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117章 再见他一面

  整饬三军早该提上日程,三军各自为战,原是无奈之举,如今战事胶着,诸部各有所属,反易生乱。

  慕容胤心里一清二楚,他麾下前军上阵杀敌堪称勇武之师,可治军之才却凤毛麟角,他原本属意赵飞,但赵飞坚辞不受,他也没本事强人所难。

  陈启功所部,外有精兵强将冲锋陷阵,内有策士谋臣定计献言,前生共事一场,此人有多大能耐,他还是知道的。

  至于沈东桥手下八万南陈子弟,若不尽早收纳规整,时间久了,恐怕也要生出隐患。他倒是真没想到,当年燕都街市上衣食无着的乞丐,不数年摇身一变成为南陈的叛军首领,反旗一张竟至颠覆一朝社稷。

  陈大将军能驭百万之师,这三十万人马虽不足以朝夕亡陈,但仗要一步一步打,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朝廷南北交困,无力增兵,下一步究竟该如何筹划,陈启功比他更清楚。

  最让他心焦的是,他隐约感到裴景熙那里可能出了事情,派去宁陵的人昨夜传回消息,那人根本不在城中,甚或从未到过那里。

  那么他又会在哪儿呢?八百里加急字字如金,裴景熙给他写信一贯单刀直入,多余的话从来半句不说,但最后一封信里提到了元宵,那人说南方的元宵,竟以梅子入馅,酸得很。

  他不确定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告诉他,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还是对方遇到了什么险事,预感到危机迫近,故而在信中留了一笔。

  先时他也未曾多想,可随着那边音信断绝,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

  元宵虽是寻常之物,但这酸梅馅却非处处可得,当年陈太/祖酷爱酸食,宫中御厨为讨君王欢心,特以青梅熬出的酒酿,最为陈帝所爱,此后便成为陈都的特色之一。

  裴三公子去了陈都,又或者说他一直就在陈都,胆子实在太大了。

  主仆去时匆忙,未将新桃替下旧符,归来年关已过,年前特意请的门神也没来及换下去岁的年画,一路行来家家户户贴红挂彩都见喜气,唯独水边的那座院子冷冷清清。

  主人一走月余,池中鱼儿俱死,院中花木倾颓,梁上遍生蛛网,檐头燕雀已在筑窝。

  房中一桌一椅仍是去时模样,连案上翻倒的灯台,位置也分寸未改,孟子青感到害怕,这座已被主人弃置的院子就是他自己。

  “爷,我带他们去收拾收拾,瞧瞧,才个把月没住,哪哪都是灰。”小丫头将行李搬回房间,瞧着立在房中怔怔出神的人,出声想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小桃心里也犯嘀咕,显而易见,这院子自他们走后就再也没人来过,既没出手发卖,也无人看顾收拾,就像个说丢就丢的物件,没一丝顾念,更别提什么旧情。

  孟子青不愿在小丫头面前失态,摆手叫她莫忙,“你们先回家去,各自与家人报个平安,若是可以,再打听一下城里近来有没有殿下的消息,擒了突厥刺客,又护驾有功,陛下理应有封赏才是。”

  小桃依言放下手里的抹布,“爷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告诉阿桂和福年,先回家瞧瞧,听听有没有官府的消息,爷放宽心,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兴许殿下已经消气了,届时爷再跟殿下认个错,这事儿啊,没准儿就这么过去了!”

  孟子青嘴上说是,心里却一清二楚,是过去了,王罙那里已经过去了,所以临了留他一命,算是仁至义尽。

  可他能过得去吗?自打出了燕京,他只晓得自己魂都叫人抽了去,一想到从今往后兴许连那人的面也再见不着,他就觉得好像有一把钝刀连皮带骨剐得他生疼。

  小桃知道主子心里不好受,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嘴张了几张,到底还是悄悄退了出去。

  下人去后,孟子青想动手把屋子收拾一下,找点事做,免叫自己心烦意乱,想东想西,只是不等他动手,又听院中有人呼唤。

  他迎出来一瞧,竟是邻家的赵老太爷,“老太爷,您……您从乡下回来了?”

