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陈嘉润电话时,李雯正在整理明后天会议可能需要的资料。

  存放资料的U盘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她趴在酒店商务套房的隔间,一手抓着手机充当手电筒,一手撑着地板,往床板夹缝里探查。

  正急得焦头烂额,上天尤嫌不够乱,又来给她添堵。

  手机突兀响起,传来一阵紧促的铃声。

  屏幕上赫然写着老板的名字,李雯犹豫再三,还是点了拨通键,只是言语因心虚细若蚊蝇,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老板,我……”

  话还没说完,那头传来的沉静男声,打断她不合时宜的踌躇:“过来。”

  陈嘉润的房间在顶楼,豪华套房,落地窗外就是大海,优美的海景一览无余。

  李雯在门前站定,思索着近期是否有什么大事。

  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

  依照陈嘉润的说法,这世上唯一能令他感到忧虑的就是老来得子生下的儿子。

  近年来寥寥几次嘱咐,都是委托自己来为他做事,她在场几次,也未看见这对父子有几分亲情缘重。

  四目相对,也仿若仇敌。

  不像是父子,倒像是欠债的仇人。

  当然是单方面的。

  陈嘉润一颗爱子之心谁都知晓,至于是放纵到何种地步,却无人明悉。

  他不常回家,前几年忙着海外市场,又是上市,拓展海外前景,又是忙着求医,寻寻觅觅去到各个国家拜访名医。

  或许也有些逃避的意思,不过这些隐晦的家事李雯并不清楚,自从将那个可怜的孩子接送到陈家后,又出了那样的变故,她已有几年未见到他。

  尽管将自己的担忧说给陈嘉润听了,也只是得到一个敷衍的回答。

  自那往后,不论是陈自祈还是陈三愿,仿佛从世上消失,再得不到一点讯息。

  陈嘉润带着她走南闯北,会议接着会议,还未有什么清闲的时候。

  她思索着这次叫来她是否有什么新任务,又在发愁怎么把U盘的事说出来。

  正烦恼,男人转过椅子,一张干瘦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然而头发已经花白,再如何精神抖擞也抵不住岁月残忍。

  他面上并未有多余的神情,然而李雯偏偏能从他的脸上瞧出笑意:“李雯。”

  “老板。”

  “我有一件事,不好假手他人,只好麻烦你。”

  “请你务必将它完成。”

  “尽快。”

  李雯拿着厚厚一叠名单从套房里出来,恍惚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捏着手中纸张,她面色复杂。

  名单不算长,也不厚,偏偏上面的字令她怎么看怎么诡异。

  ——家教候选。

  谁的家教?

  然而想不出个所以然,该干的工作还是得干。

  她翻阅资料,及至到末尾,才寻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因由名单里人数众多,且大多是国内顶尖学府的毕业生,即便有零星几个还在读书,也都是品学兼优。

  相貌学历具是优秀,至于人品,李雯也找人去打探过,是个尊老爱幼的好性子。

  照片只有一张公式照,大概是学生时代的遗留物,面容青涩,一双眼睛掩藏在黑框眼镜后,大半张脸都写着冷漠。

  这样板正的模样令李雯有一瞬幻视陈嘉润,即便是年老,在谈判桌上他也总是冷着脸,从没人敢轻视这个精明的老头。

  又记起一次会议结束,李雯忍不住打趣,聊起这话题,陈嘉润笑眯眯道:“我年轻时候,比现在还要高冷呢。”

  李雯不知道自家老板年轻时多高冷,只是看着照片里这面无表情的少年,觉得大概就是这样。

  神色淡淡,波澜不惊。

  红笔在食指上打了个转,想起学生时代的回忆,李雯心头一动,在那道名字上留下一个圆圈。

  如此,才喃喃道:“好名字。”

  ……

  清晨,窗外的鸟啼清脆,为大地招来生机。绿意盎然,晨辉笼罩天地。

  陈家二楼。

  温暖的被窝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生物钟使然,床铺上的少年如往常睁开眼,茫然坐起,身上盖着的毛毯旋即滑落。

  然而即便是四周张望,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帘幕被紧密拉上,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黯淡无光,好似黑夜。

  发呆不过一会,陈自祈推开门,照例来到床前:“吃些什么?”

  语气熟稔,好似寻常。

  “粥。”应答同样迅速,还带着一丝尚未清醒的朦胧。

  陈自祈伸出手来,递到陈三愿面前。

  于是,另一只稍小的柔软的手伸过去,缠绕上他的手臂,带着惯性的依赖,“哥哥,早上好。”

  陈自祈打开灯,昏沉的室内骤然亮起灯光,恍如白昼。

  他手中藏着一把梳子,木头制的,嗅起来也有股香味。

  陈三愿的鼻子较之从前,要更加灵敏。

  或许是源于幼年时的逃避,他的视力不太好,然而听力和嗅觉却异于常人。

  他嗅到陈自祈身上的花香,将头枕在青年的腿上,散下一头长发。

  乌黑的长发柔软,穿插在陈自祈的指缝,怎么也抓不住。

  梳子从头顶顺到尾端,中途也未有阻碍,他养得极好,早已褪去营养不良引起的枯黄,变得更加健康,亮丽。

  通常来讲,很少有男生能留到齐肩长发。

  近代来,男性特征与短发挂上了死结,接着又与蓝色,机甲,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紧密联系。

  多数时候,合群的男孩都会向此靠拢,成为广大群体的其中一员。

  然而,有大多数,就有极少数,有正常人,就有特立独行。

  陈三愿不是一般人。

  他是一只家养猫,就是要温顺。

  梳顺后,青年从手腕处取下一条黑色的皮筋,双手把着上面绕了两圈。

  头发太多,两圈已经是极限。

  低马尾温顺落在身后,从身后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人。

  较之女性骨架要显得粗壮,较之男性,又显得过分柔顺。

  既是气质上的,也是身体上的。

  陈三愿自己未产生这方面的困惑,他见识不到除却青年外的其他人,即便是见到了,也不会产生过多的猜想。

  头发梳顺后,他撑着手臂,直起身,额前的碎发只剩下一点,挡不了那双眼睛,也无法为他提供躲避的渠道。

  陈自祈喂着少年喝完粥,将碗筷递给一旁站着的中年女人。

  待到她带着碗筷走出房门,世界重新回到平静。

  “要看书吗?”

