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92章 还有什么没交代

  裴景熙过来时,这人睡得很沉,推他没反应,叫他也不醒,他只好枯坐在床前生了半晌闷气,后来又想摸摸他,摸到他眼睫很密很长,摸到他鼻梁又高又挺,摸到那张俊脸棱角分明,摸到那双嘴唇凉得像两片一触即融的冰,后来连他自己也忘了原本过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能伸手摸到这样一个人,便是平生所幸。

  他知道对方醒了,他感到两道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但他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只好装作全无察觉。

  慕容胤单手压着床沿想坐起身来,才发现左手尚能使力,右手连带一侧肩膀却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粗长的银针钉在骨肉之中根本动也难动。

  一只不敢着力的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你做什么?”

  他气喘吁吁压住腹部又开始渗血的外伤,“你怎么还没睡。”

  “就去睡了。”

  他见对方果然驱着座椅要走,愣了一瞬,忙道,“等等……”

  裴景熙闻声顿住,“怎么了?”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回头再说吧,热度还没完全消下去,养伤要紧。”

  床上的人攒着气力,强行坐起身来,“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但我应当告诉你。”

  裴景熙没想过他会坦白,更没打算追问,他早已经替这人,也替他自己想好了无数种解释,父母当年那般恩爱,父亲亦曾为其他女子动过心,更何况最是多情少年时,更何况听那些亲眼目睹的暗卫说,那姑娘又是世间少有的貌美,更何况,母亲早就说过,六儿还小,未曾阅尽世间繁华,哪能真懂情有独钟,你年长他几岁,要大方一点,不要总揪着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但事情好似又与他以为的不太一样,尽管对方自始至终也未提及他与那女子有何渊源,只是翻来覆去地对他说,我如此狼狈,原是为她,不为你。

  “为她”二字咬得很重,“为你”二字却说得很轻,像掠过心湖的一片羽毛,撩得他心尖很痒,粗粝沙哑的嗓音又钝刀一样,磨得他胸口很疼。

  他原以为自己等的会是一个解释,可当面前人直言相告时,他才明白,自己要的其实只是他的坦白罢了,这人问心无愧才能把话摊开,既然问心无愧,旁的解不解释,又有什么打紧。

  外间的雨小了一些,却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长久的静默中,勉力靠坐在床头的人自开口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无法善了的准备,可谁知对方却只轻声问了他一句,“还有下次么?”

  慕容胤面上呆了一下,“你好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裴公子听他竟然还有脸问,“我看你是黄连没吃够。”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直摁着伤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我的药怎么一次比一次苦,合着你就这样报复我?”

  “我打不得,骂不得,除了叫你吃点苦,旁的还能怎么办?”

  “打得,给你打。”他抓住对方的手按在胸前,满面羞愧,“原来你早知道了。”

  “你是觉得我傻么?”

  不,是他傻,每次都以为瞒得很好,却每次早就被人知道了,自己还全无察觉。明知这人就是问了,他也无法解释,可对方不问,他反倒急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对那丫头动了什么心思吧?”

  面前人端着架子不吭声,他摇摇对方的手,企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裴景熙取出那串银铃,交给他,“拿去吧,偷偷摸摸找的不就是这个。”

  饶是他一张血色全无的脸,此刻也窘得火烧火燎,亏他以为若然不说,瞒一辈子都有可能,谁知自己在这人面前早就无所遁形,他忙将东西送回对方手里,“你收着吧,若不再见面便罢,若是见了,自当原物奉还。”

  “我还以为,你要去柔然部落当驸马。”

  慕容胤心里打了个突,脑门上冷汗直冒,感情这人连柔然公主的身份也已查得一清二楚,有个如此精明的郎君在侧,他这辈子恐怕不要再想着能有什么秘密了。

  “你在想什么?”

  他听人询问,忙道,“我在想我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赶紧都对你说出来。”

  “还有吗?”

  “没了……”

  “真没了?”

  “……没了吧。”

  “那就还是有。”

  “没了,真没了!”

  星竹一向不喜欢府里那些暗卫,半点不像正儿八经的护卫,藏头露尾不说,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怕人的杀气,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来,可茂竹哥说了,不赶紧将人放出来,沤出病就糟了。

  他不情不愿提着灯笼,踩着泥水,将山洞里半死不活的暗卫挨个撵出洞口,“快着点,下雨呢!”

  辛四脚下没留意,被淹在水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他狠瞪一眼在旁吆五喝六,赶牲口一样的小子,“你别得意,等老子出去,弄死你!”

  星竹本就怕得不行,又叫人凶神恶煞撂了句狠话,反应过来登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你你你……你等着!呜呜呜……我要告诉主子去!”

  辛一见主子的贴身小奴哭着跑走,回头看眼落在后头的人,出言警告,“你跟个孩子横什么。”

  辛四也没想那小子如此胆怂不经吓,吼他一嗓子还哭起来了,他没理在先,现下挨了训斥也知趣地未再吭声。

  辛六长叹一声,“反正脑袋也快搬家了,还不许人出口气么。”

  辛七闻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回真的死定了……”

  “够了!”辛一听身后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恼怒地低声吼了一句,洞中顿时鸦雀无声,“主子命我等保护殿下,办事不周,理应领罚,谁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送他上路。”

  一行人渐次步出洞口,却见嘴上说着要去告状的小奴正乖乖偎在管事身后,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相。

  辛一立定,“茂竹管事,还请吩咐。”

  辛四拉拉辛六,低声问道,“这是要叫咱们自行了断?”

