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的制作时间并不长,女佣最后在切好的蔬菜水果上挤上沙拉酱,端着玻璃制的碗从厨房里出来,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慌乱的身影自二楼某个房间出来,顺着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她骤然回神,提起裙边快步冲上了二楼。

  房间大门敞着,宽大的床边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支着手臂正要站起身。

  女佣正要叫他的名字,然而话语还未出口,目光却瞥见那人胳膊上一道显眼的红印,询问的话霎时卡在了喉咙口。

  伤痕在她惊讶的间断,已由原先的泛红逐渐演变成青色,女佣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将他搀扶起来,又摸到他的脊背。

  凸起来,硬邦邦的,没什么肉。

  陈三愿既未哭诉,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他指了指床柜上的午餐,捂着肚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宛若幼兽虚弱时发出的喘息。

  ——饿。

  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孩蹙起眉,露出一个困扰的神情:“我饿了。”

  女佣一口气没上来,要说的话再次堵在嘴边。

  原先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疼不疼,需不需要去医院看看,这些关心的言语被风吹散了,以至于她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过了会,才回过神来,将陈三愿搀着扶到床上,伸手摸了摸变冷了的饭菜。

  千言万语融为一句话:“等我再去热一热。”

  陈三愿摇头晃脑吃完了一顿美餐,照例对女佣赞美:“谢谢你。”

  他道谢的语气和疼痛时也没什么差距,都是一样平和。

  仿若一切都没发生,刚刚的意外或是折辱,成了无知无觉的泡沫,转瞬消失。

  娜娜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动了动唇,又弯下腰,摸着他的胳膊,带着迟疑询问:“不疼吗?”

  陈三愿抬眼,对上女佣秀美的脸,想了想,“有一点。”

  “但是,可以忍受。”

  可以忍受的疼就不是疼了。福利院里磕磕碰碰也是常事,也不至于一点创伤就跑到医院里,又或者去告状。

  忍耐是每个福利院的孩子精通的学问。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顾冶。

  顾冶……是个例外。

  陈三愿都快忘了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太久没见,脑袋主动为他格式化去渐渐遥远的记忆。

  傍晚时,淤青发紫,显出一些狰狞的前兆。

  女佣找来药箱,给他喷了点药剂。

  药剂有股怪异的味道,嗅起来像消毒水味。陈三愿的胳膊四周都涂了药剂,等待明天,或者后天伤痕消失。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陈三愿用书消遣时光,然而女佣不允许他过度使用胳膊,于是只好作罢。

  睡觉也不怎么能睡得着,夏天实在太闷,即便是开了空调,窗外也吵,于是只好发呆。

  发呆的过程女佣也陪在他身侧,站在床边,垂着脑袋。

  夜色降临之际,陈三愿才听见这个宛若木头人似的女人开口,“到时间了。”

  陈三愿打开手机,屏幕上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一对有些潮湿的眼睛,因由常年被遮掩,显得有些不能见人。

  避着光也避开一切可能的对视,他将手机贴近耳朵,等着这块小小的长方形通讯机器响起铃声。

  每晚通电话的时间不太能固定,大多是陈自祈做完检查后,才有时间来通电话。

  然而今夜似乎与众不同,接通后,陈自祈在电话里却显得比往常要更加活跃,语调渐升,显得轻松欢快,全无治病时的沉重。

  他在电话中告诉陈三愿,自己或许马上就能回去了。

  “检查很顺利,”陈自祈头一次讲述关于他病情的话题,“可能下周我就能回去,或者更早一些。”

  陈三愿乖巧应答:“好。”

  陈自祈想了想,道:“最近吃得好吗?”

