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近来养了不少肉,堆积在肚腹,原先凹陷贴着骨架的肚子像秋冬松鼠的腮帮子一样,鼓起来,显得圆润可爱。

  陈三愿某天洗完澡,要吹头发,陈自祈摸到他潮湿的发尾,环着他坐在自己怀里,像抱了个大型布偶。

  小孩不爱乱动,乖巧得垂着头,露出白洁的后颈。

  声音也小,可是能叫陈自祈听清,“哥哥。”

  他念哥哥这两个字清晰,落地有声,“帮帮我。”

  陈自祈有些洁癖,一部分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是心理上的。这或许源于他骄横不可一世的童年,被养得傲气,什么东西都要干净的,旁人碰过的什么于他而言都好像脏了,沾满了污垢。

  养一只宠物,自然也要自己劳心劳力,亲力亲为。

  他面上是没什么表情的,既未笑,也未露出嫌恶的神情。拍了拍无知无觉的双腿,声音也轻,沙哑的轻,尾声却勾起来,象征着主人隐晦的满意:“过来。”

  陈三愿光着脚走过去,脚趾踩在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

  湿润的发尾向下滴水,哒哒落在柔软的毛巾上,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他个头小,浴巾包着他整个人也有余地,托在地上,像留了一条尾巴。

  走路微微摇晃,因由不常锻炼,小腿没什么力气,被热水氤氲得有些发软,就显得脆弱。

  这样一路走过去,离陈自祈两三步的距离,这昳丽的少年伸手,半敞开双臂,颇有上世纪贵族的矜贵,眼尾上挑,带着莫名强势。

  陈三愿就扑到他的怀里,称职当着没主见的猫。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讨好,顺从的,柔和的,可以随意消遣的玩物。然而陈三愿不当回事,陈自祈也并不觉得怪异。

  畸形的关系套上了温情的壳子,又因由年少暴君的威慑,父母的纵容,女佣的讨好,也未有人教过他什么算是正常的人际交往。

  自然,畸形也就不是畸形。

  至于是怜爱,还是其他形式的喜爱,陈自祈不当回事。也没人去问他,与他探讨这样高深莫测的学问。

  刚刚洗完澡,陈三愿的头发湿漉漉的,洗发水是桃子味的,陈自祈爱吃桃子,就嘱咐女佣买来这个香味的清洁用品,如此,往后带出去,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源地,是属于陈自祈的眷属。

  也带了点炫耀的意味,给旁人看看自己自家的猫。

  多么乖巧。

  指尖绕着潮湿的发尾,另一只手握住吹风机,晃动的过程五指又没入黑发,陈三愿的头发偏长,快齐到肩了,发尾微黄,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象征。

  额前的碎发也是如此,偏偏要放下来,掩着眼睛。

  陈自祈原先是不好奇的。

  他思量着或许是从前发生了什么,导致了这份偏执。就像自己的双腿一样,在意外未发生前,他去过许多地方,外出游玩结群结伴,身后总簇拥着一批忠诚的信徒。

  然而意外发生了。

  鸟雀四处飞去,离开了他的身边。

  自此他就不怎么爱出门,深居家中,成为外人口中曾经的天之骄子。

  他揣测陈三愿的过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是被人嘲笑过丑陋?欺凌确实时有发生。

  又或是自闭内向?性格问题也是一道难题。

  如此思考,他不经意伸手,想要拂起过长的碎发,然而这个举动被陈三愿先一步发觉,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头一次重声道:“不要。”

  这样庄重的拒绝。

  陈自祈生来未被斥责,尽管这也算不上斥责,仅仅是拒绝,对于他而言,也格外稀奇。

  他终于起了兴致,“为什么?”

  陈三愿垂下脑袋,又耷拉下眼皮,没什么精神地道:“我不喜欢。”

  那确实是严重的问题。

  不喜欢,就意味着不能勉强,陈三愿的价值观是如此形成的,尽管自闭过了头,但他也总是尊重别人的。

  陈自祈与他是两个极端。

  他未曾学会如何尊重他人,也不想学着人际交往,凡事总要先顾及自己,自己快乐,那么旁人就是哭,又怎样呢。

  本是如此。

  然而。

  陈自祈替小孩吹完了头发,又抱着他坐在床上看了会书。直到临睡前,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是好奇的,却没有那么好奇。

  若非得问出个缘由来,又要兜着圈子绕,哭了怎么办?陈自祈从未哄过孩子。事实上,仅仅是这层担忧,就令他暂时搁浅这份好奇。

  他认为自己是觉得麻烦的。因由这份麻烦,理所当然为自己套了个思维导图,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往后总有一天,是能看见的。

  不急于一时。

  这样想,就理通了。

  总归是属于自己的物件,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发现,又有什么关系?不会有人能越过他去。

  深夜,小孩睡在身侧,陈自祈依靠在枕头上,隔着刘海摸上他的眼睛,又隔着眼皮摸到圆滚滚眼球,脑袋里想象它的模样,觉得分外有趣。

  女佣守在门外,直到深夜,才听见少年的声音响起,低低的,“进来。”

  小孩由陈自祈怀中到了女佣怀里,这段时间的照顾很有见效,消瘦的身体已经养了些肉,个头也窜了点,幸而不多,女佣还能抱得住。

  “回去吧。”

  小孩身上裹着一条羊绒毯子,睡得极安稳。

  女佣抱着他出了房间,走了几步,就到了隔壁。

  推开门,例行将小孩放在床上,正要离开时,女佣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重影,微微一顿。

  扭身,又定定注视几眼,手指克制不住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一条黑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这双眼睛。

  不论好的,坏的,丑陋的,美丽的,统统变成了不可见人的。

  由霸道的少年订立的规则如是,旁人无法也不能先他一步采摘甜蜜的果实。

  如若胜利不能全须全尾属于我,那么,自然也不能是这世上的任意一个人。

  于宠物如此,于陈三愿,更是如此。

  陈三愿对于黑纱的存在适应得极快。

  或许是陈自祈的奖励过于惑人,又或是本身就无谓,当个半瞎子,能够安静蹲在角落里,吃好喝好,于他而言,确是美事一桩。

  尽管他也觉得困惑,询问这个将他当猫来养的哥哥,“我能摘下来吗?”

  陈自祈的答案是,“不行。”

  很夸张,也很符合他霸道的脾性。

  他说完这句话原本等着小孩开口询问缘由,然而没有。

  这无知无畏的孩子点了点头,乖巧道:“我知道了。”

  如此,就这样简单接受了命运。

  仿佛喝水吃饭那样随意,家中多了一个人造瞎子。

  最常在陈自祈的轮椅上见到他,偶尔,会蜷缩在少年的腿边小憩。

  眼睛被遮得严实,下巴的肉一日日也随着身体丰盈起来,给小孩喂饭喂水,变成了陈自祈最喜好的项目。

  他未曾照顾别人,养一只猫,由着他饲养也觉得有趣。

  如此,几个月过去。

  某一日午后,陈自祈在看书,陈三愿趴在他腿上休憩,这是个极寻常的日子,女佣接到了大门外的传讯,陈家来了一位新客人。

  她疾步穿梭在庞大的陈家,越过那条喷泉,透过白色的浪花,看见一道健气的身影,较之少年人和青年间的身形,一头金发惹人注目。

  来人掀起眼皮,看见遥遥赶来的女佣,露出一个灿然的笑。

  他的声音清澈,又少年意气:“姐姐,你好。”

  “我的名字叫做宋束,从遥远的Y国来。”

  指尖升起一个弧度,指向远方。

  “以后,请多多指教。”

  夏天,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