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06章 岂在朝朝暮暮

  贺琮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对方无疑说出了江南世族最担心的事情,可数百年积弊累患至今,世家子弟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却安享富贵,贫者纵有才能但苦无晋身之门,岚儿虽是一介女流,可连她都看得出,江南看似繁华,不过一潭死水,陈国必亡,只怕绝非亡于外患。

  此人所说听来似有几分忧国之心,却忧的到底还是自家富贵,贺琮心中鄙夷,不愿与之多谈,“欧阳公子谦虚了,若无他事,贺某告辞。”

  欧阳羡侧身让路,“城南酒肆新开的美酒,滋味醇厚,来日请贺大人同去品尝?”

  “饮酒伤身,纵酒误事,欧阳公子乃朝廷命官,一言一行,当知自律。”

  欧阳羡立在原地,望着错身而去,半点面子也不给的人,不觉摇头失笑,果然是兄妹,连话都说得一字不差。

  暖意融融的灯照着窗外薄薄的雪,楚易之面沉如水坐在案前,眼中带着几分警惕,更多的却是好奇,“裴公子,好大的一盘棋呀。”

  对座之人,写下最后一笔,将纸张折进锦囊,交给身旁的小奴,这才抬头面向他,“楚公子此话怎讲。”

  “我道裴公子要这些烂大街的世家谱系是为了什么,今早陈王又罢黜了一批官员,朝堂乱成一锅粥,公子可别说不是拜你所赐。”

  裴景熙面露诧异,“果真乱了么?”

  这才是令楚易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若真乱了,离间之计倒也说得过去,可那些失势已久的没落世家,那些没有实权的清贵吏员,即便全部罢免,也动摇不了陈国的根基,“我很好奇,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方才都已写入信中,楚公子难道不曾瞧见?”

  楚易之叫人噎了一瞬,他当然瞧见了,而且一字不落瞧得明明白白,对方信里竟然叫靖南王攻打荆州,荆州是陈国门户,有重兵把守不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贸然前去无异送死,“你在荆州……可有内应?”

  “并无。”

  “荆州关隘城坚池厚,可有破城之法?”

  “也无。”

  楚易之满脸惊异,“你莫非不是靖南王的人?”

  “何出此言。”

  “你若果真为他谋划,何故诓他送死?”

  裴景熙微微一笑,“楚公子误会了,我叫他攻打荆州,却没要他一定打下来。”

  楚易之不问了,问也白问,那位王爷也是稀罕,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看他怎么死。

  “时辰也不早了,在下该告辞了。”

  楚美人调笑,“不留下过夜?”

  星竹眼神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慌忙上前扶起自家主子,裴公子想了想,“不知这陈都街市上,可有酒酿?”

  “南边兴平坊武陵桥下多得是。”

  “多谢。”

  楚易之目送主仆跨出外门,忽而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通风报信,泄露你的行踪?不知燕国的谋士,在陈国身价几何。”

  裴景熙顿住脚步,“公子言重了,无用之人敢称谋士?况且,若连一个谋士都舍不下,来日他要如何问鼎天下。”

  “好大的口气,北方蛮夷挥师南下,只怕大燕亡国在即,还谈什么问鼎天下?”

  “亡国在即,终未亡国,既未亡国,则一切尚未可知。”

  “那我倒真要好好看看,你欲如何为他谋断天下。”

  裴景熙默然良久,“没有我,他一样做得到。”

  楚美人不以为然轻嗤一声,江左向多风流人物,这位裴公子看似不温不火,如同一枚万年古玉,实则骨中藏剑,锋芒无处不在,能叫这样的人物如此高看,那位燕国的王爷,越发令人好奇了。

  仆从待客人离去,忙将方才得来的消息悄声上前通禀。

  楚易之拧起眉头,“魏国夫人?”

  “不错,那日跟踪裴公子的武林高手,最后的确都进了魏国夫人的府邸。”

  楚易之陷入沉思,那女人是陈王的心腹,若她已识破此人的身份,朝廷早该派人缉捕,为何至今按兵不动?

