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91章 发过誓的

  野利合吉出了酒楼,走出老远仍旧不放心,“小妹,三天三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族虽不像中原王朝那般受礼教约束,可你好歹是我部公主,起码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小姑娘气得叉腰,“哼,你还说,那家伙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气死人了!”

  他瞧着妹子咬牙切齿,一副好事未成,心有不甘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非不明事理之人,既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对这个未来妹夫已有了几分认可,甚至还多了些好奇,“怕不是你将人吓着了。”

  小公主十分委屈,“我吓他?他吓我还差不多,凶得狠呢。”

  “凶你,你还要嫁他?”

  “两码事!”

  他想起什么,慎重地问道,“羌狐,你说是可敦派人往南国送的东西,近来汗王召集各部频频会盟,会盟上又多次提起入关之事,莫非汗王真与南陈达成了什么协议?”

  少女一脸懵懂,“协不协议我不晓得,但路上我常听他们提起吴王,这吴王又是谁?”

  野利合吉点头,“是了,我们这一路除了找你,南面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吴王是陈国皇帝的叔叔,眼下叔侄反目,互相攻伐,吴王手下有能人,近来提出了一个什么新政,改革旧弊,许多条款惠济百姓,很能笼络人心,所过之处,平民箪食壶浆,士子夹道欢迎,如今可以说是风头正盛。”

  羌狐兴趣缺缺地撇撇嘴,抓着兄长的手撒娇猛摇,“我才不管什么王,跟我们又没关系,总之,你得帮我把人找到,找不到他,我就不回去。”

  野利合吉好不苦恼,“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

  “你还没找呢,就说找不到!”

  傍晚又下了一场急雨,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汇成帘幕,几乎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窗前静坐听雨的人,面上神情却比窗外乌云密布的天色还要难看。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说漏了什么事情。”

  “公子……”

  “好得很,我裴府的暗卫已经学会跟旁人串通一气来欺瞒主子了。”

  “公子恕罪,非是我等有意欺瞒……”

  “那就一五一十说出来,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否则裴府内卫自今而后将不再有辛字序位。”

  他仍然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暗卫,说起此事时,为难的语气与神情。

  “公子,不敢隐瞒,当日……押送灵药的突厥人一行中,还有一位姑娘我等未曾提及。”

  “为何不提?”

  “殿下……特意交代,勿要对主子说起。”

  “呵,好一个特意交代,他一句特意交代,你们就都不知道自己该听命于何人了。”

  “属下该死!”

  “该不该死,另当别论,说下去。”

  “是……原本计划周密妥当,我等在落日崖设伏,本该万无一失,可对方一行中养药的奴隶意外死了,四下俱无人烟,而灵药一旦失去人血温养,两个时辰后就会失去效用,为首的突厥人当场便要拿那姑娘养药,彼时对方一行尚未进入伏击地点,殿下也是救人心切……”

  救人心切,因为救人心切,所以被迫放弃伏击的打算,也不管身旁是否有人护卫,便贸然冲上去正面迎敌,以身相护,跌落悬崖,伤重至此,也都是救人心切。

  茂竹站在屋檐下望着外间下不停的雨,他方才去看过,山洞里已经积水了,几个暗卫人人带伤,若这般在水里泡上一夜,只怕性命不保,伏老太医一副慈悲心肠,自己不来求情,却撺掇他来挨骂,他在门外几番犹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房中,上前低声问道,“主子,押在山洞里的那些暗卫如何处置?”

  “我若开恩,叫他们自我了断,你觉得如何?”

  他心头一跳,知晓主子这话绝非儿戏,他忙跪倒在地,“公子,使不得!”

  座中人微微一笑,“如何使不得?”

  “念在……念在他们卫护殿下有功,还请主子网开一面。”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得一声,案上的茶盏已叫人恼羞成怒拂袖扫落,摔在地上打成一地碎瓷,“将人卫护成那般模样,还伙同他一道欺我瞒我,你告诉我功在何处!”

  眼见得主子这回是动了真火,他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是茂竹……说错了。”

  主人郁郁不快,一言不发,小奴战战兢兢伏跪在地,屋内重又安静下来,茂竹心里七上八下,只怕主子一时冲动,真料理了那些人,辛一他们随侍殿下时日已经不算短,殿下又天生一副护短的脾气,若然知晓,祸事只怕还在后头。

  星竹在门前收了伞,傻奴儿没心没肺,半点未察觉房中主仆的异样,刚进门就好奇地嚷嚷道,“咦,茂竹哥,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茂竹偷眼看看主子的脸色,忙不迭收拾起地上摔碎的瓷片,“啊,杯子打了,我正在打扫。”

  小奴不疑有他,麻利上去帮忙,二人合力将地面收拾干净。

  星竹望向自家主子,“主子醒来为何在房中枯坐,不去陪殿下说话?”

  裴景熙眉头紧锁,心神不宁,“我累了。”

  星竹挠挠头,十分苦恼,在旁小心翼翼悄声问道,“主子……你是不是变心了?”

  茂竹瞧着自家主子被这憨奴儿心直口快一句话,问得青一阵,红一阵,想笑又不敢笑,直憋得满脸通红。

  “胡言乱语什么。”

  星竹好气,“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分明是主子满脸都写着心虚。”

  座中人怒极反笑,“我心虚?我哪里心虚?”

  “主子若是不心虚,为何总选在殿下沉睡时去看望,不肯在人醒时碰面?”

  裴公子抬起僵硬的嘴角,“那他现在醒着么?”

