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里有股汽油味,不怎么好闻,又因为天气还未回温,即便是春季,也透着寒意。

  车窗紧紧闭着,小愿透不过气,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遏制不住喉咙的干咽,胃部有痉挛,他伸手覆上腹部,新奇得思考:原来晕车是这个滋味。

  小愿没晕过车。在他有记忆来,只坐过大巴和公交。

  大巴和公交是通往学校的方式。

  而学校就在市中心,与福利院同一个市,行驶的时间至多几十分钟,更多的就没有了。

  从前的那些车上人很多,尽管嘈杂,但空间大,男女老少都有,气味也不是单一的,人气冲淡了车辆本身的汽油味,小愿没有晕过车,或许有其中的原因。

  但如今不太一样,情况发生了变化。

  紧闭的车厢里,仅仅有三个人。

  小愿有些局促,只好保持沉默。

  沉默中,又因由晕车,越发昏昏,脑袋也有些迷糊。

  正是在这片寂静中,李雯握住了他的消瘦的肩膀,她说话带着点南方人的腔调,声音放柔了,像在唱摇篮曲:“我想,你们院长在出发前或许也给你讲过,关于领养家庭的一些资料,不知道你记住了没有。”

  小愿望向她。

  “你的养父,就是领养你的家庭的男主人,嘱咐我再来为你简单介绍一下,避免你们相见时出现差错……”

  女人顿了顿,面上流露一丝怜惜:“一些忌讳事宜我也会告诉你。”

  “你的养父姓陈,是我的顶头上司,他的脾气和气,性格也温和,我料想他对待孩子也不会严厉到哪里去。他有个喜好,就是养花,你往后送他礼物,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

  “女主人姓白,同样温和,性格也好相处,她喜欢安静,在家的时候不要让她觉得吵闹,有些不懂的或者不会的事情可以来问我,我会将联系方式写在一张便利贴上交给你。”

  “除此之外……”

  李雯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什么,并不能叫小愿看清。

  “你还有一个哥哥。”

  李雯斟酌着语气,思量着开口:“他的性格有些孤僻,不怎么爱出门。”

  “他的脾性率直,如果遇见他,最好不要和他起什么冲突,凡事让着他点……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愿贴着暖和的靠背,看见李雯眼中掠过的踌躇,他并未多问,也并未追究可怜指的是是什么,只是点头,不进行多余的询问。

  这趟车开了有一个多小时,从市区一路抵达郊区,等到满目都是绿意盎然,这小孩才恍惚从浅眠中醒来,睁开眼,盯着眼前这幕风景,半晌才从记忆中的院落转变到现实。

  原来他已经出了福利院了。

  小愿点头。

  原来他已经在通往家的路上了。

  小愿又摇了摇头。

  他并不能理解一个家庭的含义,院长教过他,大概是几个拥有血缘纽扣的人聚集在一块,就和福利院里一样,都是兄弟姐妹们。

  这样想,他又觉得困惑了。

  福利院里也是一个大家庭,偏偏有人可怜他们,要将他们分开,前往各自的家。

  寻到家的孩子们没了踪迹,从大家庭融入到小家庭里。

  小愿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常常觉得困惑。

  但他从不说出口,院长和闻女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总不会害自己。

  毕竟临走前,闻女士的眼泪像一串掉了线的珍珠,哭得很伤心,然而,她的唇角却是弯起来的。

  “小愿,你是要去过好日子啦!”

  这是个好消息。闻女士是这样说的。

  小愿深信不疑。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王司机下车,先是去后备箱拿行李,李雯摸了摸这个乖巧孩子的脑袋,又撩起一缕他额前的碎发,提醒:“小愿,你该去剪头发了。”

  头发确实已经遮住了眼睛,小愿抿了抿唇,小声说:“不要。”

  然而这份拒绝没有让李雯听见,这个热心的小助理已经下了车,替小愿打开了他那边的车门:“到家了。”

  车外的世界,没有汽油味,也没有人味。

  空荡荡一片,像小人进入了森林,在这片荒郊野岭,居然有一大片梧桐。那样大的树根,那样粗壮的枝干,构成了一个地上王国。

  小愿吸了口气,望着眼前这一幕发呆。

  他从车后座跳下来,顺着李雯的指引,看向这片梧桐林的尽头——

  一扇硕大的欧式铁门,上头挂着一把锁,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李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到家了。”

  小愿在心中思索,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比大家更小一点的,小家。

  王叔已经将行李拿下来,其实东西是不多的,大多数是小愿的贴身用品以及院长和闻女士塞进来的零食,怕小愿路上无聊安排的,仅仅一个行李箱就装满了。

  这个憨厚的男人笑着说:“走,小少爷,我们回家。”

  铁门是被里面的佣人打开的。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佣接到了讯息,从房子里跑到大门口,一路上气喘吁吁,直到抵达大门才站直。

  这女佣细看生得清秀,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动作轻柔得擦去额头的汗,看见门口站着的李雯,就露出一个笑:“那个人送到了吗?”