  出了留景轩,星竹想拈下落在鼻梁上的一片雪花,可尚未抬手,雪花却已转瞬消融,化成一颗水珠从鼻尖滚落了,“公子,雪还在下,我叫马车过来么?”

  他话刚说完,马车已到了跟前,星竹瞧见驾车的人,“主子,五少爷来了!”

  裴景佑跳下马车,走到兄长身旁,他好奇地伸头瞧瞧流香扑鼻的馆舍,又神情古怪地瞄了眼自家哥哥。

  裴景熙听得小奴所说,无可奈何转向来人,“不是叫你回家去么?”

  “爹娘让我来,是接你回家的,我自己回去了,怎么跟母亲交代。”

  “我在此地,还有事未完。”

  裴景佑心中焦灼,“如今两国交战,这里太危险了。”

  “兴平坊离这里远不远?”

  他愣了愣,“不远,转过这条街就到了。”

  “走着去吧。”

  星竹应了一声,听话将人扶稳,“是,主子。”

  “哎,三哥,你听我说!”裴景佑见对方又故意岔开话题,不肯听他说正经的,气得直拍大腿。

  他抬眼望过去,走在前头的人步子迈得不大,却很稳当,他说不出心里有多快活,若非他跑这一趟亲眼所见,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三哥已经能下地行走。

  他埋怨这人不告诉家里,可想一想,兄长所虑也不无道理,若给爹娘知晓,只怕父母即刻就要启程南下,与其路上担忧,不如回家一并告知。

  一路到得武陵桥下,小奴依言买了一碗酒酿圆子,兄长要买,自己却又不吃,最后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裴景佑挂虑兄长的安危,却更加忧心燕都的情形,北方战事打响,国中压力倍增。依他三哥所言,南方的情形错综复杂,若要强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恐怕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徐徐图之,当为上策,但他实在担心以目前国中两线作战的情形,没有太多时间拿来“徐徐图之”了。

  裴景佑见兄长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陪伴在旁也不敢出声打扰,不多时却忽听对方召唤随行暗卫。

  “公子吩咐。”

  “北方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北部边境广阔,无法有效组织防守,封老将军提议主动出击,陛下准了,目下互有胜负,但也只是暂时阻住了敌人的进攻。”

  “羌狐公主还在四处找人么?”

  “公子,那姑娘已识得殿下的身份,此际已返程北上了。”

  身边人听罢,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裴景佑不解地问道,“三哥,羌狐公主又是哪国的公主,怎从未听说?”

  “塞北柔然部的公主,斛律王最珍爱的女儿。”

  他尚不明白兄长为何提起柔然部的公主,却又听对方意有所指,轻声吩咐,“加派人手沿途保护。”

  裴景佑听得一头雾水,派人保护戎狄的公主?这哪跟哪儿啊?不等他追问缘由,又听侍卫上前禀报,“三公子,欧阳铎贼心不死,在前面街上轻薄贺家小姐。”

  “无耻之徒,我去教训他!”

  “五儿!”

  “快!点兵拔营!跟我驰援荆州!”一封战报急如星火,深夜飞入军营,登时将睡梦中的镇南大将军吓了个魂飞魄散。

  东方白被人强行扶上马背,挟入奔袭的对列,他黑着脸一边整理打结的袍袖,一边满头雾水疑之又疑,“攻打荆州,究竟是有人谎报军情,还是那位王爷他疯了?”

  何进递上一副盔甲给他,“将军说深夜行军,辛苦先生了,但情况紧急,还望军师谅解。”

  “我知,仗可以不打,但皇子不能有事,要说这老皇帝也真是,要么派个将帅之才,实实在在来建功立业,要么派个安分懂事的也好,届时照样分他功劳,偏偏遣来个自行其是,还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子。”

  参军提缰赶上,“军师慎言。”

  年轻的军师不以为然,“哈,老卢你可过分谨慎了,难不成你们这些亲军里,还有燕都的耳目?”

