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04章 你养我吧

  西山乱石顶上寒风烈烈,四面的山壁间还留有山火肆虐的痕迹,鬼面已经被没完没了的几个同伴审问了无数次,但着实无甚可说,简而言之,大抵还是一句有惊无险。

  但谁都瞧得出少主心事重重,近来更总是一个人坐在山顶怔怔出神。

  厉枭的确有心事,一是父亲的信雕已经一连发来三道急令催他动手,二是那家伙到现在还没醒,虽然几番诊治都说那人是劳累过度,又染风寒,加之身上还有旧伤,病情复杂,故而长睡,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事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在眼前重现。

  他并非怕死,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山下村落里那堆焦尸才刚入土,眨眼自己就要成为其中一个,叫他如何不恼。

  彼时,逃得动的都在逃,逃不动的多数也已给浓烟熏晕了过去,他打定主意,反正都要死,不如先把靖南王碎尸万段,去了阴曹地府也不算食言。

  就是在这里,他甩下众人,亲手将人拖上山巅,“念在相识一场,最后再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对方并不惊讶,也不见一丝慌张,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跟着点头说了一声,“好。”

  于是,他亲眼看到,给他笑了一路也骂了一路的人,难得收起玩笑模样,屈膝长跪在浓烟密布的山巅,神色庄重昂首向天,目光虔诚立掌发愿,言语虽轻,但一字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家伙说,“苍天在上,四方山灵为证,以我血肉之躯为奉神山,舍我三魂七魄以祭天地,若然天意属我,恳请上苍借我三尺甘霖,济这十万山民。”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落在二人身侧,登时将那块擎天巨石轰得四分五裂,紧接着头顶电光夺出,满天乌云汇聚,倾盆大雨兜头落下。

  堂堂天渊教红莲圣使吓傻了,被一声响雷吓傻的,又或者说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吓傻的,甚至直到现在,他仍旧觉得一切都不真切,更担心有人乱发誓愿,真给上天剥去神魂,自此长睡不醒。

  “少主,少主,不好了!”

  他回头看向一惊一乍的手下,“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聂小琅抹把头上的热汗,“我跟罗姐刚从外面回来,外间疯传王爷就在山中,听说州府已在调兵遣将,预备攻打四望山!”

  一卷闲书伴铮铮古乐,半盏清茶佐一枝寒梅,纯妃入内瞧见室中闲坐的人,“殿下真是好兴致。”

  慕容琛起身,遣退宫娥,亲自将人延入座中,“母妃。”

  一声“母妃”唤得她气消了大半,比起她自己的一双儿女,五皇子实在“懂事”得多,虽约定事成之后奉她为母,但私底下已尽足了儿子的孝道,不论这声“母妃”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至少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对奸/夫/淫/妇可是又见面了,殿下因何还不动手?”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我是怕你坐失良机。”

  他不疾不徐给来人斟了一盏茶,“有母妃为孩儿操持谋划,怎会叫孩儿错失良机?”

  “可你迟迟不动手,这又是为何?”

  慕容琛默然良久,“今晨父皇已发了圣旨,命成郡王押送军粮,北上劳军备边。”

  纯妃下意识皱起眉头,“现成的皇子不用,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郡王前去,皇帝这是何意?”

  “父皇的用意母妃看不明白么。”

  “你是说……他果如传言,属意六儿?”

  慕容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母妃,六弟也好,七弟也好,父皇属意,总归不是儿臣,这传言连母妃都知晓,兰妃又岂会不知。”

  纯妃恍然,“你的意思是先让严氏去对付六皇子,待严氏扳倒了六皇子,咱们再一网打尽?”

  他往泥炉中添了两枚银丝炭,“原本也不必如此麻烦,只是裴顾两家在前,若七弟不助我一臂之力,恐怕孩儿没有胜算。”

  “殿下思虑周全,是我心急了,你既然有主意,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慕容琛随同对方一并起身,“孩儿送母妃。”

  纯妃拉上兜帽,“不必了,殿下歇着吧。”

  来人去后,守在暗处的亲卫应声而出,“主子吩咐。”

  “去问一问,大王子那边若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怀疑他们合作的诚意。”

  “据说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了北疆最强的杀手。”

  “你该知道,我只看结果。”

  “殿下,迟迟不能得手,六殿下身旁或有高人。”

  慕容琛踱至窗前,“所以在这件事上,相信兰妃娘娘跟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觉对方话毕仍不见去,“还有何事?”

