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31章 别忙

  赵唐瞪大两眼,定睛一瞧,待认出面前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就跑。

  然而,不等身后的人追上来拦他,脚下滑溜溜的雪地没两步已将他撂倒在地。

  慕容胤上前将人拎起来,男人几番挣扎不开,哆嗦着扭脸瞧他,“六殿下要带我何处去?”

  “方才实是我不好,途径此地,多管闲事,扰了大人的正经事,现下正好弥补,本殿下再将你挂回去便是。”

  赵唐想起方才两脚悬空,绳子锁住喉咙,登天无路,着地无门的情状,登时骇出了一头冷汗,“六殿下,下官不想死了,殿下放了我来,放了我来!”

  慕容胤顿住脚步,松手将人推回雪地上,“我看你还是死了吧,你这种人为官蝇营狗苟,做人低三下四,活在世上也是多余。”

  男人一晃神,忽而勃然大怒,像条被人踩了尾巴的狗,猛得从地下跳将起来,“我蝇营狗苟,低三下四?你们慕容家才没有一个好东西!老的昏庸糊涂,小的骄横无脑,严刑峻法冤案累累,苛捐杂税民无富民,士子饱读诗书,无进身门路,三岁小儿得享世禄,敢称王侯,这是个什么世道!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可世间堂堂正正做人的,又有几个得了好下场!”

  “为何堂堂正正做人的便没有好下场?”

  赵唐骂得舒爽,只觉胸襟大振,此刻荒山野岭上,跟前不过一少年,大逆不道的话,已叫他听了去,索性便说个痛快,大不了他自己再挂回去,“法阿权贵,形同虚设,你们这些人生杀予夺,信口开河,竟还有脸来问我。”

  慕容胤暗自反省,他活了两辈子,在这个年纪时似乎还未曾杀过人,也未犯过哪门子国法,凭空给人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冤不冤?

  他伸手拽过对方掌中紧攥的绳索,绳子好似一个听话的玩物,在他掌中拿松了又扯紧,扯紧了又回松。

  赵唐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下意识捂住自己金贵的脖子,连连后退,“你要做什么?你莫要过来。”

  男人额上冒着冷汗,后背阵阵发凉,他总觉余家婆子又在装神弄鬼,好似正立在他身后森森冷笑,他心惊肉跳回过头去,却只见一片雪白寂静的荒原,沉睡在黑夜之中。

  再瞧面前脸色阴沉,步步逼近的少子,赵唐晓得今夜不能善了,他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忽而咬牙切齿扑将上去,俨然一副搏命的架势。

  慕容胤没想到这位赵大人年轻时竟还有几分血性,不觉高看了他两眼。

  赵唐也没想到,他从毕凡那里学来的这招饿虎扑食如此顶用,果然一招制敌,方才还提着绳索威胁他性命的少年,此时竟当真叫他一下子攮进了脚下的雪地里。

  他抢过对方手里的绳子,三下五除二缠上贵人的脖颈,反正他不想活了,死了还能拉个皇子做垫背,赚了!

  慕容胤抬手摸摸颈上横缠的绳索,“赵大人,你这是草菅人命。”

  赵唐生怕他反扑,满头大汗绞紧绳子,“你放心,我稍后便为你偿命。”

  慕容胤嗤笑一声,既不动作,更不心急,“我死了,可不单单是你要偿命,上自高祖,下至玄孙,旁及友人,你的九族都要为我偿命。”

  男人拽着绳结的手猛得一颤,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到此时方才真正醒神,他两眼怔怔望着身下波澜不惊的少子,背上猛打了一个寒战,忽然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雪地上。

  赵唐松了绳子,面朝山阴,痴望良久。

  三岁读诗书,五岁与人论短长,十岁明察秋毫能断案,十五岁按图索骥敢拿凶,十七岁上京赶考,一朝登第,何等的春风得意。

  本以为只要尽忠职守,廉洁奉公,平步青云当指日可待,谁料,世事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模样。

  权贵冠带相索,豪强门第森严,在这里,真相变得不再重要,权力成了一切的主宰,尽忠职守遭人戏笑,洁身自好竟成了不识抬举。

  他花了十年时间,才琢磨透其中的门道,可琢磨透了,心也冷了,血也凉了,少年意气立下的鸿鹄之志,也越来越成了清醒时的笑话,酒醉后的梦魇。

  “殿下,赵唐罪该万死,方才一时冲动口出狂言,以下犯上,更胆大包天对殿下动手,这便自我了断,还望殿下息怒,一人之过,勿累九族。”

