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69章 最后说了什么

  国中流言盛行,虽不知君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但封氏领旨谢恩,启程进京,多多少少也算安了朝野之心。

  齐少东家那天并没在山上呆太久,他还要赶着回去看戏。

  临走时,六哥哥问他,是否还在为莲哥儿的死难过。

  他无法回答,他曾经的确十分难过,但难过的时间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长,悲伤也不如戏文里所说的那样深,那般重。

  戏楼的生意因为那桩行刺案,冷清了几天,不久楼里又来了新的花旦,名叫银笙,地地道道的农家子,与市井众多艺伎一般,或因天灾,或因家贫,被家人发卖,迫于无奈,走上卖艺为生这条路,他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也没有什么清高姿态,高兴时眉眼弯弯,笑起来讨人喜欢,恼怒时也含嗔带喜,叫人不忍责难。

  笙哥儿没读过什么书,没那么多忧愁烦恼,嗓子比莲哥儿动听,卸了妆容,模样也比莲哥儿俊俏,那人会跟他喝茶,同他吃饭,为他一人登台表演,更重要的是,他喜欢钱,给他一个大元宝,就能让他高兴好几天。

  他从锦莲那里欣赏到的,在银笙这里也能欣赏到,在锦莲那里享受不到的,在银笙这里依然能享受到。说来难为情,若是无人提起,他已将莲儿忘了,哪怕不久之前还那样地喜爱他。

  六哥哥听罢,好似长舒了一口大气,跟着竟欣慰地说了一句,“如此甚好。”

  他并不觉得哪里好,反倒因自己的薄情寡义而感到羞怯难堪。

  慕容胤是真觉得这小子想多了,瞧他起先义愤填膺,风风火火,一副舍命的架势,原以为两人真有点儿什么,可如今看来,充其量不过欣赏罢了,连喜爱都够不上,就更不必提什么情义。

  齐小少爷扪心自问,满脸疑惑,“六哥哥,若这都不是喜爱,那何为喜爱?”

  他亦不知如何作答,“大约喜是眼前快活,爱是漫漫余生,余生不足,更期来世,来世难期,反倒愈觉眼前弥足珍贵。”

  齐公子虽不甚理解,但不妨他心中敬佩,“六哥哥如此明白,将来必不为此事苦闷烦扰。”

  慕容胤呵呵一笑,扭过身去,想起某人,苦闷烦扰半点不少,再念念方才开导好友的那些说辞,忽觉都是屁话。

  齐公子走出老远,仍旧忍不住回头冲他招手,“六哥哥,我明白了,若逢可心之人,务必珍惜眼前大好时光!”

  慕容胤立在原地,这么一听,好似更加苦闷了。

  “夫人,冤枉啊夫人!”

  “冤枉?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们还有脸喊冤,若不是受你等祸害,好好的姑娘怎会悬梁自尽?”

  京兆府牢狱中,几个被缚的山贼闻听此言,无不大惊失色,喊冤之声更此起彼伏,“冤枉,我等冤枉!”

  裴景佑被呼天抢地的吵嚷声闹得心烦意乱,他搀着悲怒交加的母亲,“娘,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稍后孩儿来处置便是,此处污浊腌臜,我扶娘先出去吧。”

  孙氏几番拭泪,年华大好的女娃娃离家至此,竟遭逢大难,清白被毁还无端送了性命,无怪双亲悲痛欲绝,凶手尚未拿住,便已迫不及待扶灵回乡,早早离了这伤心之地。

  “光天化日之下在山中劫道,祸害良家女子,穷凶极恶,罪不容诛,可怜我未过门的儿媳,五儿,你偕同大人好生查问,务必严惩这些无法无天的恶贼!”

  一旁跟随的吏员,闻言忙道,“夫人放心,卑职定当秉公办理。”

  “那就有劳大人了。”

  “我叫人送娘亲回府。”裴景佑一面说,一面扶着母亲朝外走去。

  正在此时,牢房中推攘呼叫,擂门砸锁的山贼中,忽有一人高声喊道,“夫人!可是相爷夫人吗!小人有要事容禀!”

