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新请了一位煮饭阿姨。

  人是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待多久,只是在某一日清晨,陈三愿醒来,陈自祈照例替他梳头时,轻描淡写告知:“刘阿姨。”

  他指了指门口站着的中年妇女,又垂目看向安静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猫,“往后由她接替娜娜。”

  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面容板正,眼睛似乎不太好,总眯着,眼角的皱纹仿若炸开,寓意岁月无情。唇角压着,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出一些无情的意味。

  她扭过头,对准陈三愿上下打量几眼,旋即冷冰冰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奇怪,这话里似乎排除了真正的主人,对着他这样一个冒牌货如此重视。

  换做旁人或许会产生困惑,继而嗅到关于阴谋的气味,然而陈三愿确实是个特例,转头就抛掷脑后。

  他不常能见到这位刘阿姨。

  大多数时候,她会在厨房里备菜或是煮饭,少部分时候,她会守在大门口,目光平视,看向远方。

  陈三愿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一片翠绿盎然的大树,大多数挺立,少部分弯曲,大自然包容,任何生物都有生存的可能。

  失去了伪装物的陈三愿丧失了一部分活力,常常在饭后蜷缩在沙发上,靠着身侧温暖的躯体,由陈自祈摆弄头发或者四肢。

  肢体惯常紧紧贴合,好似永不分离。

  陈三愿能感到他是喜欢这项娱乐项目的。

  以至于眼睛亮晶晶发光,人情感都是从眼睛里迸发出来的,这是某本书里的描述,陈自祈教他的,情感的容器开关。

  尽管他本人并不承认,还捏他的耳朵当作惩罚。

  陈自祈似乎变了,然而陈三愿摸不清他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他太迟钝,也太超脱人群,自动屏蔽了外界情感。

  及至某一日午后,夏季刚好的天气,不算太热,蔚蓝的天空,难得的艳阳天。

  陈自祈拒绝了他想要前往花园的请求。

  陈三愿问:“为什么?”

  这已经算是个习惯,任何适宜的天气都能去花园里休憩,陈自祈往日也是准许的。

  “喜欢花?”

  他突然道。

  陈三愿看着他,想了想道:“喜欢。”

  喜欢花园里的香味。

  陈自祈又看着他的眼睛,沉淀着不知名的思绪:“喜欢什么花?”

  陈三愿摇头:“不知道。”

  第二天花园里开得正艳的几种花聚集在陈三愿的卧室,布置后,像是一座小型花园。

  陈三愿静静看着眼前宛若油画般静美的场景,又歪头看向油画中唯一的人:“哥哥。”

  陈自祈弯着眼,笑得极为灿烂:“嗯?”

  “喜欢吗?”

  他捏着陈三愿的手,带着某种警告和暗示。

  一条阴毒的蛇布下诱饵,逐步驯服猎物。

  这样的过程通常会经历许多反抗,或者磨难,因为邪不压正,一切卑劣的心思都该曝光于白日。

  然而。

  陈三愿摸到他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颊,如同初次示弱,又像全心全意的依赖:“我喜欢。”

  讨好,已经如火纯青。

  城堡外的世界渐渐离他远去,青春期,头发长得快,已经蓄到后颈,比寻常男孩要长,但不至于到夸张的地步,一只手尚不能抓紧。

  后颈被遮住,额前碎发也渐渐养长,不再光秃秃的,显出青春期孩子特有的青涩意味。

  得益于每日的营养套餐,陈三愿往日枯瘦的身材也变得丰盈,不再干巴巴的皮贴骨,抽条一样开始长个。

  这样的变化无人知晓。

  陈自祈某一日睡醒叫他的名字,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看见人影。

  叫来刘阿姨,才在一楼的某个角落看见他的身影。

  身侧是一个老旧的行李箱,上面还贴着幼稚的卡通贴纸,福利院每个离开的孩子的最后一件礼物,寓意着美好的祝福。

  陈三愿抱着它,搬到沙发前,力气已经比之前要大上许多,也不再总是无故跌倒。

  他小心翼翼打开行李箱的拉链,从一片早已过期的零食里寻到一个上了年头的游戏机。

  游戏机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捏在手里也总是失敏,屏幕不再白洁,显得暗沉发黄。

  然而这是他关于福利院的少许仍记得的回忆,即便他的记性常常模糊,不能回应热烈的情感。

  他从行李箱夹缝里翻出几块闻女士临行前塞给他的糖果,是他在福利院里每年新年都会吃到的奶糖,甜得人发腻。

  剥开糖纸,他将糖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顶起圆滚滚的弧度。

  但其实陈三愿是不喜欢吃糖的。

  然而这是闻女士给的,于是他塞进嘴里也没有怨言。

  他不饿,身上也没有低血糖的毛病了,陈家的伙食很好,将他养胖了不少。

  糖果已经过期,在嘴里打了个转,劣质的糖精的味道。他的嘴巴已经被养刁了,一下就能分辨出好与坏,富贵的毛病却不怎么能显现,依旧什么都能吃。

  闻女士的模样仿佛一下子清晰许多,在他面前,揉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要去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就是有饭吃的日子,就是有人爱的日子,就是被无数人羡慕的日子。