  亲卫窘迫地取出怀里那张烫手的银票。

  窗前的人抬手挥落乘风扑上肩头的一瓣梅,眉梢挑起两分不耐,眼中却不由自主溢出笑意三分,慕容琛忽然想起是不是该给那个财迷涨银子了,否则那点月钱恐怕还不够他拿来贿赂的,“他又怎么了?”

  亲卫想起跟他说话时还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人,支支吾吾道,“孟爷说……他病了。”

  “什么时辰了?”

  “殿下,戌时了。”

  城北临水的那座山溪别院,孟子青已住了七个年头,又或是八个,他记不太清了,反正将来肯定还会住下去,一直住到小王八蛋撵他滚蛋那天为止。

  不撵当然更好,就算真撵,他也不怕。反正这些年在那人身上搜刮的银两也足够他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了,节约一点,便是两个人应当也够了。

  他坐在床前把箱子里叠放整齐的银票拿出来,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然后结结实实给箱子上了三道锁,这才小心翼翼将箱子放回床底下。

  这是每晚就寝前必须做的事情,他从前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能枕着银子睡觉,不料这一天还真的给他撞来了。

  说来也是他走运,虽然他自小就给爹娘卖进馆子里做皮肉生意伺候老爷,可年少时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段没身段,老爷们根本瞧不上,大了好不容易模样长好了,结果身子又长硬了,老爷们还是瞧不上,一晃年纪越来越大,渐渐的,连个听他唱曲儿的客人都等不到了。

  他求爷爷告奶奶缠了楼里的红倌好些天,对方才终于肯将那套叫老爷们神魂颠倒的口/活儿传给他,他美滋滋学了去,正打算给晚上翻他牌子的老爷露一手,谁知道却叫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兔崽子给搅黄了。

  凭他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瞧出那小子正在给仇家追杀,好在他机灵,当即大义凛然决定帮他度过难关。

  事后毛都没长齐的小混蛋问他要什么报答,口气听着比镇上的老爷还大,话本上都写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钱可不就俗了么?

  他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年纪太大了,要客人没客人,银子也没攒住几个,再过两年,楼里肯定也不会再养着他,他又没什么糊口的手艺,出去了也是饿死,后来他跟那小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他说,“要不你养了我得了。”

  原本就是开个玩笑,毕竟那小子模样俊俏,长得又结实,生龙活虎别提多带劲儿了,想想他还觉得自己赚了呢,只是没想到,对方下了床,穿好衣服真给他撂下一句话,“收拾东西,走吧。”

  他起先以为自己是要在镇子上待一辈子的,毕竟他长这么大连外头的那条街都没走出去过,再后来他就到了燕都,他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大的城,大到集市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大到街巷四通八达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小王八蛋还挺讲信用,说养他真养他了,不单给他这么一座大宅,月月派钱不说,还买了丫鬟下人伺候,不过他习惯了伺候人,哪有给人伺候的份儿,丫鬟下人平日也就在外院听个门,应个声。

  除了王罙这个名字,多年过去,他对那小子仍旧一知半解,不过不打紧,燕都富户众多,指不定是哪家的少爷,别院里养个男人,总是不光彩,只怕家中父母责问,来日对妻儿也不好交代,他懂,再懂不过了。

  所以他从不多想,也从不多问,只要每月那人身边的侍卫没忘给他送银子,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时而还会有那么一点,小王八蛋长大了,眉毛眼睛越长越俊俏,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但行里规矩头一条,绝不能对恩客动真格儿的,踏踏实实伺候老爷,攒齐赎身的银子,再悄悄藏一笔积蓄,这辈子好赖也能善终,一旦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多半死得很惨,说书的常讲的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对,前车之鉴,前车之鉴太多了。

  但他忍不住总还时不时想一想,小王八蛋高兴了就跟他亲热,不高兴了就十天半个月连个面都不露。后来他发现每月给他送银子的侍卫常在那人跟前行走,开始时贿赂银子他还装模作样不肯收,收着收着不也上道儿得很么,就说嘛,谁会嫌银子烫手?