  卢纵听他越说越过分,忙不迭打马前去,不再多言。

  东方白看眼身侧的都尉,一脸无辜,“我说错了?”

  何进想了想,也觉得这话不该说,可他是个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将军常说,伴君如伴虎。”

  “我记得,师父说过,师兄……就是你们将军,他勇力过人,最擅打虎。”

  东方白话音未落,原本并行之人座下马儿一声长嘶,眨眼人也疾驰而去,他正要抱怨整个军营没有一个会聊天的,忽听前方传来大队人马急促错乱的马蹄声。

  陈启功策马迎向久去不归的副将,“可是从荆州回来,如何!”

  韩峥狼狈翻下马来,大步奔上前去,扑通一声双膝砸地,跪得结结实实,“将军,荆州之战……惨败!”

  “王爷怎样了!”陈启功急急追问。

  “王爷没有大碍,已率领余下的人马撤回丹州,特叫末将回来通报将军。”

  东方白见他三千兵众也折损大半,回来的更是个个带伤,“韩副将莫非也参战了?”

  韩峥摇头,“不曾,这一路遭遇不少敌军,都折在路上了,王爷见我手下多是伤兵,未允我等参战。”

  “你没劝他荆州不能打?”陈启功脸色铁青,恨得牙痒,南征无胜绩,皇帝怪不到他头上来,可出师大败,真真是脸都丢尽了。

  副将张张口,自己也是满心不解,“劝了,可王爷说……他不是为了打荆州。”

  元平十七年冬,北燕靖南王率军强取荆州,守将闭关不出,据城坚守,燕军猛攻七日不下,被迫退入丹州,陈王大悦,开内廷府库犒赏三军,于宫内大宴群臣,陈都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家家置酒,户户称庆,喜迎新年。

  盛装打扮的美貌妇人收到亲信耳语,回头瞧了眼座上拥着美人已然沉醉的君王,不动声色起身离开宫宴。

  出了内廷,魏国夫人径直迎上候在殿外的手下,“查得怎么样,你能确定就是裴家三儿?”

  “夫人,属下特意从燕都抓了一个裴府的下人,经他辨认,的确是裴府三公子。”

  “那你可问了,他的腿是何人医治?”

  “据属下审问,好似无人医治,那人说三公子离家时还只能终日坐卧,裴府中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好一个一无所知!这个孩子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看在北燕亡国之日不远,我原本也不欲再跟他为难,可裴家人得寸进尺,竟敢在陈国境内盗取灵药。”

  “夫人能肯定失窃的灵药,就在那位裴三公子身上?”

  妇人艳丽的双唇勾起一丝狞笑,“除了那东西,世上不可能还有其他办法医好他。”

  “夫人,如此看来,药岂不是已被用掉了?”

  “你忘了,王上身边不是还有一个张仙人?”

  亲信面露疑惑,“夫人是说那位张仙人能再将灵药取出?”

  “张仙人与先时那位得道飞升,登仙而去的燕国大国师,师出同门,他门中精于以活人炼药。只要我们把人拿住,再由张仙人替王上炼出灵药,碧霄宫接应失利的事情也算有个了结。”

  亲信虽觉此说骇人听闻,可那位燕国国师羽化升仙的事情,外间的确传得神乎其神,由不得他不信,“夫人,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妇人沉吟一瞬,“自然是将那位身负灵药的裴公子请来做药引。”

  “可他身边高手如云,我等实难近身,是否要禀报王上,派兵擒拿。”

  “碧霄宫接应失利,自然也要由碧霄宫将东西找回来,况且裴氏为燕国四大家之首,他夫妻又视这个儿子如珠如宝,毕竟是突厥送给陛下的大礼,此事一旦宣扬开来,陛下与汗王合盟的消息恐怕也会走漏出去,陈国那些个短视的书生,一向耻与蛮夷为伍,届时反倒多生事端。派人盯紧他,在咱们的地盘上,还怕没有拿他的机会?”

  “夫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