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54章 气人

  孙氏虽对那风尘女子并不十分满意,可到底是三儿的好消息,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与京中贵夫人们一道赏花也不觉多了几分意兴,所谓好事成双,林夫人悄悄告诉了她一件事,泰州刺史不久将进京述职,届时要携娇女前来拜谢相府提携之恩。

  游园归来,她想起那位瑶琴姑娘钗环简陋,惦念着与她置备几套,毕竟是三儿的房中人,无论如何不能太过寒酸。

  不想转出桂花巷,却远远瞧见了六皇子。

  她与这孩子原无太大仇怨,少时,六皇子陪伴三儿抒放郁结,排遣寂寞,及长,又舍生忘死为他寻医治病,二人若无那份私情,她这个做娘亲的,也巴不得再多一个儿子在膝前疼爱。

  如今三儿已将该忘的忘了,她自然也盼着这孩子能早日走上正途,可这位殿下实在不争气,听老爷说,近日又与康王府争抢一个奴仆,闹得人尽皆知,气得陛下大发雷霆,甚至还将南国的王爷也牵扯了进去,实在没有分寸。

  皇后娘娘在世时,尊卑有别,她们虽谈不上姐妹情深,可娘娘的风仪气度,即便同为女子,也叫她心折,忆起三儿曾经说起的那些往事,她一片慈母心肠,自觉应当上前提点开导,莫叫他再任意妄为,自毁前程。

  思及此,她交代丫鬟在路旁等候,兀自走上前去,出声唤住前方少子,“殿下。”

  慕容胤闻声回头,见得来人,不觉一愣,裴夫人一向对他避之不及,今日不知为何,竟主动上前,他回过神来,也不作多想,一如既往礼数周全,向长辈问安,“夫人。”

  孙氏张张口,对上少子波澜不惊的一双眼,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她想问,你的伤势当真好全了,因何脸色还是这样差,是药石未到,还是汤药欠补?可她已习惯了对这竖子横眉竖眼,突然要当面说这些关切言语,连她自己也觉别扭。

  慕容胤迟迟未听吩咐,主动开口问道,“夫人找我何事?”

  孙氏踌躇半晌,到底拉不下脸来,忸怩半晌依旧还是那副严厉神情舒坦自在,架子既已端起来,她言语间也不由自主带上了三分训斥,“你就一天到晚胡闹吧,一个奴仆,哪里不能采买?犯得着与人争夺?还打上公堂,闹得人尽皆知,惹陛下恼怒,你能有好果子吃么?”

  他晓得裴夫人专程赶上来,当不只是为了说这些,他忽而满脸堆笑,又成了市井的浮浪少年,“娘亲特意前来对我告诫叮嘱,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儿定当牢记在心,时时警醒,决不再犯。”

  孙氏最怕这竖子没脸没皮来这一套,听他一句“娘亲”,直叫她身上汗毛都炸了开去,“谁对你告诫叮嘱,殿下少来自作多情!我特地前来,是要告诉你,三儿已有了红颜知己,姑娘美貌贤惠,二人琴瑟和鸣,肌肤相亲,好得很,早上三儿还央求我,待娶了正妻要收她入房!”

  孙氏说罢就后悔了,好似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恶毒的事情,尽管对方瞧着她依然在笑,只是不再那般嬉笑了,嬉笑褪去,她才忽然明白三儿当初为何如此决绝,对她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母亲,人之将死,已无力抉择,若我能久留人世,定当舍去一切,对他不离不弃。”

  “母亲,非是我爱他胜过父母双亲,兄弟姊妹,母亲没了三儿,还有父亲,还有大哥,还有其他儿女守望相伴,但他若是没了我,便当真什么也没了。”

  “母亲,世间只有裴景熙念他,怜他,体恤他,他若失去我,该有多寂寞。”

  她想,她瞧见了,瞧见了三儿说的寂寞。

  三杯酒,一捧金,香腮生出粉晕来,燕都西市千金楼是城中最豪奢的青楼,夜来楼中琴笙同轻歌共和,花影与倩影相偕。

  中州自古豪侠辈出,便是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爽利外向不输男儿,这风月场合就更不必说。

  王爷花了百两银,招来一屋美娇娥,漫漫长夜原想品茶论酒,红袖添香,做些风雅之事,谁想这些女子上来便宽衣解带要同他登榻就寝,吓得七尺儿郎花容失色,连忙倒贴了一袋金,慌慌张张将人请出门去。

  原来南国女子婉约内秀,男女之防又素来严格,秦楼楚馆虽也有皮肉生意,但更多的却是色艺俱佳的清倌坐馆,王爷初来乍到,以为这燕国的勾栏与陈国并无二致,花了银子不说,还遭了一群女子戏笑,道他有花不采,有巷不入,是坐怀不乱伪君子,装模作样假道学!

  慕容胤在旁笑不可仰,王爷一肚子气闷委屈,“你们燕国女子都这般……这般豪放么?”

  边上的人端着酒碗斜了他一眼,“花钱来这种地方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

  王爷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口吻,臊得脸红脖子粗,“实在……实在……”

  他是清高的雅客,自来鄙薄市井的粗俗言语,实在了半晌,也没能实在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自己不肯入乡随俗,活该给人笑话。眼见对方干干脆脆又将碗中水酒一饮而尽,自斟自饮眨眼已干了半坛,他也忙将酒碗满上。

  酒浆倒满,他瞧着面前两手并用才能捧起的大碗,嫌弃地蹙了一下眉头,“葡萄美酒夜光杯,你们燕国这盏未免也太大了些。”

  “挑三拣四,你究竟喝是不喝。”

  王爷笑弯两眼,慷慨举杯,“与君千场醉,浮生任白头,喝!”