  虽然这小子胃口忒大,不过拿钱办事那一点,还是颇叫人满意的,只要收了他的银子,准能叫他见着人,就算当天见不着,第二天也一定会过来,今儿瞧着晚了,约莫不会来了,不打紧,明天,明天肯定来。

  孟子青睡得迷迷怔怔,忽叫一只凉冰冰的手摸了个激灵,他睁眼瞧见来人,心中一喜,瞌睡登时就醒了,爬起来朝床里挪了半尺,一面让出热乎地儿,一面捉着对方的手将人往身边带,话匣子一开又没完没了。

  “多大人了,出门也不晓得加件衣裳,听听外头风刮得多大。”

  “手心手背没点热乎气,你还年轻不当回事,老来可要遭大罪。”

  “你吃了没?我起来给你炒俩菜,锅里还有剩饭。”

  “要不再磕俩荷包蛋,我今儿才上街买的,说是刚抱的蛋,可鲜呢。”

  “今日城里宵禁,下回这么晚别出来了,给官差瞧见要有麻烦的。”

  来人理也没理,照例伸手将床帷一拉就把他那张多话的嘴堵了。

  为什么会留下这个人,慕容琛自己也不清楚,若说八年前太平镇上第一次见他,这人还勉强有几分秀色可餐,如今八年过去,肉早松了,皮也老了,眼角不笑都能瞧见细密的褶子,白头发更天天见长,拔都拔不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半点价值,而燕国五皇子从来也不是恋旧的人。

  奇怪的是,他留下了孟子青,且一留就是八年,或许是这人数钱的样子很逗趣,或许是他听话知足好打发,或许是他看见自己时眼里那份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或许是世上只有孟子青不知道他有一个卑贱的母亲和一个尊贵无匹的父亲。

  在这里他听不到军国大事,也不必费心跟人虚与委蛇,不必装作谦谦君子与人为善,也不必深思熟虑计较利害得失,男人唠唠叨叨不外左邻右舍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总逃不出嘘寒问暖柴米油盐,有时他会觉得世人疲于奔命可悲可叹,有时又会羡慕王罙随心所欲,衣食无忧。

  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有一天要死,若计划顺利,来日得偿所愿,他是必须洗去的污点,若不幸功败垂成,他也注定要沦为叛逆的同党,被一并赶尽杀绝。慕容琛没有不忍,也不会有,一个自幼忍辱,对自己都全无怜惜的人,又岂会有心怜惜他人。

  风风火火一通亲热过后,瘫在床里的人累得半死却反而精神百倍,他还想跟人说说话,但对方已经扭脸睡了,他只好乖乖把嘴闭上,撑着脑袋兀自端详那混蛋的脸,瞧着瞧着就想问他,王罙,你成亲了没有,娶的哪家闺秀,人贤不贤惠,是否已有了一儿半女。

  八年光景,若说对这人全不知晓,也不尽然,至少他知道那位王老爷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小王八蛋自小不受宠,偏偏心气还高得吓人,一门心思想争家产。

  只是王老爷最疼爱七儿子,偏偏六儿子是正室所出,背后还有两个大管家,这不摆明了没别人什么事了么?

  当然,他还有更多话想问又不敢问,比如,兔崽子你争那么多家产干嘛呀,我替你攒的银子足够你后半辈子顿顿吃肉了,比如争得过好,争不过呢?八年前给人提着刀撵到我床上的事儿,你都忘了么?比如,人这一辈子除了争家产,总还有点其他想干的事,你就没有么?

  他捅捅跟前装睡的人,“哎,别睡了,醒醒。”

  侧躺在床外沿的人扭头瞪他,“你烦不烦?”

  他才不怕这小王八蛋瞪眼,反而得寸进尺伸长脖子在人脑门上狠亲了一口,“烦我你还来?”

  慕容琛忍无可忍刚要起,却又给人按住肩膀,拿棉被捂严实了,“冷得很,别起来,跑风了都。”

  “老东西,一身的汗,离我远点儿。”

  “嘿,小王八蛋还嫌弃我一身汗,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么?”

  “你再骂一声试试。”

  “骂你怎么了?你是皇亲国戚骂不得么?你还嫌我老呢。”

  “两回就叫饶,还不是老了?”

  孟子青在他腰窝狠掐了一把,“小兔崽子,没爽够就没爽够,不是怕你着凉么,好心当驴肝肺。”

  慕容琛叫人给惹恼了,扭身把人按回床板上,“是不是真想我割了你的舌头?”

  老男人蹬鼻子上脸,眼角又笑出了难看的褶子,搂着他的脖子恬不知耻地问,“你能舍得?”

  身上的人低声骂了一句下流的浑话,孟子青常想,这兔崽子是不是他天天嘴不把门给教坏的,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矜持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