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冶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作为中产阶级,他从小到大没为钱财烦心过。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的人生自出生那天就格外明朗。

  然而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在他还未学会讲话那天,家中亲戚就争夺他的抚养权,为的也不是将他平安抚养长大,而是觊觎一份不属于他们的遗产。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自然是没有拥护,也没有办法护住这些财产。

  约莫顾冶当真克星,领养他的小姨一家死于意外。

  之后,再没人愿意领养他,尽管顾冶生得确实漂亮,也算得上乖巧,带出去从不会丢面子。

  然而没人有这样的胆气去收留一个克亲的孩子。

  顾冶来到福利院,继续当自己的小霸王,容貌确实是一把有力的武器,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角落里那个生蘑菇的小透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喜欢这些玩具,也不喜欢顾冶。

  顾冶搞不清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和福利院其他孩子的评价一样,这小孩确实是个怪人,总爱一个人待着,总是不起眼到容易忽略的地步,并不以为苦,乐得自在。

  过完年,即将回到学校里去,顾冶望着周遭一群苦着脸的孩子,心中并未有实感,于他而言,换个学校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依旧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喜欢他,他生来就是被人喜爱的。

  小愿也在收拾行李,动作并不迅速,若说慢倒也没有多慢,他一件件将洗好的衣服叠在一块,然后又开始盯着指头发呆。

  发呆没什么稀奇,只是这小孩不同于常人,一次发呆可以持续一天。

  顾冶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愿咕噜咕噜转动眼珠,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真在思考:“放假都可以。”

  “那你想回来吗?”

  顾冶期待得望着这小孩,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家中变故突然,还未来得及寻到一个合适的学校,尽管有院长和闻阿姨帮忙寻找,但学籍和户口的变迁总需要时间。

  顾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和小孩是两个极端的对照物。

  他过惯了追捧的日子,就绝不接受默默无名。

  同样,也决计忍受不了寂寞。

  “我送你的游戏机,你放在箱子里了吗?”他忽而想起什么,轻声询问,“无聊的时候,可以在学校里玩,没电了就换个电池,你有电池吗?我这边还有两只……”

  小愿临出发前,闻女士塞给他一大包糖果,是过年时没吃掉的年货,大多是玉米糖。

  小愿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从小到大没主动要过糖果,这就导致他的低血糖,常常蹲久了或是坐久了,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浑身冒虚汗。

  闻女士担心他在学校里犯病,总是爱给他塞那么几颗糖果,在学校的时候就放几颗放进口袋里,觉得难受了就塞一颗进嘴里。

  院长照例在孩子们上学前准备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的论调小孩没几个乐意听,大多数各自寻找各自的伙伴聊天,小愿没有朋友,就垂着脑袋聆听。

  顾冶隔着人群叫小愿,声音不大不小,却格外引人瞩目。

  小愿头一次暴露在聚光灯下,周遭的目光或是惊奇或是怪异,将他扎了个满身包。

  偏偏那人不在意,非得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话和你讲。”

  这漂亮得有些瑰丽的男孩径直走到小愿面前,高挺的腰板笼罩一片阴影,他没说话,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唇角微微颤动,声音像是一阵春风,是暖和的:“下次见面,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小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装着一个瓷娃娃,傲慢的瓷娃娃。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静静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崭新的人。

  然而沉默自然也是一种回答。

  离开那天,气候依旧寒冷,这小孩背着大大的行囊,像个外出流浪的旅者,登上了开往学校的车。

  车窗外,有福利院的其他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在唱歌,唱的是送别,童声唱歌好听,也清脆,飘在凌冽的寒风中,渐渐成为一段过往。

  小愿第一次回头望去,看见人群里有个人在对他笑。

  笑意张扬,一双眼弯弯,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人张着嘴,比着口型,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近在咫尺——

  “小愿,”他说,“我们下次见。”

  下次并未到来。

  年后的节日没有几个,清明节学校里放了假,小愿背着背包,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就打算回去,舍友笑嘻嘻和他道别,一边又哀求,“你的游戏机……”

  学校里没多少娱乐设备,不回家的留守小孩也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总是无聊的。小愿的舍友就是其中一位。

  “真的不能借我玩玩吗?反正你都要回家了,也不一定需要吧?”

  小愿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舍友露出落寞的表情,垂下脑袋:“这样啊……”

  “这是别人给我的,东西。”

  “我不能把它送给别人。”

  舍友摸了摸脑袋,困惑得歪了歪头:“朋友?”