  星竹一听,以为两位主子要和好,顿时欢喜道,“醒着呢,问了主子好几回了!”

  “那就去……碰一面吧。”

  茂竹听着自家主子叫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又看看兴高采烈推着人说走就走的傻小子,心中捏了一把汗,依他主子的定力,都忍了这么久,不会这个时候吵起来吧?

  慕容胤一直觉得裴家的暗卫培养得比别家都好,至少活生生,个个都很有人情味,不是旁人眼中那种木讷迟钝,冷冰冰的杀人工具。

  自崖底脱困以后,辛一悄悄问过他,“殿下,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姑娘?”

  辛三也问过他,“突厥人抓的药奴不止一个,为何旁人不救,非要救那个女孩?”

  辛四更直接,“色迷心窍,命都不要了,回去我就告诉主子!”

  辛六眼光毒辣,连说话也半分情面不留,“殿下待我家主子有情有义,我等才愿舍命相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移心易情,你叫我家公子情何以堪?”

  辛七喊冤抱屈,“殿下不按约定行事,贸然动手,到了主子跟前,我等护驾不力,只怕死罪难逃。”

  个中因由,他无从解释,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分不清,脑海里那些毫无根据的记忆,到底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虚幻破碎的梦境。

  他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前生他欠那姑娘一份情,今世有机会救她一命,自此两清,再好不过,但辛九的一番话,才真正让他心中生出踌躇不安来。

  他说,“殿下连我等都说服不了,只怕公子那里,更无法解释,我等可以众口一词替殿下瞒着主子,可殿下想过没有,你为旁人流血受伤,舍生忘死,却要我家公子来受这份恩,承这份情,就算有一天,他当真好起来了,往后每走一步,也必定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样心惊胆战,备受煎熬。”

  他理应坦白,却无法坦白,因为坦白之后,无法解释,这是一个死结,除了隐瞒,别无他法。就像他隐瞒自己的死而复生,抑或是前世那场写满遗憾的旧梦。

  他透过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又看到广袤无垠的戈壁上遮天蔽日的黄沙,看到黄沙漫卷中,那座孤零零的城池被斜阳拉出的长长的影子。

  “裴景熙,你再不让人给我开门,我就撞了!到了老子的地盘,你还耍什么少爷脾气!”

  那扇简陋的旧木门其实早已被他拍开了,院子里的人背对着他坐在院中的树荫下,他在外头又急又气喊了半天,对方却连头也没肯回一下。

  他耐心耗尽,忍无可忍踹开大门闯进去,却瞧见茂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顿时脸色大变,抢上前去一把夺下小奴手里的包袱,“这是干什么?”

  “回家。”座椅中的人如是答他。

  那是他将人从京中掳来的第五个月,他寄予厚望,对方亦不负所托,领着他手下一群半瓢水的幕僚,不眠不休总算将城中乱成一团的事务定出章程,理出头绪,眼见得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这人居然撂挑子,要收拾东西回家去。

  “怎么了啊?我又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对方依旧不说话,他走到那人跟前,一如往常蹲下身子,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再忍忍行吗?我保证一年……不,最多八个月,我就带你回去,当初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一走,轻易便回不去了。”

  面前人不知听进去了他哪句话,总算是有了反应,两只手来来回回挣了半晌,却被他紧紧握着,到底一只也没能从他掌中抽出来,“你倒有脸说,不是你强行将我掳来的么?”

  “对对对,是我强行将你掳来的,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去。”

  “你事事瞒我,我不信你。”

  那时他当真不知这人生的哪门子气,“天地良心,我瞒你什么了?我连身家性命都给你了,还有什么能瞒你的?”

  “那我问你,这几个月账面上大笔的银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可怜见的,反旗一张,裂土称王,说起来威风得很,实际上却处处捉襟见肘,哪有钱花,“冤枉!我上哪儿花钱去?房顶破了都还是我自己爬上去修的。”

  “你是否重金包下两支商队,匹马弓刀配齐不说,还抽调精锐沿途护送,一支去蜀中采买细瓷粳米布匹,一支往返天亘山,日日去仙女湖取水?”

  他听了这话才忽然沉默,原以为最是瞒得紧,没想到还是叫他知道了。

  是,是他安排的,那是他当时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一件他认为自己做对了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城中乃至军中早已流言四起,无人说他赏罚不公,用事不当,却人人怨恨那个外来的主事官骄矜奢侈难伺候。

  “我既同你来,便做好了和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却又背着我做这些做事,叫人人怨我,人人恨我。”

  蛮荒之地,没几个人识字,也不流行罪己,更不需要他认错,后来他摆了一桌酒席,宰了几个别有用心的,又割了几条舌头请人下酒,之后流言才渐渐平息。

  只是他承诺的,八个月后带他回家的事情,终是没能做到,那之后的八个月,他憋着一口气,甩手撂下一切事务,领着人四处刨沙探洞,总算在城西四十里外的一处岩洞内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紧接着开挖河道,引水入城,修渠灌溉。

  他永远记得,他弯腰掬起清泠泠的甜水,捧到那人面前,喂给他饮尝时,对方托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过的话。

  “我对你别无所求,愿你一生不要骗我,不要瞒我。”

  他曾对万里长天,浩瀚星河,巍峨雪山,无边沙海起誓,“终我一生,万水千山,不离不弃,一世做他的双眼,绝不骗他,绝不瞒他。”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斯人已去,唯有那片绿洲年年长绿,那条清渠岁岁长新。

  他睁开眼睛,梦中久别不见的人正坐在床前,那副关切之中带着一些矜持冷淡的神情,与梦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