  辛七摸着饿瘪的肚子,咕哝抱怨,“死囚还有最后一餐呢,自我了断也不能饿着上路啊……”

  辛九心中亦有不甘,生死虽是寻常事,可护主而死,死得其所,护主不力,负罪领死,实在心有不甘。

  茂竹见他等神色怏怏,以为这几日洞中禁闭吃了苦头,闲话也不再多说,“殿下负伤归来,主子心情欠佳,小惩大诫,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快些回去疗伤修养吧。”

  辛一诧异之余,率先开口问出众人的疑惑,“主子难道不处置我等?”

  茂竹笑说,“不是已经处置过了吗?还要怎么处置?莫非关了这几日还没关够?”

  众人面面相觑,尚未确信他所说是真是假,只听辛九懊恼地问道,“我等当日隐瞒实情,主子也不再追究了吗?”

  茂竹掩口打了个呵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哪有空追究你们,都散了吧。”

  “就是!”星竹探出头来,愤愤接了一句嘴,见方才凶他那人又在瞪他,怕得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老太医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的医术出了岔子,后知后觉发现,心病还须心药医,两个小子一个灵药入体,迟迟没见起色,一个上好的金疮药用了几罐子,伤势却总坏了好,好了坏,这下倒好,两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硬要逞强互相料理,他还等着看两人出丑闹笑话 谁知没过多久,反而一个能起身了,一个能下地了。

  来时暑气正盛,转眼已落下秋凉。

  艰难学步的人咬牙走足了今日步数,早气力耗尽,累得满头大汗,他转向占着他座椅的人不肯起的人,“你且起来叫我坐一下吧。”

  瘫在椅子里的人扔下没啃完的菱角,认命地站起身来,手上却不着痕迹使了个巧劲儿,将身下座椅不多不少堪好推出十步远,“好吧,好吧,给你坐,你过去坐吧。”

  两腿发软立在的原地的人哪能听不出什么动静,气得不行,“又来捉弄我,星竹,过来扶我。”

  小奴闻言正要上前,却被边上那位主子一个眼神给定在了原地,他搓着两只胖手好不为难,“主子我……”

  裴景熙听他半晌动也没动,“你怎么了?快些过来扶我,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唉,主子莫急,我来了!”

  谁知他刚抬起一只脚来,就听那位黑脸的殿下在旁警告,“小子,你敢动一下,我可打你的屁股了。”

  裴公子听他恐吓自家小奴,“星竹你莫怕,他伤还未好,手又不能动,如何打你。”

  慕容胤深以为然,在旁附和,“说得对,那你试试。”

  星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满脸纠结,“我我我……”

  老太医路过,看不下去,“星竹,过来帮我把药材收拾了。”

  小奴如蒙大赦,赶忙大吼一声,“哎!来来来……来了!”

  裴景熙听奴儿果然急不可耐,应声而去,心中虽然恼恨,此际却也无法,只能吃力地挪着步子朝座椅摸去。

  星竹蹲在老太医身边,远远瞧着河边蹒跚学步的主子,还有主子跟前嘴上不说,实则全神贯注,比他更紧张的人,“太医爷爷,那个药可真神,主子竟真的好了。”

  老人家笑着哼了一声,“确实意想不到,老夫也是平身仅见。”

  “就差一步,再走一步。”慕容胤望着面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的人,诚恳至极如是说。

  “你就蒙我吧。”裴景熙累得筋疲力尽,早已记不得自己走了多少步,只知道他边走,身前离他一步之遥的人边将他的座椅往后挪。

  学步的人记不清无妨,慕容胤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地都替他记着,眼见对方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他终于体贴地停住脚步,张开手臂,任由面前人脱力地栽进怀里,他抱着怀中人顺势重又坐进身后的座椅中,心中欢喜,口中卖乖,“说了没骗你吧。”

  两个人叠在一起,着实挤得难受,裴景熙惦记着他的伤处,又一动也不敢动,“你让我老老实实坐着歇会儿不行吗?”

  他单手搂住对方的腰,给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你这椅子太硬了,我给你当坐垫还不好么。”

  裴公子咬牙,“你又软到哪儿去了?”

  身下的人虎躯一震,笑得跟他咬耳朵,“我就当你这是夸我了。”

  “不与你耍嘴了,一身的汗,容我回去洗洗吧。”

  他依言起身,将脱力的人安放进座椅中,几番张口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茂竹,送你家公子回房沐浴,歇息。”

  茂竹应声上前,体贴地推着座椅中的人,往屋舍的方向走去。

  慕容胤望着二人的背影,他不认为自己是那种耐不住寂寞的人,可这地方实在是太安静了,初时伤重在身,不能下床倒也罢了,行动利索些以后,他就隐隐察觉到那人好像是在刻意将他绊在此处,丹州那里至今一封书信也未见,小安子他们好似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否则早该过来。

  反倒是那人,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有时半夜醒来,枕边人却不知所踪,他本不应该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可偏偏老太医又说,汤药熏香里加些安神的草药,对他养伤有好处。

  茂竹推着主人走出老远,座椅中的人忽然开口问道,“他方才想说什么?”

  茂竹步子顿了一下,轻声道,“主子……不都知道吗?”

  裴景熙没有说话,他费尽心思将人圈在这里,只望他好好养伤,勿为外事烦扰,许多事情尚未处置妥当,眼下实在不是让他知道的时候。

  “俞大人已经连发了五道书信给殿下,事情似乎很紧急,不用告诉殿下吗?”

  “那里眼下洪水泛滥,书信中所说之事,无外治水济民,我已通知父亲上奏朝廷。”

  “可殿下似乎很关切丹州的事情。”

  “关心是关心,但我能让他去涉险么?”

  茂竹犹豫一瞬,“主子,南方的战事,还有陈大将军那里……”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冷声打断,“不该提的不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