  宿舍按班级区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位同班同学的秉性,不爱讲话,也不爱凑进人堆里,往往是一个人待着,成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加上舍友的身份,想必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难以想象这样孤立的存在居然会有朋友。

  这两个字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小愿想了想,又说:“他说的,确实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语新鲜,对小愿而言,还是人生头一次。

  他讲出这两个字,耳朵就有点发热,不烫,就是泛红,看起来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痒痒的。

  手中捏着游戏机,没玩过几次,电池也没换过,他保护得很好,还在外面用包书皮包住了,闲暇时就摆放在宿舍桌子上,靠着台灯。

  临出发前,小愿将它塞进了背包,背着它,一步一步上了车。

  抵达福利院时,院长和闻女士站在门口,看见小愿了,就上前一步替他接过背包。

  小愿摇了摇头,要自己背着包。

  闻女士问:“那多重啊?”

  小愿说:“那里面有东西,我要给别人的。”

  闻女士奇了,问:“什么东西?”

  又问:“你要给谁?”

  小愿想了想,有些笨拙得说:“顾冶。”

  这两个字被他抵着上颚念得含糊,读出来不怎么叫人听得清楚。

  闻女士自然也没有听清,但她明白这小孩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追问。

  小愿走进了暖和的大厅,里面依旧是零散几个玩积木的小孩,他和往常一样走到属于自己的角落,却发现那角落里坐着人。

  一个不怎么熟悉的男孩,模样看上去不大,却口齿清晰:“哥哥。”

  福利院里都是叫哥哥的,这不稀奇。

  小愿无知无觉,绕着角落那座沙发逛了一圈,没瞧见要见的人。

  但他不心急,就倚着边角坐下来,又将背包放下,从里面掏出那部游戏机来。

  小愿不玩,游戏机摆放在自己面前,静静盯着它发呆。

  身侧那小孩又凑过来,“哥哥,这是你的游戏机吗?”

  小愿没有说话,幅度极轻得点了点头。

  小孩又接着说:“哥哥,你喜欢打游戏吗?”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会有游戏机呢?”

  “一个……朋友送的。”

  小孩惊讶:“朋友?”

  小愿想了想,说:“应该是朋友。”

  他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料想应该是关系好的意思,然而关系好也分许多层次,他不敢妄下定论。

  结论是:“他说,我们是朋友。”

  小孩若有所思得点点头,忽而叹了口气:“我也想交个朋友呢,可惜他已经被人领养走了。”

  福利院不缺孤儿,自然也不缺来领养的夫妻。

  小愿无知无觉,充作寻常。

  然而小孩却巴巴流下泪来,“我有点想他了。”

  “哥哥,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小愿想了想,“不会。”

  走了的孩子基本就了无音讯,他从未见过去而复返的孤儿。

  “那这么说,顾冶哥哥会忘记我吗?”

  小孩叹口气,又擦去眼角的泪珠:“闻阿姨说哥哥是去过好日子了,可是,我真的想他……”

  小愿静静侧耳,听着小孩夹杂着思念和抱怨的言语,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氤氲着墨色的情调。

  忽而,他又睁开,叙述的笑话讲到末尾,最后问了一句话来:“哥哥,你在等谁?”

  小愿抿了抿唇,难得思考:“我在等一个……朋友。”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小孩歪着脑袋:“那你还等他。”

  小愿想了想,觉得这小孩说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嗯,我不等了。”

  他站起身,抱着背包往外走,身后的小孩叫住他:“哥哥,院长说我是新来的,需要和大家都认识一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小愿。”

  “什么小,什么愿?”

  “小小的小,愿望的愿。”

  一个小小的愿望,闻阿姨是这么对他解释的。

  “哥哥,你要去哪?”

  “宿舍。”

  “你一个人吗?”

  “嗯。”

  “我可以陪着你吗?”小孩说,“我也是一个人,很无聊。”

  小愿想了想,“不要。”

  小孩不解,“为什么?”

  “我不喜欢交朋友。”

  小愿如是回答。

  小孩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哥哥,你的游戏机能借我玩玩吗?”

  “不行。”

  “为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小愿解释,“我要还给别人。”

  小孩吸了吸鼻子,说:“那好吧,哥哥。”

  “明天见。”

  小愿摸了摸鼻子,说:“明天见。”

  游戏机最终没有成功还回去。

  某一年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一对夫妇坐着汽车,停在了这家福利院门口。

  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孩子,充作家中幼子。

  小愿变成陈三愿,如此仓促得降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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