一片苦心,六儿若当真离开皇城,或能免了一场生离死别,可老人家到底于心不忍。

  “说你傻,你还真傻,哪个为人母的能容自家孩儿与一男子厮混?那孙丫头又是个厉害的主儿,三郎为你受母亲责骂,你倒要一走了之了。”

  慕容胤听出老人家话中之意,“您是说……他允诺母亲,只是权宜之计?”

  老太医大掌拍拍孩儿的脊梁,慈祥的眼眸带着温厚的笑容,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是不是只要过了裴夫人那一关,就能让他不那么为难了?”

  老爷子目的已然达到,困倦地摆摆手,“快去吧,快去吧,老头子要歇息了。”

  “伏老可知,要如何才能讨夫人的喜欢?”

  老太医叫他烦得没辙,信口胡诌一句,“我听三儿说,他娘前些日子想找张狐狸皮子做坎肩儿。”

  “我这便去寻来!”

  老人家望着风一样夺门而去的少子,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孙丫头想不想要狐狸皮子他不晓得,反正他是巴巴想要。

  风雪骤停,岭上云开,一人一骑乘夜飞出城郭。

  守门的卫士叫马蹄子溅了一脸雪泥,无辜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愤愤不平地望向对面一同值守的兄弟,“大半夜外出打猎,你说说,这些个王子皇孙究竟是怎么想的?”

  众兵丁瞧他模样,尽皆大笑,“谁叫你不长眼,皇子也想拦下查问。”

  那人好不委屈,“他一身常服,又无内卫随行,谁晓得竟是皇子。”

  边上的执戟卫士嗤笑,“这些个贵人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今冬蜀人作乱,连这山里的活物也尽皆遭了大难,早被吃得干干净净,这位殿下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对了,那吃人的恶魔还没抓住么?”

  “听说是抓住了,京兆府衙门关了不少蜀人,好似都已认罪画押。”

  “这些蛮夷如此可恨,真活该族灭!”

  “老兄,也不可一概而论呐,我听说城中百姓有为蜀人喊冤,为证蜀人清白竟血溅公堂,真义士也。”

  “照此说,凶手不是蜀人?”

  “谁又知晓,好生当差拿奉,养活老婆孩子才是正经事。”

  城外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一丝怪异的冷,风里浓重的死气好似山岭上盘荡的幽魂。

  自马蹄踢起白雪掩覆下的第一具死尸开始,慕容胤便丢开了缰绳,下马一路走来,所见触目惊心。

  妇女抱着孩子,兄弟互相依偎,老人衣衫褴褛,稚子口中还衔着树皮,这些都是活人,但俨然离死不远。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想带老头子也来瞧瞧,就今晚,就现在,无论如何,这羞耻不能叫他一人来担负。

  他拉住马儿,正要回返,却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悲恸的嚎啕。

  他心头一震,循声转过一道山弯,只见一颗老松粗壮的松枝上正挂着一个人!

  情急之下,掌中短匕脱手而出,绳索迎锋挣裂,自半空摔落在地的人顿时连滚带爬发出一声惨呼。

  慕容胤走上前去,瞧见大半夜跑这儿来寻短见的人,很是愣了一会儿,“旁人升官都敲锣打鼓,摆宴庆祝,你这自挂东南枝……是怎么个玩法?”

  赵唐攥着方才自尽的那条绳子,两眼发直瞧着救他一命的人,许久才颤巍巍将手摸向被绳索勒出血痕的脖颈,不知是喜是悲,“我……我竟没死么?”

  赵唐此人,慕容胤再熟悉不过,好人谈不上,坏又坏得不够彻底,能耐有得是,只可惜正道上斤斤计较,行善顶多尽得三分力,走邪路又胆小怕事,为恶依然也只尽得三分力,上辈子为了调/教这小子,他可没少费功夫。

  这家伙做了半辈子烂泥,临老才被他强行扶起来,亏得燕人不记仇,晚年还敲锣打鼓,赠了他一个“青天”的美名。

  “那我再把你挂上去?”

  男人惶惶不安地瞧了他一眼,挽起手里断落的绳索,扶着虚软的双腿,竟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慕容胤一把将人拽回来,“赵大人,你跑什么?”

  男人忙不迭侧过身子,抬手掩住脸面,扯开嘶哑的喉咙讪讪说道,“什么赵大人,王大人,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下官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大理寺卿赵唐,新官上任,却深夜出城自寻短见,你是犯了国法畏罪自杀,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恶鬼缠身,向你索命。”

  赵唐一听这话,忽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封冻的雪地上,“这位公子……全当今夜未曾见过我!下官只是梦游至此,别无他事,既未触犯国法,也没做亏心事来,公子便放我走吧!”

  “梦游至此,上吊自杀?”慕容胤瞧他脸色煞白,三魂飞散,七魄离体,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你看看清楚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