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44章 竹书

  院子里很黑,小奴打眼望去,艰难分辨,“有许多花草,都长得十分喜人,公子,这小院好漂亮。”他又试着朝前走了几步,瞧见什么不由低低惊叫了一声,“主子,这还有扇门呢!”

  “通向何处?”

  “好像是通到府外的巷子,主子稍后,我打开瞧瞧。”

  “轻些,莫弄出响动来。”

  “哎!”

  星竹小心翼翼上前抽掉门栓,将那扇木门打开,外头果然是条巷子,他从门里探出头来,巷子一头直通到后街上,他正要转回去禀报,扭脸往这边一瞧,登时吓得连连后退,“主……主子,墙边有个人!”

  裴公子听来也吓了一跳,“有人?何人在那里?”

  星竹大着胆子往前去了一步,瞧他半晌动也不动,脸上立刻就冒出了冷汗,“公子,他他他……他不动,不会是个死人吧……”

  裴景熙驱着轮椅循着声音过去,“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星竹怕得很,实在不愿意,他见主子已经过来了,只好强行走到门口,月亮却在这时忽然从云后跳了出来,他借着月光一下就看清了,看清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公子,好像是……是六殿下……”

  裴公子还算镇定,“试试叫醒他。”

  星竹连唤两声,无人答应,“主子,叫不醒,殿下身上好烫,烧得很厉害。”

  “你去把湘竹叫进来,先把人带回中院。”

  湘竹,玉竹原先都是老太医手下的药童,虽称不上正经医家,寻常的伤病也难不倒二人。

  锁了房门,裴公子先听见玉竹惊呼,“我的天爷!”

  “怎么了?”

  湘竹端来热水和汤药,奴儿一齐动手替人将衣物褪去,绷带层层解开,星竹下意识缩到主人身后。

  裴公子沉声问道,“伤势很严重吗?”

  湘竹检查完毕,“公子,殿下身上普通的外伤二十八处,箭伤九处,厉害的贯穿伤五处,有些恢复得很不好,甚至还恶化了,看脉象像是风邪入体,受了寒气,内伤似也不轻,再不好生将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裴公子倒抽一口冷气,“那该如何是好?”

  “公子莫慌,我同玉竹先给殿下将外伤处理一下,喂他一副温补镇痛的汤药,叫殿下先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请老太医开方诊治。”

  主人长叹一声,默然良久,“就这么办吧。”

  长夜漫漫,裴景熙摸到那只搭在床沿上的手,指节上有粗粝的茧子,若是掌中握着刻刀,手指会习惯用这个位置发力。

  星竹从小院的房间里偷出了一卷竹书,刻得是《诗》的其中一部分,开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独坐在床边的人抚摸着对方掌心的纹路,唇边溢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自从孩儿发了一顿脾气,孙氏也反省多时,三郎院中的事她已许久没再掺合,但今早忽听下人说,公子房里彻夜灯火长明,奴儿半夜起来煎药,她以为孩儿身子不适,一早便匆匆赶来。

  裴景熙一宿没睡,难免倦怠,孙氏见了越发担心,“我儿身子不适吗?”

  “昨夜睡前饮了一杯浓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叫母亲担心了。”

  “你这孩子,快歇息了怎还抱着浓茶喝,我听说青竹半夜还在生火煎药,怕你病了,特地过来看看。”

  “青竹见我睡不着,专门爬起来煎了安神的汤剂,母亲为我选的孩子个个贴心。”

  孙氏叫儿子哄得高兴,“你没事,娘就放心了,昨夜没睡好,总来无事,今日得空再睡一觉,为娘就不吵你了。”

  “我送母亲。”

  “别送了,别送了,歇着吧。”

  送走夫人,湘竹恰巧赶回,“公子!”

  “伏老看过了吗?”

  湘竹想起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就忍俊不禁,“老太医气得不行,让我把殿下留在他那里了。”

  “你是怎么说的?”

  “照公子的吩咐,外出替主子采买物什,碰见六殿下旧伤复发晕倒在路边,便赶忙送来绿柳巷。”

  “好,做得不错,下去歇着吧。”

  “谢公子。”

  慕容胤睁开双眼,尚未辨明身在何处,惊觉身上除了底裤,余下全无寸缕,吓得他当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待看清房里的摆设和药炉旁的老人家,这才稍稍放下戒心。

  “老头,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老人家哼了一声,“不在老头子这儿,你还想死在大街上啊!”