  慕容胤笑着点头,不动声色又将手中那碗酒仰入喉中,下一刻,意料之中听见那人猝不及防将饮下的烈酒吐了出来,“咳咳……咳咳……什么酒!好生辛辣!”

  南国甘醴清且绵,垂髫少子敢称千杯不醉,北地浓酒浑且烈,九尺大汉也无胆在酒桌上斗勇逞威,偏王爷识货,买来的还是商市里最烈的烧酒。

  陈准虽尝不惯北方的烈酒,可见对方白水一般,面不改色喝了一碗又一碗,哪肯服输,不待夜深,已醉得东倒西歪。

  王爷酒量不行,酒品也不怎么样,慕容胤一早就知道。

  上辈子这人但凡醉酒,总要跑到他书房里大闹。先是对他痛骂一阵,又臭不要脸扒在他肩头失声痛哭,骂的时候,还有三分醒,哭的时候却已是十分醉。

  他骂的那些话,慕容胤至今还记得,倒不是王爷骂人有多么好听,不过是他翻来覆去只那些词句,叫他想不记住都不行。

  “慕容胤,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半壁江山是我送的!”

  “我告诉你,我陈国处处天险,我还有百万强兵!”

  “我若不降,便是再战上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一定能取我江南地!”

  “大好河山便宜了你,千古骂名却都由我担,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每次这人借酒撒疯,上来叫骂的时候,他都想将人拖出去一刀砍了,可到他骂完真的醉了的时候,他心中又生出不忍。

  上了年纪的安乐侯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肩上唤他皇兄,唤得撕心裂肺,极是难听。

  “皇兄,我真想你。”

  “你不在,我把你的江山都葬送了。”

  “你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无人对我好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习惯孤家寡人的滋味,可每到这时,他还是会禁不住想起裴景熙,那人去后,世上亦无人再待他好。

  旧事不足问,但那一刻他们的的确确是同病相怜的,他虽看不起对方的软弱无能,却懂得他的孤独寂寞,所以国中人人传说,皇帝面前最大的红人不是殿上贤臣,不是身边谋士,不是后宫嫔妃,更不是哪个亲信奴仆,而侯府里那位南陈废帝,因为安乐侯无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陛下好似都能怜惜容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借着那个同病相怜的人,怜惜一个不能对任何人示弱的自己。

  守在厅外的卫士听见自家主子已醉得说起胡话来,终于忍无可忍领着手下转进厅内,“殿下,我家王爷已醉了,请恕我等少陪。”

  慕容胤摆手叫他随意,景云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扶起醉成烂泥的主子,却听面前人忽然开口问道,“陈王贵体无恙乎?”

  景云面生警惕,“殿下这是何意?”

  守着一堆酒坛子盘膝坐在地上的人只微微一笑,指了指他扶在手里的醉鬼,“没什么,你家王爷十分惦念家中兄长,燕国一马平川,尽是些破落瓦舍,没什么可游赏的,带他早些回去吧,既然惦念,自然人在眼前,才能心安。”

  景云虽然恼恨主子酒后胡言乱语,连王上的病情也与人透露,可不止主子惦念,他自己心中也担虑非常,“待王爷酒醒,我自当转告,需要我等送殿下回宫么?”

  “多谢了,无须劳烦。”

  “那我等告退。”

  星竹十分害怕,他从没见主子这样生气,哪怕是上一回要将云松杖毙时,也没有现在这般可怕,都怪瑶琴姑娘口无遮拦,非说殿下夜宿千金楼,跟人喝花酒去了。

  裴景熙气的并不是那人流连风月,好吧,是有一点不假。

  只是,费尽心思将两个鬼灵卫虽从康王府要了出来,可过后如何安置,圣上那里如何安抚,康王府与顾家如何应付,要怎样才能彻底从此事中脱出身来,桩桩件件都是麻烦。

  “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叫个姐妹来问问?”

  瑶琴原本是随口一提,毕竟以她主子的脾气,便是当真在意,嘴上也断不会说出来,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却听对方吩咐,“去请。”

  ……

  “姐姐所说,句句属实么?”

  “自家姐妹,我骗你做什么,那南国的王爷真是个窝囊废,姑娘们还未近身,便已叫他轰了出来,忒得无用!”

  “那六殿下呢?”

  女子掩口笑说,“不瞒你讲,殿下一进门,姐妹们已争着抢着要接这单生意了,这等俊俏郎君可不是日日都能碰见,便是不收银子,大家也是愿意的,只是这位殿下实在不解风情,进来便闷头灌酒,一言不发。”

  瑶琴瞧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那他醉倒之后,便无人进来料理?”

  “别提了,醉倒之前还只是冷着脸不好亲近,这醉了之后,便凶得狠了,粉蝶儿大胆,原还想进来伺候一番,趁机结个露水姻缘,谁想半片衣角都未碰得,就叫这凶神恶煞的人给按在门板上了,吓得再没姑娘敢进来。”

  瑶琴塞给她一袋银子,“辛苦姐姐跑一趟。”

  “辛苦什么,走了。”

  “送姐姐。”

  “别送了,别送了,歇着吧。”

  星竹偷眼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公子,那个姐姐已回去了。”

  “去,叫剑霜跟剑霖将殿下接回来。”

  “哎!”

  裴公子斟酌一瞬,叫住小奴,“不,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