  裴景佑回头刚要呵斥,却被母亲唤住。

  孙氏顿住脚,望向那贴在牢门上,蓬头散发,满脸是伤的青年,“你有何事对我言说?”

  那人见此话收效,登时大喜,语气也越加急切,“夫人,事关三公子清誉与我等清白,还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孙氏下意识皱起眉头,“关我三儿什么事?”

  裴景佑也黑着脸大骂一声,“胡言乱语,我三哥也是你们随意编排的!”

  那人好似生怕他二人离去,错失申诉冤情,道明真相的机会,坠着镣铐的手脚不停踢打牢门,声嘶力竭连连哀呼,“夫人听我一言!夫人听我一言!”

  孙氏见那少年模样比她五儿也大不了几岁,瞧着如此狼狈,喊得也实在揪心,“好吧,我便听你说一说。”

  裴景佑不满地出声劝阻,“娘,跟一个贼人有什么好说,谁知他是不是耍花招,使什么坏脑筋!”

  她笑瞧了眼身旁一身戎装,越发英气逼人的孩儿,“有我五儿再旁,谁还有能耐使坏脑筋?”

  裴小五叫母亲夸得飘飘然,心中欢喜得意,当即大手一挥,“大人,你叫两个衙役将那人带到后堂来问话。”

  “是,下官这就将人带来。”

  母子离开监舍,转入府衙后堂,不多时,方才那喊话之人便叫差役锁来。

  孙氏屏退左右,独留五儿在旁,“现下可以说了吧!”

  来人埋首向地,连磕了一串响头,“小人全都告诉夫人,只求夫人对我几位兄弟从轻发落!”

  “这也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裴景佑按紧佩刀,冷着脸暴出一声怒喝。

  面前人年纪轻轻,却也是个硬骨头,未得允诺,始终长跪在地,一言不发,孙氏摇头叹息,“尔等为恶,国法制裁,我一个妇道人家,无能干涉官家办案。”

  “不须夫人为难,小的只求罪刑相当,是我等的罪过,我等认罪服刑,无有二话,非是我等的罪过,只请夫人主持公道,勿叫我兄弟含冤受屈。”

  “官家断案,罪刑相当原是本分,你且说来,究竟为何叫屈,与我三儿又有何关联。”

  “小的名叫赵良,确实是城外赤龙山上的草寇,但我等自来劫富济贫,从未欺压良善,伤人性命……”

  裴景佑听他作恶犯法还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不觉勃然大怒,“呸,寇就是寇,拦路抢劫,富人何辜!”

  孙氏摆手,打住忿然作色的孩儿,她平静地望着面前人,“你且说下去。”

  赵良见这位夫人美貌端庄,目光也十分和善,大着胆子接着说道,“夫人,当日我等拦下车队,府中侍卫立时从天而降,我等不是对手,不多时便四散溃走,根本连接触马车的机会也没有,谈何祸害车内的姑娘。”

  孙氏面露疑惑,“便是未曾祸害,也定是你等言语戏辱了她,否则她怎会不堪受辱,饮恨自戕?”

  赵良嗤笑一声,“言语戏辱?若是我说,安排我等在山中劫道,欲对府上三公子不利的,就是当日马车中的那位小姐,夫人可会相信?”

  堂中一片死寂,裴景佑双目惊张,满脸错愕,莫不是他听错了,未来三嫂自己找匪徒打劫自己?

  孙氏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竖子,你是何居心,安敢在此胡言!”

  赵良郑重其事伏地叩首,“小人与众兄弟身家性命都握在夫人手中,万不敢有半字欺瞒。”

  孙氏在惊疑之中感到了一丝恐惧,她不可思议地出声追问道,“你说……是蒋姑娘安排你等,害我三儿?”