  李雯皱起眉,环顾四周,一面又看向王叔。

  两人四目相对,先是迟疑,接着,又转变为担忧。

  李雯摸了摸身侧孩子的脊背,往前推了推,态度礼貌,语气试探道:“小愿少爷,是送到了。”

  女佣眯了眯眼,正对着太阳,不怎么能瞧见那人的脸,她擦着额头的汗,一面上前几步,待看清了小孩的脸庞,才发出一声惊叹:“怎么长得这么丑!”

  小愿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女佣清秀的面孔流露一丝嫌弃,她扭头询问一旁站着的李雯和王叔:“真是陈先生收养的孩子吗?不会是被哄骗了吧?”

  “陈先生那样的人,怎么会收养这么丑的孩子?”

  李雯有些听不下去,打断她:“就是这个孩子,陈先生亲自和我确认过。”

  女佣讪讪,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李小姐,我不是不信,只是你看他这个样子,确实是和家里其他人差距有些大……”

  李雯不在意,“头发遮眼睛而已,剪了就好了。”

  “只是眼睛被遮住了而已,他生得又不丑。”

  小愿确实不丑。

  皮肤在太阳底下透着粉,脸小,鼻子也小,五官生得正正好合适。

  可是瘦。

  瘦得合适叫做苗条,不合适,就成了竹竿。

  小愿不能称之为竹竿,但也和竹竿差不了多少,已经到病态的地步,自然是不健康的。

  这或许是因由他常常躲着人群,不爱吃饭,也不爱运动。身上没几块肉,还总是睡觉。

  长期积累下来,就成了消瘦。

  加上他总留着刘海,惯常不能露出眼睛,尖尖的下巴撑不起五官,就显得普通。

  女佣在没人瞧见的地方撇了撇嘴,用钥匙解开了大门,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吱呀”一声,更为壮观的景象在小愿面前展开。

  一座半径有三十米的巨大的喷泉呈现在面前,中心立着的纯白天使雕像露出甜美的微笑,池中水声哗哗作响,卷起一串串雪白的浪花。

  小愿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没有动弹。

  水声喧嚣,本该是很吵的画面,可是这副景象却莫名静谧,女神雕像怜悯的目光是一记镇定剂,莫名熨帖躁动的心。

  女佣心中得意,一面又轻笑:“离喷泉远一些,小心被浇到身上。”

  李雯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低下头贴着耳朵说:“喜欢吗?”

  小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喜欢。”

  李雯就笑:“喜欢就好,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玩。”

  王叔推着行李箱催促,一面又笑:“别磨蹭了,快点进去吧,等会天要黑了。”

  小愿就不再观赏喷泉,跟着女佣婀娜的背影,一步步往屋子大门走去。

  陈家住宅是西式建筑,一栋高层别墅。

  遥遥望去,壮丽的像是中世纪的巧匠建造,就像一座城堡。

  小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女佣的目光刚一瞥过来他就注意到了。那目光令他觉得不舒服,像是时刻有人用显微镜观察他,窥探他,令他觉得为难,就不怎么愿意抬起头。

  李雯牵着他的手,说:“到了。”

  这双手有温暖的力量,小愿又掀起眼皮。

  屋子内平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地毯是深色的,有些发红,又有些发黑。

  小愿跟着女佣走进来,身后,李雯推着他的背。

  被牵引到陌生地带,寻常孩子可能会害怕,会担忧,会因未知而感到迷茫。

  小愿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他有的,只有犯困。

  硕大一座城堡,屋子里竟一点声音没有,空寂得仿佛另一个维度。

  极其适合发呆。

  极其适合睡觉。

  极其适合……小愿。

  简直是量身定制。

  小愿爱上了这个地方。

  将他安全送达后,李雯在临走前果真递给他一张便利贴,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问我,”李雯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什么时候都在的。”

  小愿寻找了一块角落休息。

  女佣抱着手臂,在离去前趾高气昂地规定:“我要去准备晚餐,现在没有功夫管你,你就呆在这,不要乱跑。”

  女佣规定的活动区域仅仅是客厅角落的一个小沙发,仅仅能容纳一个人坐着,长度既不能躺着也不能趴着,大小极其刁钻。

  然而小愿想了一个更刁钻的方法克服困难。

  他将自己像蛇一样,蜷缩在一块,手脚并起,当了次乌龟。

  李雯和王叔在临走前将行李箱交给他,小愿寻到了这个行李箱最厉害的作用。他将这箱子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自己的踪迹,就安心得进入了睡眠。

  小愿惯常是不做梦的,多数原因可能是他没什么思考的事,少数是因为他没有挂念的人。没心没肺到这样的地步,在这场梦里,却梦见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恶魔。

  这恶魔生得如何暂且不提,但它过于庞大,过于凶险,以至于在梦中令小愿遍体鳞伤。

  恶魔说:你要交换东西给我,我才会放过你。

  小愿问:你要什么?