  慕容胤扶着昏沉沉的头,外间已经日上三竿,“我怎么到你这儿来的?”

  “我家童儿在路边把你小子捡回来的,亏你也是个皇子,挺在大街上,不像样!”

  “我衣服呢?”

  管家拿来晾晒好的衣服,老人家见他提上裤子就要走,“小子,我劝你还是躺着为好。”

  “躺什么躺,老了还愁没得躺。”

  “嘿,臭小子,你给我回来!”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雪里已知春信至,绿柳巷里的垂柳也争先恐后冒出了新芽。

  “还是伏老这里清净。”

  老人家笑睨了一眼陪坐在旁的人,“年纪轻轻,病也好了,还来我老头子这里寻什么清净。”

  “伏老不乐意叫我来?”

  老人家拨开晾晒的草药,“你来陪我老头子坐坐,那当然欢迎,老是心事重重的,老头子可不喜欢。”

  裴景熙苦笑,“哪有心事。”

  “没有吗,没有最好。”

  裴公子想问,那天他叫湘竹一大早送来的人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可湘竹回府前偏老太医又嘱咐他回去不要乱说,他也只好继续装作不知道。

  年关内持节入蜀,慕容胤错过了去岁的冬狩,宗庙里反省思过,也没能参加今年的春蒐。

  七皇子提起来就恨得牙痒,前前后后往寒露宫杀了个七进七出,却不知道是因为没能依照计划在皇家猎场报当初的“一箭之仇”,还是因为瞧见主人是真的一脸病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裴景佑恼恨又给他逃过一劫,但来日方长,走着瞧就是了。

  一同缺席的还有左家的小公子左檀,春蒐大典前,左连突然接到六皇子的口信,要他那条结实的链子把小弟拴在柴房里,哪也不准去,还要派人严加看守,左大人顶着父亲的骂,二话不说真把宝贝弟弟关了起来。

  左小公子哭哭啼啼在柴房遭了几天罪,而这一年三月原本会意外死在猎场的人不知不觉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

  小安子觉得寒露宫突然有点冷清了,主子那天回来以后话就变得很少很少,问他是不是在宗庙里受罪了,他也不答话,问他下顿吃什么,他也不吭声。

  好在伏家二房的伏鸳姑娘近日周游归来,受老太医的吩咐定时来给主子换药疗伤。

  药罐子煮得咕嘟响,姑娘一身男装,不像一位闺中小姐,更像个行走江湖的大侠。

  “六弟弟,你小小年纪,怎么从里到外暮气沉沉像个老人家。”

  “姐姐是怪我不会哄人开心。”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女子从药包里捡出一味药材,“我还从未见阿爷给人开过剂量这么重的药。”

  “老太医诊错了。”

  “那你伸出手来,我来给你诊一诊。”

  “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失笑,“给你换药时,怎没听你授受不亲?”

  “姐姐,药糊了。”

  “少来打岔。”

  伏鸳归来,祖父正在院中与人谈笑,那人她认得,相爷家的三公子,阿爷为了医他的病,没少费心思。

  “鸳儿,今日可好些了?”

  知晓阿爷关切殿下的病情,她照实答说,“阿爷的药下得太猛了,欲速则不达。”

  “外伤好些么?”

  “这两日好些了。”

  老爷子斟酌片刻,“那就好。”

  有客人在,伏鸳不欲多留,“爷爷,若无其他事,我先回房了。”

  “先回去歇着吧。”

  “孙女告退。”

  裴景熙听二人话毕,适时开口,“伏老,六殿下何以伤重至此?”

  老爷子瞪圆了眼睛,“你怎知我与他说得是六皇子?”

  裴公子一脸无辜,“宫中简陋,又无可用的奴仆,石室阴冷,只怕受了寒气,性子乖张执拗,真真不知好歹。”

  老太医又惊又恼,竟是他自己几句无心之言说漏了嘴吗?