  赵良细细回忆起当时情状,“数日前,我等进城贩卖山货,顺便还当了些东西,只不料刚取完银子就被人当场拿住,我道是伙计瞧出那些东西来路不正,要拿我等报官,本以为一番牢狱之灾,在所难免,谁知却叫人押出当铺,带到了一位小姐面前,那小姐不单知我诸人来历,还哭哭啼啼对我说起了自己的伤心事,说她本是京畿良家之女,却被城中的恶霸看上,那恶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强娶她,可她早有心上人,无论如何,绝不肯嫁,愿予重金,请我等为民除害,替她解决那恶人,我等虽落草为寇,却皆是义气之辈,遇此不平之事,当下便允了她,那小姐说,她已假意与恶霸约好外出游玩,叫我等届时埋伏在路上,将他一刀杀了便可……”

  “岂有此理!”孙氏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双唇颤抖,脸色发白,只觉此子实在胡编乱造,混淆视听,未过门的儿媳妇,是她千挑万选,亲自定下的,莫非竟是一个要害她孩儿性命的蛇蝎之女么!

  裴景佑赶忙扶住受惊过度的母亲,怒瞪着跪在地下口出狂言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信口雌黄编故事!”

  赵良见二人俱是不信,忙指天誓日,自证清白,“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当日我等早早溃散,在山中四散奔逃,若非叫府中侍卫拿住,恐怕到如今犹不知晓马车中的,竟是相爷家的三公子,夫人明察!”

  孙氏许久许久未发一言,待开得口时,面上已是青白交加,悔恨不及,羞愤难已,“五儿,去,将你大哥给我叫来。”

  “叫……叫大哥来作甚?”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裴景灏也是十分恼火,恼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里外做好人,恼母亲识人不明,乱点鸳鸯,强叫自家孩儿委曲求全,更恼三弟步步为营,将全家人都算计了进去,如今母亲又要将他拉去讯问,这等丑事,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又是一夜急雨,洗得山清树明,雨后凉爽的轻风吹来丝丝芳草气,老太医受得三儿托付,荒山小住,原本还不甚情愿,来了方知,此山竟真是一块宝地,奇花异草,比比皆是,珍稀药材,遍地可寻,加之清静避世,远离尘俗纷扰,真叫老人家怡然自得,乐不思蜀。

  “小子,吃药。”

  山石上迎风独坐的人呆呆接过药碗,神思恍惚灌了一口,喝下半晌才后知后觉,药汤酸苦难当,与往日大有不同,他苦着脸望向身旁的老人,“老头儿,这什么药?好生难喝。”

  老人家捋着白髯,笑吟吟说道,“这是老夫参照涂山氏的漱魂丹研制的新药,拿你试上一试。”

  慕容胤反应过来,刷得白了脸,旁的他不知,这漱魂丹他还不晓得么!他忙不迭曳过身子,一头扎进草窝里,恨不得将隔夜饭都吐出来,吐完又一个箭步冲到水边,洗了又洗,“呸呸呸……老头儿你是不是疯了!”

  老爷子瞧了他一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见你烦恼,特制良药为你解忧,竟还恼我,真真不可理喻。”

  蹲在水边的人登时火冒三丈,“荒唐,我自己的事,忘与不忘,断不由旁人替我做主!”

  老人家听来也不气,只摇头扼腕一声慨叹,“小子啊,你呛我老头子不要紧,当初你强迫三儿服下此药,又可曾听过他的意思?”

  “性命攸关,由得谁人?”

  “那若是现在有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非要你饮下此药方能活命,你可就范么?”

  他张张口,最终陷入沉默,两眼怔忪眺向远方,却恍惚又见当日。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怎么样,他好了么?”

  小奴泪水涟涟,“没……没有。”

  “你说什么?难道涂山老儿失信于人,还不肯替他医治!”

  “治了,治了……是公子耳力太好,无意间听得药用,宁死也不肯服药,殿下……”

  “都是干什么吃的!不肯服药你们不会硬灌么!”

  小奴哭得撕心裂肺,“公子那般模样,谁能忍心哪……呜呜呜……”

  “把药拿来。”

  “殿……殿下?”

  “我说把药拿来,听不懂么!”

  ……

  是他亲手撬开他的嘴,强行将那碗药灌下去的,任他如何反抗,如何挣扎,如何哀求,如何哭告。

  最后那人对他说了什么呢?

  是了,他说,“我好恨你……好恨你……好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