  恶魔笑了,笑容狰狞:我要你——

  深渊大口嗷呜一下扑来,小愿猛地睁开眼,摸了摸额头冒出的汗水,头一回体会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是个新奇的体验。

  但小愿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城堡里黑漆漆,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小愿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子,睁大眼睛发呆。

  他有点饿了。

  或许是刚刚的梦境令他产生了被吞噬的幻觉,他罕见得体会到饥饿。

  女佣不知道去了哪里,小愿打开了面前的行李箱,从里面翻找出闻女士为他准备的零食。

  撕开饼干的包装袋,小愿往嘴里塞了一片牛奶味的压缩饼干。

  啃着饼干,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愿没见到院长和李雯口中的家人,也没有看见刚来时遇见的女佣,他迷茫的立在黑夜中,像是一只寄居在龟壳中的虫子。

  这时他又想起李雯临走前给他递来的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电话号码。

  小愿从口袋里翻出纸条,开始寻找电话。

  城堡庞大,又漆黑一片,寻找之旅实在艰辛,小愿摸索着前进,推着行李箱挡在身前探路。

  路途艰辛,四周无光,小愿在黑暗中睁着眼,环顾四周,才在这片空荡的区域捕捉到一片光亮。

  头顶,距离他几个身位的距离,一束昏黄的灯光笼罩下一片柔和。

  楼上有人。

  小愿猜测或许是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李雯口中的他的养父母回来了,只是因由自己躲起来了,所以并未发现自己。

  他摸索着终于寻到了楼梯。

  那上面居然也铺着厚厚的毛毯,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没有。

  小愿顺着楼梯一节一节向上走去,目光中的那片光亮渐渐扩大,目标显得清晰,小愿终于发现闪着光的是什么——

  一只飞蛾。

  确切来讲,或许是一只蝴蝶。但小愿没怎么出过门,就不怎么清楚户外的生态。他只在屋子里见过这类细小的生着翅膀的生物,清醒得扑向火堆。

  这只飞蛾身上挂着一个灯泡,炽热的灯泡外表与飞蛾相撞,发出嗞嗞的声响,残忍得在这只漂亮的生物翅膀上,烫出一个硕大的洞。

  深蓝色的、犹如绸缎的翅膀变得残缺,好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捕食器具,变得萎靡不振。

  它轻微得颤动触角,如同死前的最后一舞,想要展开美丽的薄翼。

  小愿已经走上了台阶,望着它,不知怎么,伸出了手。

  他捏起飞蛾残破的翅膀,将它从滚烫的灯泡处撕下。

  割裂的过程是痛苦的,粘在灯泡上的翅膀变成了一摊已经干涸的黑色的粘液,余下的还能动弹的区域,又变成了自娱自乐。

  无法飞行,不能觅食。

  结果是,等待死亡。

  小愿望着手心中的飞蛾,又抬头看向那只散着暖光的灯泡。这只灯泡孤零零立在这儿,显然是他人纵然的产物。

  飞蛾扑火,成就了这个恶趣味。

  小愿正要上前,看清楚那上面还有没有余下的生物,手指附上粘着灯泡的灰色墙壁,却一瞬失了重,向前栽去。

  在摔倒在地的前一刻,小愿沉默中得出一个结论。

  原来挂着灯泡的墙壁,是一扇门。

  膝盖砸出一声重响,继而,又是咚一声闷响。

  然而却没有痛感。

  小愿后知后觉,原来这间隐蔽的屋子里,也铺着柔软的地毯。

  甚至,材质比之楼下的羊毛毯还要更加绵软。

  像是踩在云朵上,并无实感。

  但这些,小愿无法探究。

  他抬起头,望着富丽堂皇的房间内里,灯光璀璨,恍如白昼。

  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眼眸酸痛,他忽而垂下脑袋,想要抹去眼角因灯光分泌的生理盐水。

  然而,正前方穿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是一道颇有些沙哑的声音,仿若多日没饮水的旅人,并不能算得上好听。

  唯一能察觉的,也只有语气里的专横。

  以及,专横也无法掩盖的娇纵。

  声音的主人高高在上,仿若嫌恶,又似痛恶:“滚出去。”

  屋外,因由动静赶来的女佣发出低声呼叫:“哎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女人上前一步拽住小愿的胳膊,摸着手中硌人的骨头,心中先是一惊,过后,又是猛地拖拽。

  即将被拖出门房前,小愿的余光流转,隔着细碎的头发,瞥见一抹艳丽的风景。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繁冗宽大的床铺,宛若中世纪贵族的奢靡,床脚边缘搭着纯白的动物皮毛,垂落下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的绒球,而在这些绒球下方,则充斥着寓意富贵荣华的珍宝——大多是珍珠,少数有宝石。

  这些密密麻麻耀人眼的珠宝镶嵌在木制的床头床尾,乃至整片留白区域。

  珍宝辉煌,在灯光的照射下愈发晃眼。

  而那上面,坐着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