  “旁人的事,三郎就不要过问了。”

  听出老太医不欲多说,座椅中的人也只好知趣地点点头,“如此,景熙不问便是。”

  皇帝直到亲口说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心底才真正对孩儿有了一丝怜惜,因为自那一刻起,在君臣父子之上,他们又多了一重身份,都成了被同一个狠心的女人无情抛弃的可怜人。

  座上君王将眺出窗外的目光拉回面前的奏章上,看了两行佶屈聱牙的酸话,又烦闷地将折子撂了回去,转脸怒瞪向火炉前一言不发的竖子,“哑巴了!”

  慕容胤一脸无语望向老头子,分明是这人下旨将他召来,召来又无话可说,奏章都拿颠倒了,还装模作样好似如何勤政,他没拆穿已够给面子,到底还要怎样?

  “父皇……有何吩咐?”

  皇帝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去问问,蜀人的仙丹还有是没有。”

  慕容胤闻听,脸色有点不好看,“陛下,人贵知足。”

  慕容肇老脸一红,气势不减,“叫你问问不能问么?又不白要他们的!”

  借草木还春之意,取得木还之名,木还丹不仅是涂山氏一族的至宝,更是世间少有的延年益寿的良药,君王服下不过几日,已觉气血充盈,精神抖擞,连鬓间白发也有回青的迹象,这般灵药,自然多多益善,一颗已是如此神奇,若再多些,返老还童,也未可知,这不孝子,叫他问问罢了,什么态度!

  “父皇,人当惜福,更要知足,那木还丹,涂山氏三代长老,研炼百年,才得此一颗,父皇不觉受之有愧,竟还要二度求取,怎不想想,燕人对蜀人究竟有哪般恩德,是否值得人家涌泉相报。”

  皇帝也觉羞愧,面上却决计不肯暴露分毫,他气急败坏地捡起手边的朱笔恨恨朝那竖子掷去,“不孝子!不去便不去,哪来这多废话?”

  慕容胤弯腰拾起这一勾一划,生杀予夺的一支笔,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皇帝黑着脸,劈手夺过笔来,他瞧着眼前怎看怎不顺眼的儿子,半晌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点小事都经不住,往后如何担当大任。”

  慕容胤知晓皇帝说得是天牢那晚,关于母后的事,“儿臣蠢钝,当不得什么大任。”

  君王问出心中疑问,“谯氏遇刺,可与你有关?”

  “使团归来不曾向父皇禀报吗?”

  皇帝气闷地哼了一声,“叫你出使,瞎跑一趟,半点好事也没做得,亏朕还以为你小子出息了,竟主动请缨!”

  “收容蜀人,是我擅作主张,儿臣也不想因我一时冲动挑起边衅,令千万国人陷于水火,好在天公作美,蜀中叛臣多行不义,终有天收。”

  皇帝陷入沉思,他的确问过使团中随行的官员,就是没问出什么,才当面问这竖子。

  外间传言纷纷,有人说蜀王山上的刺客,身达二丈,臂似猿长,声如虎啸,是山中镇妖的山神,也有人说取走谯史首级的刺客,是一位白铁遮面,武功高强的弱冠少年,更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刺客,是谯史僭越,触怒上苍,故而天谴雷神除孽,无论如何,谯氏一死,柔然断了供养,盘桓几日也拔兵而退,突厥盟军人马尚未齐聚,合兵自然不了了之,总算是湮去一场危机。

  慕容胤见他老爹不说话,“若无他事,儿臣告退了。”

  君王不耐烦地摆摆手,“滚吧。”

  皇帝觉得六儿好似学乖了一些,但这乖巧模样,反叫他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慕容胤刚要走,老父又一本正经将他叫住,“朕告诉你那些事情,是怕你小小年纪行差踏错。”

  “儿臣……明白。”

  “你前些日子出使蜀中,想必学了不少邦交礼仪,年前陈国顾忌谯氏,近日又见风使舵,要派使臣前来,若是来了,接待一事便交由你来操办。”

  慕容胤冲人一揖到底,礼罢二话不说就转身步出门去。

  君王不明所以,怒吼一声,“竖子,这是何意!”

  吼罢却只听外间传来一句将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混账话,“竖子难当大任,恕不奉陪。”

  过去的一切渐渐都烟消云散了,曾经慕容胤是燕国的六皇子,处心积虑坐上燕国的皇位,自以为只是拿回了属于他的东西,但此刻,他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

  他想好了,安置好两个小崽子,他便离开京城,离开燕国,只要再找到那两味灵药,今生他就谁也不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