  陈三愿的瘦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除却年幼时摄入的营养不够外,还有他自己身体上的缘故。

  胃是不能一次性吃大的,医学上讲究循序渐进,一切都要慢慢来。

  他一日日增加饭量,往常是陈自祈监督他,现在他走了,就变成娜娜来替他挑选合适饭量的食物。

  陈三愿罕见得有些迟疑,但也仅仅一会,“还好。”

  确实是还好,除却那场可能算不上意外的意外。

  陈三愿没有将宋束的话放在心上。

  他有独属于自己一套屏蔽外界骚扰的流程,然而其他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无情。

  当然,或许可能是无情,毕竟无情的定义那么广泛。

  陈三愿的无情也是广泛的,面向群众是无数的别人,并无固定数量。

  任何他觉得没必要讨好的人,即便有危及自身的行为,也都可以忽略。

  人活着无非衣食住行。

  陈三愿还要再小一些,他被人当成猫来养,就只剩下吃和睡。

  偶尔发呆的时间也用来陪伴一位有必要讨好的人。

  这人能是世上千千万万人,只要能给他关于安静的安全感。

  如今,他叫做陈自祈。

  截至目前为止,除却这个带有特殊含义的人外,陈三愿屏蔽了周遭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旁人并不知晓。

  电话结束到最后,女佣上前准备带走手机,忽而感到裙摆一重,垂眸一看,陈三愿抓住了她的裙子。

  黑夜中,那双眼睛显得有些幽暗,清纯演变成带有潋滟水光的湖面:“我的眼罩。”

  眼罩是女佣答应他要寻来的,原先的黑纱被恶劣的少年夺走,陈三愿并不能找回来。

  女佣愣了一瞬,转而从口袋中找出一个小巧的盒子,盒子上甚至还镶嵌有一颗硕大的蓝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在漆黑的夜里更加耀眼。

  陈三愿不懂宝石,只是静静看着,然后发出自己的疑问:“这是什么?”

  女佣轻轻打开了盒子,像神圣的求婚仪式一样,一只膝盖弯曲抵到地面,然后平视解释:“黑纱,要回来了。”

  盒子里赫然呈现一条折叠整齐的黑色纱巾。

  这样豪气的归还物品的方式,如今的陈家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宋束冷着脸,看着二楼的某个房间,维持仰头的动作许久,终于在女佣第三次提醒他时回过神来:“宋少爷,您真要加这么多糖块吗?”

  女佣指了指他的手,又指了指快要溢出来的咖啡杯,“快要出来了。”

  宋束回过神,两眼发愣:“什么快要出来?谁快要出来了?”

  话还没说话,手指被方糖溅起的水花烫到,红了一块。

  他吹着手上的烫伤,又看着这片小小的伤口,心底喃喃自语:“又红了。”

  脑海中犹如放电影似的,想起不久前的矛盾,因无法克制自我引发的一系列矛盾。

  简直魔怔了。

  原先夜深人静时只有一双眼睛折磨他的神经,而今却又加重筹码。

  因他手指加重导致的红色印记开始代替那双清澈的眼睛,来回折磨他的神经,近乎令他感到绝望。

  坦白来讲,宋束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人。

  依照他父母的悉心教导,即便年幼时曾经有段时间没有生活在他们身边,但他本身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因由父亲是某个国家的贵族,宋束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贵族间的礼貌礼仪,如此凶狠待人也是人生中头一次。

  原因么,自然是因为陈自祈。

  他喜欢追着他跑,因由这张脸。

  这张无论陈自祈犯了什么错,变成什么样,都能叫人无条件原谅的,赏心悦目的脸。

  宋束是有点颜控的。

  这个秘密迄今为止也无人知晓。

  在外,他对待别人态度常常是温和的。

  绅士风度,是父母教习的,从小到大,宋束都秉持这样谦虚的态度,对待外人常常留有三分薄面,即便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有模板化的相处方式。

  直到遇见陈三愿。

  他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于是下手也没轻没重。

  然而当一切真正发生后,他又开始急躁,心里有把火在烧,将他的理智换做失控的纠结。

  但他并不知晓因何烦闷,又因何在意。

  他本就该讨厌他,陈三愿,这个犹如从天而降,没给人一点讯息就占据了陈自祈身侧位置的心机孩子,他该讨厌他,将他驱赶,凭借自己高超演技,将他击溃,赶出陈家。

  本该如此,然而……

  为何一想起他,是会不自觉关注的呢?

