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赶来的司机与李雯一起抵达门外时,女佣正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垂着头,手指捏着裙边,泛出青白的印记。

  李雯好心上前,打算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毕竟陈自祈经历那场变故后阴晴不定,极为要强,即便是驱动轮椅也要亲历亲为,楼梯处也因此多出了一道缓坡,以此维护他的自尊心。

  一个残废的自尊心,自然是比什么都要敏感。

  意外发生后,他就不再委托他人替他做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屋内迸发出一道略带沙哑的警示:“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声音其实不大,偏偏能叫所有人都能听清,想必也有寂静的缘故。

  时间仿若凝滞,寂静如同绝望蔓延。

  脑海中陡然冒出一道身影,掺杂着些许冷漠和自闭,整个人瘦小得仿若一只手臂就能扛起,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不爱说话,标准得仿若名著中描写的一个可怜的孤儿形象。

  李雯骤然收紧手心,指甲陷入肉,感到一丝疼痛才回过神来。行动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她慌忙向前几步,正要阻挡这场单方面的羞辱。

  即便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孩子,相处也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她确实产生了怜惜——对于弱小群体的怜惜。

  何况劝阻这场矛盾的延续是她的职责。

  然而身侧的司机先他一步冲入房间,漆黑的屋内什么都看不清。李雯贴着进门的墙壁摸到一个灯光开关。

  哒。

  轻轻的一声。

  世界回归明亮。

  陈自祈眯着眼,扭过头来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极具迷惑性,“把他带出去。”

  李雯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旋即愣在原地。

  脑海中预想的场景并未发生,孤儿院跳出来的替代品安安稳稳坐在床上,脑袋乖巧窝在陈自祈的腿上。

  被邀请来做客的贵宾却狼狈站着,脸颊漫出通红的色调,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中,李雯甚至能从他脸上瞧出些不甘。

  至于不甘究竟针对的何种事宜,也无人过问。

  肉眼可见陈自祈生气了。

  他生气的方式与旁人不太一致,李雯与他相处几年,也明白他阴晴不定,性格全然不似外表。

  司机几个跨步已经走到了宋束面前,讨好的笑已经露出,语气带着点劝慰:“宋少爷,您也知道,我们少爷不能生气,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也……也不太好……”

  宋束目光涣散,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这片区域,以至于坐到司机的后座,去往酒店的途上还似做梦。

  惊讶代替了被驱逐的羞耻,一切的源泉都是那双眼睛。

  那双在黑夜里无数次折磨他的眼睛。

  事到如今,一切也无从计较。

  无人谴责他的唐突,也无人好奇一切的变故如何开启。

  只有那双眼睛折磨他的心,令他脱胎换骨。

  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孤儿将世界变成这副叫人羞耻的模样,实在令人……恐惧。

  面目全非的不止他一人。

  在宋束离开后的时间里,沉默代替了大多数无用的言语。

  陈自祈捏住他的下巴,手指是用了点力气,他看着渐渐抽条长开的小孩,想起他的真实年龄,忽而开口:“怕我吗?”

  怕是个主观的词。

  陈三愿摇了摇头,“不怕。”

  黑纱掠过陈自祈的手背,细长的一条,像猫尾,扰乱他的心绪。

  这条黑纱存在之久,已经到无人好奇的地步。

  至少于女佣和他是如此。

  然而,惩罚是必须要执行的。

  养什么,都要乖,都要听话顺从,都要忠心。

  即便是猫又如何。

  他急需一个深刻的记忆,就要亲手斩断他的念想,一切依恋都该由他给予,如此才是主人,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不是吗?

  陈自祈的手指纤长,弹钢琴的绝佳苗子,他用这样漂亮的手残忍摘下了乌龟的壳。

  如此轻易就搅乱了兔子的洞窟,毁掉了小猫的家。

  额前的碎发早早修剪,露出光洁干净的额头,陈三愿仍未回过神来,世界骤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亮如白昼的灯开着,敏感的眼睛不太能接受高强度的曝光,眼尾悄悄漫上红,又溢出泪珠,挂在睫毛。

  陈三愿习惯性想要捂住眼睛,手指却被一根根掰开。

  剥去他伪装的不是别人。

  陈自祈攥着他的下巴,向上抬起,又逼迫他:“眼睛睁开。”

  声音没有起伏,还以为是寻常。

  陈三愿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一双眼。

  即便许多人说过他的眼睛漂亮,夸过他的眼睛清澈,又有人将他比喻成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雕,然而陈三愿本人是无法也不能体会到这一点。

  他只是觉得烦恼。

  不喜欢别人饱含热烈情感的目光,也不爱这双眼睛为他带来的麻烦。

  是啊,爱其实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陈三愿避之不及。

  抬眼也是为了消除麻烦,要回到过去,回到安静的日子,就要露出自己柔软的肚腹,和猫一样讨巧。

  陈三愿是初级宠物,不懂高级猎手的心情。

  然而顺从是满分答案,从来没出过差错。

  他以为很快就会结束,耀眼的灯光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对他露出一个笑。

  陈三愿并不能解析过分复杂的情感,只是觉得和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这个笑带着点光,就像是夜晚的星星,月亮被阴霾遮掩后,确实是会出现这样星星点点的光亮。