  陈三愿过上了众人期盼的好日子。

  好事一桩。

  手指捏紧了游戏机,他摁下开关,屏幕却显示一片漆黑。

  没电了。

  他翻出塞在行李箱角落的充电器,正要寻个插头充电,从楼梯处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

  “陈三愿。”

  他抬头。

  “过来。”

  他又站定,凝视,久久未动。

  陈自祈向来不是什么耐心的人,他摇动轮椅,从缓坡中下来,及至来到面前,陈三愿才松口,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你手上拿了什么?”

  陈三愿将游戏机放在身后,嗅到自己嘴里的奶糖味,随着他开口,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像一场虚拟的梦。

  “游戏机。”但他仍未学会撒谎,一点不会洞察人心。

  陈自祈道:“拿出来。”

  他就真的拿出来了。

  捧着老旧的游戏机,像在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陈自祈捏住游戏机的一角,又看向他:“喜欢玩游戏?”

  陈三愿摇头:“不喜欢。”

  “那你哪里来的游戏机?”

  陈三愿诚实道:“别人送的。”

  陈自祈了然,将游戏机丢给一旁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又用纸巾擦了擦手,接着伸手,带了点命令的意味:“过来。”

  陈三愿就过去了,走到轮椅面前,像个木偶。

  没什么情感。仿佛失去了游戏机的人不是他。

  眼睛,也看不出别样的情愫,静静的,好似湖泊。

  他牵着陈自祈的手,感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向他汹涌袭来,这些都是极其热烈的情感,是属于正常人的。

  尽管,并不属于陈三愿。

  “我们回家。”

  陈自祈口中的家指的是二楼的房间,他将这个小小的领域称之为家实在有失他的身份,然而他向来横行霸道惯了,也无人敢追究。

  进门前,女人一手抓着游戏机,一手扶着行李箱,语气恭敬道:“少爷,这些该怎么处理?”

  陈自祈没有回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丢了吧。”

  夏季来到末尾,落叶接二连三飘落。

  宋束摸了摸光秃秃的胳膊,不由懊恼自己出门前为什么不看看天气预报。

  清早,他接到母亲电话,暑期快要结束,回国的机票也已经定好,就在明天。

  他呆愣愣好一会,才应道:“好。”

  两个月转瞬即逝,距离他第一次回来好像还似昨日。

  脑海中又克制不住想起了陈家。

  在酒店里住了那么久,这期间他不是没给陈自祈打过电话,无一接通。他疑心自己早被拉黑,心中越是忐忑,越是不安。

  他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安源于什么,最后离开前,那人像猫一样温顺的揉蹭令他踌躇。

  他想在离开前与陈自祈告别,心中也怀惴着道歉的意思。

  或许是他想错了呢,那天夜晚只是一场误会。

  临行前,他确实好好打扮一番,带着异国通病,近乎刁钻的礼仪,头发非得根根温顺,又去买了一束花。

  及至达到陈家门口,他摁下门铃,等待屋里传来女佣的脚步。

  然而,等待持续了十几分钟,屋内才慢悠悠传来回应。

  “您是?”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女佣的声音,不过宋束本身也不是多么计较的人,富贵人家多养几个女佣也是常事,像陈家这样一个大房子只有一个女佣的情况才是少数。

  “宋束。”

  那头很快传来回应:“不好意思,宋少爷,我们少爷不见客。”

  宋束挠了挠头:“我快走了,想来给他道个别。”

  那头还是坚定:“实在是不好意思。”

  宋束拿着花束,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前。

  秋天快要来临,落叶卷起一阵尘埃。

  他的视力极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看见那栋位于喷泉后的房子。

  二楼,窗帘前似乎站着一个人,个头不怎么大,望着窗外。

  他穿了一身蓝白的睡衣,面容沉静,没有一丝涟漪。

  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目色皎皎,遥遥对视。

  宋束的心头忽而骤跳,还未等他明晰这份情愫,帘幕却被一只手拉起,一切接触尽数隔绝。

  宛若一场虚拟的梦。

  宋束想起那双眼,想起这些时日的纠结,又想起那只隔断开的手。

  不甘终于明晰。

  原来是因由在意。

  离开前,他站立在陈家大门前的通讯机器前,良久,输送一条讯息。

  ——下次见。

  下次见面,不会如此唐突。

  表达热情的方式请你体谅,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在意。

  那一天不会遥远,请你等待。

  飞机如同流星,转瞬即逝。

  夏季轰轰烈烈结束,嘈杂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说】

  过渡,正牌攻出场倒计时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