  陈自祈摸着他的脑袋,若有所思。

  少年点点头,垂下脑袋,从床上下来,他只穿了一身白色的睡衣。然而屋子里并不冷,他趴在青年跟前也并不难受。

  随着年龄成长,他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的青涩,成为了广义上的少年。

  这张脸却还是稚气,带着天真的懵懂,全心全意将自己奉上。

  长大的猫,也是猫。

  陈自祈书架的书大多已经看完,他就找来一些适龄学生的书籍给他读。

  少年聪明,于学习上确有天分,大多数时候并未有困惑。

  尤其是数学。

  他对数字较为敏感,也喜欢做些数学题,学到高中的知识也不觉得枯燥。

  陈自祈摸着他的头发,也为他找来不少习题。

  两人如往常一般相处,这一日,却仿若有哪里出现了变故。

  陈自祈容貌随着年岁见长,未见长歪,反而愈发昳丽,他的面上常年含着笑,又不同于从前的阴晴不定,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只是指尖依旧温暖,揉搓少年的脑袋,像在撸猫:“陈三愿。”

  陈三愿抬起头。

  两只玻璃球望着他,清澈见底。

  “我要出门一段时间。”

  陈三愿静静看着他。

  “很快,我会回来,到时候……”

  他的手指卷起少年的尾发,摸到上面冰冷的温度,指腹摩擦,带着不知名的情愫,或许也饱含一部分自己也未可知的期待。

  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他并未说下去。

  只是垂下头,与少年对视。

  一个绵长的探索,陈自祈未从他的眼中感到波澜。

  良久,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抿了抿唇,手指捏着少年的耳垂,带了点力道,小巧洁白的耳垂染上红,才松开了禁锢。

  “等我回来。”

  他道。

  不再是命令的口吻。

  然而猫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的。

  陈三愿点头,身后束成的长长黑发随着动作甩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他捉起青年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侧,如同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带着顺从意味的告别,乖巧道:“等你,哥哥。”

  他并未询问这个将他圈养的少年因何舍得离去,也未产生属于人类繁琐情感中的解放或者喜悦,不舍是伪装出来的,经年学习实践出来,从书本和电视里模仿出的完美。

  于是,一只猫成长到这个年纪,被驯服得彻底。

  陈自祈望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又顺着眼睛滑落到鼻子,嘴巴,这样寻常的人也未多出什么器官,一点也不特殊。

  要说眼睛漂亮,也就这样,没什么稀奇的,世上比他好看的人成千上万,如何就能特殊到这个地步呢?

  陈自祈正思索,心脏陡然跳了一下。好似要冲出嗓子眼,带着未可预料的特殊情愫,他蓦然摁住手心。

  “哥哥?”

  躁动一下按捺下去,陈自祈若无其事摸上他的耳朵:“嗯。”

  往后再思索,总之,日子还长。

  何况,离开本就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不久前父亲给他打的电话,话语中暗示,在异国他乡寻觅到一项新的治疗技术。

  若是能治好……

  他并未继续思考。

  陈自祈离开得突然。

  某一日陈三愿醒来,站在门口的刘阿姨板着脸,对他道:“小少爷,早上好。”

  陈三愿迷迷糊糊道:“早上好。”

  他依照习惯坐在床上发呆,等待睡意彻底消散。

  头发凌乱,又长,睡得不太安稳,夜里翻了许多次身。

  等了半晌,陈自祈并未拿着木梳出现,刘阿姨走到床沿,伸手拢住了黑发。

  陈三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他没有说。

  陈自祈没有说的事,陈三愿就不会问。

  常年封锁的幕帘被人掀开,窗外明媚的阳光散落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

  近乎透明,好似快要消失。

  故事中小美人鱼的故事,接触到阳光会变成泡沫,死在青天白日。

  陈三愿是猫,也喜欢这个故事。

  他晒在太阳下,裹着棉毯,又拖着下巴盯着楼下发呆。

  喷泉卷起一串白花花的浪花,远处梧桐树又开始沙沙作响,比脸还大的落叶堆积在地面,形成天然的养分。鸟儿也欢悦,停靠在枝头鸣唱。

  一辆熟悉的黑色卡宴停靠在大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人。

  两男一女。

  他们走得很慢,陈三愿看他们像在看蚂蚁爬坡。

  他要移开视线,去观察除却人外的其他生物,三人中的一个忽而扬起头,露出一双眼。

  灿若骄阳。

  他们远远对视,而后各自移开。

  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时间静止,世界陷入循坏。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李雯将人送到,与王司机一道离开。

  闲谈聊到半路,司机问了个问题:“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李雯道:“家教。”

  司机奇了:“年纪瞧着不大啊?哪儿大学的?”

  李雯不由露出一个笑:“顶尖学府,你说呢?”

  司机想了想,也是,不过又觉得怪:“少爷前天刚走呢,难道要一直等下去?猴年马月……不对啊,难道是给……”

  李雯一顿,望着窗外,喃喃:“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十根手指头邦邦硬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