  当然是好看的。

  陈自祈的手指又变得柔软,变得可以亲人了,不再咄咄逼人。

  手指刮擦他的眼角,灯光下什么都看得清,就连颤抖的睫毛也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惹人怜惜。

  陈三愿变成了一只无意识的玩偶,被他放在掌心把玩。

  然而他分辨不清这样究竟是对或错,他接触到的人始终太少。

  唯一教导他的,是一个没比他大上多少的少年,自己尚且无法理清,如何能教习他。

  眼尾的泪珠也被擦掉了,他的声音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去洗澡。”

  陈三愿坐在浴缸里,温水将他包裹。

  女佣守在一旁,如同一座雕像。

  陈自祈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不紧不慢,宛若游戏般清闲。

  他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眼睛半眯着,也不太能瞧出他的真实情感。

  这个少年善于隐藏心绪,城府极深,也格外骄横。

  可他待陈三愿是极好极好的,能给他好吃的,好喝的,送给他温暖的房间和绵软的床,为他吹沐浴后湿润的头发,也为他梳头,给他读书,也为他清理每日的困惑,甚至给他安静的环境和一条足以将自己彻底掩藏的黑纱。

  陈三愿渐渐像猫,依赖他,信任他。

  同时,也包容他。

  陈三愿即便是洗澡,也不太想摘下黑纱。

  他往往只在无人时褪去伪装,重回本真,这个举动陈自祈往日是默许的,或许是笃定一些事项,他准许了这份隐私,也准许了陈三愿唯一独处的空间。

  尽管如今一切被尽数打破。

  黑纱被陈自祈攥在手心,丢进了垃圾桶。

  陈自祈是如此解释的:“脏了。”

  不知道说的是人还是物品。

  脏了的东西是要丢掉的,即便不是丢掉,也要清洗干净,方能再次亲近。

  女佣送来的衣物整齐叠好,放在浴缸边沿的柜子上。

  陈自祈站在不远处把玩手指,浴室很大,足够五人同时使用的浴缸将陈三愿淹没。

  他将自己没入水池,带着逃避心理,遐想自己是一只猫。

  然而没猫那样闹腾,没有水花露出来,只露出半个脑袋,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热水氤氲他的眉目,显得湿润。皮肤渐渐泛起红,被热水滋润后,苍白的肤色涌现出生命的气息。

  那双眼睛浮出水面,恰如秋水,盈盈在目。

  陈自祈只看了一眼,就扭头离去。

  手指敲击的动作失了力道,关节发红,显出一些落魄。

  然而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也就无人知晓这份隐晦的思绪。

  离开前,又仿若想起什么,叫上了女佣的名字。

  “娜娜。”

  口吻亲切,极为熟稔。

  女佣自来工作后,就未见他这样好脾气得呼唤自己。

  往往是笑里带刀,分外狡诈。

  高悬在头顶的刀亮出刃口,宣誓审判的开场。

  娜娜憋红一张脸,尽管心中忐忑不平,还是顺着少年的身影,从房间退出,来到走廊。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大多数时候,陈家只有这一位主人。她并不知晓这里从前是怎样的光景,但事故发生后确是如此,冷冰冰的如同空宅。

  娜娜自来那一天就知悉,也尽心尽力照顾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

  自她之前也曾有不少人来应聘,大多被陈自祈恶作剧般的折磨吓退,只剩下她留下来。

  陈自祈的声音响起,没有责怪,也没有多余的情感,甚至还是笑着的,如同最初将她应聘来那样:“你很听话。”

  现在,他说:“你不用过来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宣判了死刑。

  女佣离开前拿到一张卡,今年下半年的工资也打进去了。

  她收拾行李,离开陈家前再次仰头看了一眼这样富贵的人家,又看见楼房二楼开了灯。

  熟悉的位置,她猜想那个横行霸道的少年又在给那个瘦弱的孩子讲故事,或者看书。

  依旧是熟悉的位置,或许还会是同样的姿态,趴在他的腿上,温顺得露出后颈。

  而后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依照惯例响起,讲述或是美满或是悲剧的故事,情节讲到深处,这个孩子或许会提些问题,这时少年会垂下头为他耐心讲解。

  小孩偶尔会听懂,大多数茫然。

  听懂会得到嘉赏,茫然,就会得到一个揉搓下巴的惩罚。

  好乖啊。

  静美到有些诡异的程度。

  乖到这样畸形的程度还能算是人吗?

  娜娜坐上后座,司机露出一个可惜的笑,又安慰:“没事,依照你的本事,去哪里不会找到工作呢?”

  娜娜抿了抿唇,秀丽的侧脸在夏季细碎的阳光下显得斑驳:“是啊,去哪不是工作呢?”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司机耐不住好奇,在中途发出询问。

  娜娜想了想,总算聪明了一次:“小孩子的独占欲作怪,有了特别喜欢的人,就不喜欢别人在他身边打扰了。”

  多喜欢的人,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呢。

  女佣娜娜不知道。

  司机不知道。

  李雯也不知道。

  傍晚她想给陈三愿打个电话,因由夜晚那场意外,她想起少年脾性,有些过分担忧,她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陈嘉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出手。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又打,陈家的座机被人拔了线。

  至此,那个内敛到近乎自闭的孩子与外界失联。

  如同高塔初建,铁质栏杆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网。

  寓意着隔断和圈养意味——

  彻底沦为只此一人的家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