  慕容胤看着端端正正跪在跟前的人,抬手扯下颈上的绳子,“赵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赵唐不知对方因何有此一问,面上显出迟疑,“这……”

  “我说这就是国法。”

  赵唐拧紧眉头,陷入沉思。

  “你说法阿权贵,它果真阿从权贵么?法就是法,它立于世间,不会阿从于任何人,就像这条绳索,拧直它也好,抟折它也罢,它依然是条绳索,你用它自寻短见,它不会因你位高权重便留你性命,你用它勒我颈项,它也绝不会因我是皇子而讨好留情。是非曲直,不在它本身,而在于执法护法之人。”

  “赵大人,法理之存世,便是为了克制权欲,权欲会让人迷失,对掌握权力的那些人来说,世间明法,就如同悬在头顶的三尺利剑,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放大权力,毁败法度,以求能够毫无顾忌,不择手段地释放自己内心的欲求。”

  “公道自在人心,世间从来不缺明法,缺的只是深明大义,挺身护法的人。”

  “你恨自己出身卑微,仕途艰难,没有靠山,可你果真没有么?”

  赵唐张张口,说不出一个字,他已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感受,双眼灼痛,心似火烧,血如汤沸。

  “为何要阿附权贵呢,赵大人?权贵一世荣华,终归黄土,帝王君临天下,百年以后,亦成过眼烟云,只有黎民百姓似这山岳河流,生生不息。”

  “你委曲求全,依从权贵,他们不会对你心存感激,你卑躬屈膝,侍奉君王,在君王眼中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只有那些看似木讷寡言的黔首庶民,他们会记住为民请命,以身护法的人,会世世代代铭记他的恩德,颂扬他的事迹,让他成为这锦绣山河的一部分,真正流芳百世,万古长青。”

  慕容胤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也不该对父亲的忠仆说这种话,说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绝然不该是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的话,他说出了这番话,并替他指了一条向死无生的路,但赵唐依然禁不住受其蛊惑,“殿下,你我一定是前生相识。”

  慕容胤讶然,“君如何知晓?”

  “我半生荒昧,能遇到这样一位忘年的知己,必定是前生结下的因缘。”

  慕容胤虽知对方不过戏语,但忆起旧事,依然禁不住心生感慨,“你若信这前生结下的因缘,我便知你自何处来,也知你该往何处去,你心中认为对的事情,何时去做都不算晚,只怕叫浮世浊尘蒙蔽双眼,混沌百年,荒度余生。”

  男人大笑着抹了涕泪,“殿下,下官哭得实无力气了,劳烦殿下搭把手,将下官挂回去吧。”

  “挂不挂你回去,稍后再议,京畿的那些孩子是怎么丢的,人又在何处,你应当已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赵唐闻听此言,心头一跳,这原本是他打算带进棺材的秘密,现下却又叫人问起,“此事殿下不应知晓,是非曲直,我当即刻入宫,面呈君上。”

  慕容胤反问,“你确定?”

  他当然不确定,“下官……”

  宝炬内明艳的火光透过细薄的灯纱,在书案上映出幽幽的烛影,殿中君王烦闷地扔下掌中的奏章,这奏章已在他书房搁置了一些时日。

  他虽未公然授意赵唐轻率结案,可难说这不是他心中所想,恩师性情耿直,一怒之下便递上了这份奏书,请求辞去官职,告老还乡。

  此事他当然不会答应,莫说老臣国之肱骨,就算为了师生数十年恩义,他也决不能叫先生离他而去。

  难呐,做皇帝真难呐……

  “陛下,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吧。”

  慕容肇瞅眼身旁殷勤的奴才,“几时了?”

  李珲垂首答道,“陛下,将近子时了。”

  君王倒不十分困倦,张口想唤人侍奉丹药,可不知为何,脑中禁不住又想起那竖子怒气冲冲毁他丹丸时,忧急愤恨的模样,他忍了几忍,终是将服药的念头压下了。

  李珲常在君前侍奉,自然一眼便瞧出主上的心意,心中立时又多了几分警醒。

  自六殿下上回那一闹,陛下可真真是一枚丹药也未再服用过,要搁从前,这是哪有的事?足见这位殿下虽被发配冷宫,看似不得宠爱,可在陛下心中绝不是没有分量的,就连日前当众搅了十公主与相府的婚事,也未见陛下如何责罚,看来往后还真要小心伺候才是。

  “果然不早了,那便歇息吧。”

  李珲闻言,急忙上前服侍。

  却在此时,守在殿外的内官匆匆转入殿中,“陛下,大理寺卿赵大人在外求见,说有要事奏禀!”