  “是啊,是啊,前几日回来的,倒是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

  孟子青毕恭毕敬将老人请进来,“我……我走亲戚去了。”

  老人笑道,“正该,正该,亲朋好友理当时常走动,这些年也未曾见你出门远行,这亲旧啊,久不联络,他就生分了。方才听管家说你院外停着马车,我想兴许是回来了,恰好我从乡下带了不少山货,一会儿就叫管家给你送来。”

  孟子青得友邻关怀,心里却十分羞愧,“老太爷,您寄在我这里的……”

  老人摆摆手,打断他未说完的话,“方才遇见小桃,她已都对老夫讲了,说来是老夫不该,原是怕年关内城中不太平,你这里下人又少,本想留给你看家护院,不想惊着了贵客,该是老夫向你告罪才是。”

  “您老这么说,可要羞死我了。”

  “哈哈,莫说了,莫说了!我晓得不怪你,也是那狗儿命里有此一劫。转眼又是一年,开春流年不利,外间战事未平,国中的事也一桩接着一桩,不知还能有几天好日子。”

  孟子青心有戚戚,打定主意要再寻一条好狗赔给老人家,他听对方提起国中之事,心头一动,忙问道,“赵老见多识广,近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老人抚髯叹息,“先是年前突厥人扰乱冬狩大礼,行刺陛下,接着渤海王上书要回京祭奠生母,被皇上一道圣旨压下,前些时日斛律王遣使入京也闹得城中沸沸扬扬,近来朝中请立太子呼声不断,陛下迟迟不能定夺,朝野人心动荡,都不是好事啊。”

  “赵老,听说是五皇子临危救驾……”

  老人微微一愣,好不诧异,“城里不是已经封锁了消息,你在外头竟也听说了?”

  孟子青面露不解,“既是大功一件,为何不闻封赏,竟反倒要封锁消息?”

  老人家接着说道,“五皇子舍身救驾,当胸一箭伤在要害,虽有御医日夜施治,可眼见得危在旦夕,只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老来连遭丧子之痛,皇帝也是可怜之人,六皇子领兵在外,七皇子朝中独大,也不知圣上究竟属意何人。”

  孟子青只觉脑中“嗡”得一声,两手强抓着身旁的椅背,这才没软倒在地。

  李俭从宫中回来已是深夜,刚刚转进巷子就看见自家大门外直挺挺跪着一个人,待他走近看清那人的面貌,顿时大惊失色,“孟爷!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瞧见他,两眼一张,连滚带爬扑到他脚下,照着面前的石板路结结实实磕起头来,“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只要能见到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俭手足无措后退一步,避开了对方这等大礼,反应过来又忙抢上前去,一把将人从脚下拖起来,“孟爷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神色慌张,“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我求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求你了!”

  李俭扶了半天也没将人扶稳当,眼见得面前人一身衣裳给夜露打得透湿,浑身上下冷得打战,“你在这儿跪了多久了?这又是何苦呢。”

  “我把银子都给你,房契地契也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帮帮我,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李俭左右为难,“见了又能怎样?殿下一片苦心让我把你送走,如今你去而复返,叫我如何向殿下交代?”

  孟子青紧攥着他的衣裳,“不用你向他交代!我向他交代!他活着我当面跟他说,他死了我到地下跟他讲,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再见他一面,成么?”

  “孟爷,皇宫大内不是说进就能进去的,更何况,见了又能怎样?宫里躺着的那位,是当朝皇子,是金枝玉叶,已不再是你的王公子了,事已至此,何必强求。”

  男人趁他不备,突然伸手抓住了他腰上的佩剑,“我知道男子不能进宫,但宫里不是有公公吗,我……我可以……”

  李俭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推开,他下意识将握剑的手背到身后,“胡言乱语,疯了不成!”

  孟子青摔在地上,寒风里煞白的脸在月色中更加无助,他在门前跪了一整天都没有哭,却终于在此刻失控地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痛哭并不好看,声音也很难听,那张涕泗横流的脸让李俭感到疑惑,疑惑主子为何放着世间美色不取,偏偏喜欢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他立在忽明忽暗的风灯下想了很久,世间美色赏心悦目,却没有一人会像他这样哭,哭得撕心裂肺,痛断肝肠。

  他主子绝不是一个好人,对待盟友反复无常,对待敌人更心狠手辣,为达目的时常不择手段,趋利避害自小能屈能伸。

  他总觉得主子这样的人该是世上最心硬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多年苦心谋划的一切,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几句荒唐无理的话,付诸东流。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是了,他跟旁人不一样,跟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既不关心殿下会不会功败垂成,也不在乎他能不能得偿所愿,满脑子只有他饿不饿,渴不渴,今天高兴不高兴。

  这样的人,皇宫里没有,皇宫外没有,五皇子一辈子也不可能遇上,只有王罙可以,但王罙又是谁,天长日久,或许连他主子自己也已经分不清了。

  慕容胤走时给赵飞留了一件征衣,一枚将印,给邵楚留了一匹良马,一壶好酒。

  他不愿左右二人的志向,也不会用封赏薄了朋友之间那份厚谊深情。赵飞其人虽起于草莽,却扶危济困,一片仁心,若肯为人先,势必一呼百应,他若统兵为将,麾下定是仁义之师。邵楚性子散漫,耽于自在,自燕都到南陈,所作所为全凭意气,一壶酒虽不足洗尽一路征尘,惟愿能予之几分慰藉。