  宋束并不精通情感学问,在经历了几日的折磨后,他终于在某日午后为自己寻找了一个理由。

  即便是为了陈自祈,自己都要去道个歉的。

  不然那心机的小孩先冲哥哥告状怎么办?哥哥本该就属于自己,他要先行掐灭这个罪恶的苗头。

  宋束自小没给人道过歉,他这人傲气,因由家世,或许也有点样貌的意思,即便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别人也不会让他道歉。

  身边认识的朋友与他一样如此,连个模仿样板都没有。

  于是他只好自己上网去搜查礼物的信息。

  道歉不都要送礼物,人之常情嘛。

  至于挑选礼物又是另一种高深莫测的学问,他并不知道陈三愿喜欢什么,只是依照自己每日午夜梦回时闪过的画面,在那破碎的午后,拼图般构建起一些隐藏在角落中的线索。

  书。

  陈三愿约莫是喜欢书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书,宋束并不了解。

  他依照自己的想法,从网络中寻找到合适的书本。

  买回来一大堆热销书籍,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送书就罢了,万一他看过呢?

  看过的书还会有惊喜吗?

  尽管他自己也摸不清为什么非得创造个惊喜,然而理智被情感压制,他预备送个不同寻常的礼物。

  最后,寻觅千千万万,终于挑选了本决计不会有多少人看过的现代诗集。

  依照他的想法,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诗集的作者是一位外国人,曾经教导过他一段时间。

  这本书也是这位老师临走前送给他的众多礼物的其中一份。

  宋束从未打开看过。原先,是打算送给陈自祈的。

  陈自祈喜欢书并不是什么秘密,宋束为他送过许许多多的礼物,也只有书本被他留下来了,其余全数退还过来。

  这次过来,他也准备了不少礼物,珠宝和书籍,都堆积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塞满了一个箱子。

  不过他很快给自己找好了借口,一切都是为了堵住陈三愿的嘴。

  他害怕他告状,何况,自己也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

  不论怎么说,动手都是有伤风度的事。

  准备好了礼物,就开始寻觅机会。

  女佣已经有段时间守在门外,本意是担心陈三愿发生意外,实际上其实是害怕那日的变故再次发生。

  宋束很有耐心,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某一日傍晚,宋束指了指客厅上的花瓶,又指了指里面已经有些枯萎的花朵,以寻常的口吻道:“娜娜,花要枯了。”

  三天前刚刚剪下来的花失了颜色,宋束面不改色,捏着手中硬生生拽下来的大把花瓣,藏在身后,露出一个无辜的笑:“你知道哥哥不喜欢太萎靡的花。”

  女佣张了张嘴:“我要看着小少爷,他……”

  宋束皱起眉,不太高兴:“难道我会去为难他吗?”

  “不,宋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去啊,”宋束道,“快去快回,哥哥不喜欢萎靡的花,难道我就会喜欢吗?”

  女佣一步三回头,终于快步冲入了夜色。

  宋束捧着书,摸了摸头顶翘起的卷发,用手抚平,尤不管用,又用水压平。

  他面上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藏在头发后的耳朵有些发红,然而他自己也不在意,以为是怒的。

  确实,谁对情敌出手,不都是怒火中烧。

  开门的时候又刻意伪装心绪,平稳心跳,深呼吸,再步履轻快。

  如此,才进入房间。

  陈三愿还未睡醒,头靠在枕头上,手中还摊着本书。

  黑纱重新又绕在了眼睛上。

  他睡得很沉,也很乖,一动不动,毯子静静搭在身上。

  那双折磨他许久的眼睛闭上了,宋束松了口气,过后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他的胳膊。

  如今那里已经不见红印青紫,留下一小块淤青,快要消散的印记。

  宋束将手中的书本放在床头柜,随即静静等了一会。

  没有醒来。

  他正要发出点声音昭示自己的存在,手伸过去,刚要将他推醒,却没想到变故突兀发生了。

  原先睡着的小孩若有所感,微微抬起脑袋,精准无错得抓住了宋束的手掌。

  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似乎与记忆中的存在并无两样。

  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陈三愿将有些僵硬的手掌抓到自己的脸侧,像一只猫一样,蹭了蹭。

  撒娇一样柔软。

  宋束僵在原地。

  小猫口中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掌心,乖巧得不可思议:“哥哥。”

  “欢迎回家。”

  宋束感到自己体温骤升,理智涣散,再说不出话来。

  沉重的房门外,忽而落下一片硕大的阴影。

  轮椅宛若中世纪雕像中恶魔的獠牙,显得格外狰狞。

  陈自祈伸手撑着下巴,如同一座雕像,静静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露出一个笑,笑颜如花:“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