  慕容肇现下并不想见到这位他新提拔的近臣,赵唐叫他诸事顺心,可这小子充其量只能用作鹰犬,恩师虽常常据理力争,与他唱反调,但他晓得,老臣为国为民,全无私心,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叫他回去吧,朕已歇下,有事明日再说。”

  内官得令,不敢迟疑,忙应声趋退。

  君王叫近侍搀扶着步下御座,正要入内歇息之时,却见方才前去传命的小太监竟慌慌张张去而复返,奔至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奏陛下,殿外大理寺卿赵大人着奴才急告陛下,天降祥瑞,万寿宫甄仙人及徒众今夜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了!”

  寝殿之中,仆侍闻言尽皆屈膝跪倒,伏地山呼。

  慕容肇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顿时又惊又喜抚掌大笑,“果真如此么?快快叫他进来,速速报予朕听!”

  赵唐公服在身,冠带齐全,静静立在殿外,分别时,六皇子交代他做三件事。

  第一件,将万寿宫内所有涉案之人及其罪状,一一列与他听。

  第二件,叫他亲自觐见君王,向他通报,甄老道功德圆满,得道飞升。

  第三件,着手下进山搜寻躲藏的蜀人,一并带到万寿宫去。

  第一件,他已经做完,第二件,正在进行当中,第三件,毕凡带人前往,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欺君之罪他担了,这身官服他也不要了,甚至连项上人头也拿来作赌,只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他之所以敢来,全是因为六皇子信誓旦旦对他讲,“我赌一文钱,此案君王并不知情。”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能禁得住长生的诱惑,他不清楚殿下何以这般有信心,更甚者竟还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借万寿宫收容蜀人,这哪一桩提出来,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他抬手按住跳不停的右眼,总觉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相府中院除了暖阁二楼的主卧熄了亮光,余皆一片灯火通明。

  茂竹择床睡不着,夜半起身,耳朵贴在卧房门上,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也不知道主子睡是没睡。

  除了那只药枕,偏院里的东西主子一样也没带出来,包括殿下给他刻的那些书简,包括他从前爱不释手的那些玩物,茂竹实在担心,寻日里主子就指着这些过日子了,如今夫人一句话,就要他连同殿下一概割舍,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大长老,我妹妹她怎么了?她究竟怎么了?”

  老人抬头望向面前失声痛哭的少年,从这些孩子自城里回来的那日起,他就已经知道,涂山氏亡族之日不远了。

  原以为孩子们留在城中,至少能讨得一命,纵使来日不能重建家园,也当替族人延续血脉,可是他错了。

  谯氏赶尽杀绝,南陈作壁上观,燕人之恶,竟远过陈谯。

  不逐而逐,不诛而诛,不伤他性命,却教天杀他族人,欲加之罪,更叫他阖族身败名裂。

  “阿虎,再去捡些柴回来,她冷得很。”

  少年闻听,狼狈地抹了脸,赶忙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大长老,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妹妹,我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她,若小妹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娘亲交代!”

  涂山显闭着眼蜷在一片稀薄的干草上,听了那憨人的话,忍不住咧嘴发笑,他竟还以为他们能活下去,不能了,再下一场雪他们就都会死在这里,并且他已经预感到,那场雪很快就会来。

  涂山虎本就有火没处发,此时却还听人谑笑,他一把将人从地下提了起来,“你笑什么?我妹子她都快死了,你笑什么!她死了你很高兴吗?你巴不得她死是吧!”

  “对,我高兴,高兴得很,早死早超生嘛。”涂山显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拳砸在脸上,砸得他眼前天旋地转,嘴里牙床乱撞,简直脑袋都要从脖子上飞出去,砸得他仰面倒在石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涂山虎又气又恨,一拳揍过去犹不解愤,正要再将人揪起来一顿好打,边上吓坏的小男孩已经哭着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哀泣阻拦,“阿虎哥,别打了,阿显哥哥不是故意的,他把花菱都杀给月姐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