  “王爷还说了什么?”赵飞神情复杂捧着怀里的征衣,抬眸问向留守的暗卫。

  “王爷说,人生在世,畅情畅意时少,身不由己时多,只想告诉赵当家一句,慕容胤不一定时时刻刻都是慕容胤,但大当家永远是大当家。”

  赵飞默然良久,若今日一走,山高水长,此生恐无再见之日。

  邵楚拔开酒塞,连呼好酒,“哈,还是大当家了解我。”他摸摸身旁活泼的马儿,望向那黑衣侍卫,“哎,殿下可有话给我?”

  “殿下说了,俞孝卿俞大人在丹州治理水患,抚恤流民,丹州环境险恶,势力纷杂,邵大侠若无急事要办,还请去给俞大人帮把手。”

  邵楚大笑,叫他去跟那刻板无趣的书生一起对付穷山恶水,为大家做点事情,正合他的心意。

  他回头看向身旁默而不语的人,“二哥,大丈夫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是为不二之选,你有才能,万不可像我一样懒散怠惰,虚掷青春。王爷看得明白,你不留下施展才华,难道还要回去继续做飞贼么?劫富济贫虽好,可济三五贫家,怎如济天下。”

  赵飞也笑,“你小子是要抛下我,自去逍遥了?”

  “人各有志,我抛下你,虽心有不舍,可没半点不快活,你若抛下大当家,定会不快活,既然做了梁上燕,王爷这根现成的金梁,我看再好不过。”

  邵楚直言不讳,赵飞心中明了,也不再多说,二人相拥作别,彼此却都知晓,分道扬镳只是暂别,天高海阔不日终将聚首。

  巍峨的宫城笼罩在厚重的阴云之下,裴正寰跟长子一前一后走下殿前的石阶,老相捻着颌下的短须,一脸焦愁。

  “叫五儿去接三儿回来,这小子一去这些时候,连个平安也不往家来报,真气煞人也。”

  裴景灏安慰老父,“许是三弟还有事未完,五弟陪着他呢,况且还有六殿下在,父亲莫要太担心了。”

  老父唉声叹气,“我倒是没甚担心,还不是你娘挂着孩儿,整日在我耳边催问。”

  裴景灏失笑,“我再派人去看看,若无要事,尽快叫他们回来。”

  “先时南征功绩不显,现而今已见声势,朝中便越发有人坐不住了。”

  “目前的形势正该早日立正东宫,稳定朝局,父亲以为陛下迟迟不宣旨,究竟是在顾虑什么?”

  裴正寰摇头叹息,“陛下并非顾虑。”

  “那是为何?”

  老父见孩儿一脸不解,“人心都是肉长的,五皇子舍身救驾,至今生死难料,陛下在这个时候册立太子,定然于心不安。”

  “父亲觉得这‘舍身救驾’果真是情之所至,一片孝心,还是五殿下另有筹谋?”

  “我儿此话何解?”

  裴景灏沉默一瞬,“天家无父子虽然言过其实,但五皇子与陛下一向感情淡薄,京中变乱那一晚,父亲嘱我详查那些遇害官员,我虽未能查到确切的证据,但五殿下绝非没有嫌疑,唆使禁军造乱,趁势铲除异己,将京中的水搅得更浑,这趁火打劫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当初父亲提醒孩儿不可小视这位殿下,幼冲之龄质于外邦却能全身而退,多年隐忍不显山露水,又能在关键时刻不动声色亮出爪牙,这样的人,说他狼子野心也不为过,大业未成而轻弃性命,这中间实在耐人寻味。”

  裴正寰摆手打住孩儿,“揣测是站不住脚的,你信与不信,旁人信与不信,都不要紧,但对陛下来说,血浓于水是真。”

  父亲一语点明,他也不再多问,“孩儿明白了。”

  裴正寰面生愁绪,“本以为东宫之位已无悬念,没想到……”

  “父亲是说?”

  “若为父猜得不差,五皇子此番倘能脱离险境,祸兮福之所伏,陛下当会给他机会。”

  裴景灏倒不如何担心,有裴顾两家襄佐,六皇子此番又有军功在手,谁还能越过他去,难不成陛下会偏心到要将龙骧军赐给五儿?即便君王恩赐,也须他有手段把持。

  “父亲怕六皇子敌不过五皇子?”

  老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个竖子,大事上还算拿得准,小处稀里糊涂,没半点主意,殊不知凡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单就这方面,说五皇子远胜于他也不为过。”

  裴景灏瞄眼父亲的脸色,“父亲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