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猫而言,自由意味什么?

  陈三愿还未能理解这样深奥的学问。

  他还以为万物平等,人和猫也是一样,对着不同的目标进行各自的努力。

  可是齐延望着他,目光如此深邃,他的眼睛是黑的,和猫不一样,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能看清瞳仁,太好懂了,以至于被人驯养。

  青年的眼睛是狭长的,或许遗传了他的父亲,也可能是母亲,陈三愿并不知道。

  他的猜测也带有身外之物的冷漠。

  观察已经融入他的生命,成为一项技能。

  好与坏,不能用事物来衡量,只用对待小猫的方式,如果能抚摸他,为他带来温暖的安抚,就是一个好人。

  如果能为他送来美味的食物,就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若是为他带来庇护所,那么信任的程度就要更上一层楼,成为驯养他的人。

  是否围困在城墙中似乎并不重要了,多年的生长经历只教会他如何讨巧,曾经于他而言或许是一件难事,现在看来又变成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墙外和墙里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他并不能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就像别人也不能理解他的毕生追求。

  他什么也不懂,懵懂无知,唯独记得闻女士告诉他的:“你是要去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如此,成为一个时不时提醒他的钟声,每天醒来一遍,夜晚睡去前又是一遍。

  青年与他对视良久,才收回目光,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不说话时的青年面上摆出往日惯常的神色——淡漠的仿若高岭之花。

  陈三愿张合嘴巴,始终学不会表达心声。

  他从青年的眼中看出了别样的情愫,猫科动物的观察能力不能小觑,但他自出生来就注定这份命运,淡薄他人的同时也在淡薄自己。

  经历如此,令他说不出话来。

  他歪了歪脑袋,身后的安静的尾巴倾斜,半响,在寂静中摊开手,一颗捂得有些融化的奶糖静静呆在掌心。

  “糖。”

  糖果是刘阿姨外出采购时给他买来的零食,陈三愿不太喜欢吃糖,从小就不太爱吃。

  这也导致他的低血糖,体力不好,常常眼前一黑,跑几步就出虚汗,总要蹲下来才能缓解。

  于是,只好用糖果充作药品。

  刘阿姨在临睡前给他抓了一把糖,他却只拿了一个攥在手心。

  他原本预备等来醒来后再慢慢咀嚼。

  青年望向他的手心,白色的糖纸像一朵柔软的白云。材质或许是塑料,也可能是糯米纸。

  少年的声音响起,依旧没有感情,“要吃吗?”

  他太置身事外,以近乎冷漠的态度面对外人,又学不会安慰,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好直白演绎自己在电影中看见的情节,无数次的画面一一闪过,最终停留在某一个定点画面。

  少年宽慰失意的朋友。

  陈三愿望着齐延。

  青年的头缓缓抬起,他正视少年的脸,又看向他的眼睛,最后将目光移到这颗象征着特殊寓意的糖。

  “嗯。”

  小猫也学会点狡猾的技巧,转移视线,也转移矛盾。

  陈三愿发现青年的变化,是在某一天的午后。

  原先像他这样迟钝的猫是无法察觉出人类的情感的,然而青年过于直白的言语令他抬起头,眼里散着困惑的迷蒙。

  青年以为他没听清,将手中批改试卷的红笔放下,试卷上对的占据绝大多数,洁净的卷面上只有零星几个叉。

  青年看向陈三愿,再次重复:“不想要试试出去吗?”

  陈三愿望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也看着他,两人似乎陷入了某场僵局。

  少年聪明,原先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搞懂的知识点,现在只需要一天就能基本掌握,正确率也稳定提升,不出意外,再过几个月就能进入下个学习进程。

  比齐延料想的计划要快上不少,陈家请他两年,务必要将这个麻雀变成的假凤凰变成真凤凰,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

  距离规定的期限还有许多时间。

  青年摸着手背上丑陋的伤痕,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响起,“学习讲究劳逸结合。”

  “可以试着出去走走。”

  陈三愿已经学了一段时间,知道他说的成语是什么意思,只是想了想,就小声道:“我不要出去。”

  齐延放下手中的试题,罕见地认真道:“可以试试。”

  少年抬起眼,郑重强调:“我不出去。”

  拒绝的意愿过于强烈,齐延望着他的眼睛,定定道:“为什么?”

  少年移开目光,垂下脑袋,不说话装哑巴。

  这是他逃避的方式,自我封锁,将一切外人隔绝开来,显出一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手指蜷缩,交织在腿上,尾巴微微发颤。

  “我不喜欢。”

  小猫不喜欢的事情,就决计不能勉强。

  “为什么不喜欢?”青年却问。

  不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他实在想不到头绪,只好道:“就是不喜欢啊。”

  不喜欢和人交流相处,也不喜欢那些过于炽热的目光,名副其实的怪胎。如若世上真有天外来物,就是他这样的,超脱人群,已经不能共情这群模样肖似的同类。

  这些都不需要理由,因为陈三愿的世界不需要理由。

  他的世界只该存在自己,一个小小的影子在他心底躲起来,但这不是怯弱,是自我。

  一个拥有过度自我意识的孩子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

  世界里没有人类,只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譬如猫。

  齐延没有说话,接着上课,讲题。

  仿佛这场对话没有发生。

  只是种子已经埋下来,渐渐腐蚀人心。

  陈三愿不过几天就将这个矛盾遗忘,安安静静蹲坐在房间角落里,看一本书。

  书是陈自祈临走前给他的,是图画本,字不多,画面精美,色彩鲜艳,很适合发呆时翻看。

  书本上的故事并不新奇,烂俗的冒险者救出公主,从邪恶的巫师手中解救出美丽的公主,哦,或许还有公主养的那只小宠物。

  他望着这本书,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非得救出公主呢?

  公主住在高墙之内,躲着人群和数不清的烦恼。

  不会因王国战争殃及自身,也不会因为国家建交奉献自我,甚至,连学习都不必劳心费神,随心所欲虚度时光。

  关押她的牢笼是金子建成的,每日奉上的食物是精心准备的,样式繁复的蕾丝裙是每日一换的。

  陈三愿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烦恼。

  巫师甚至还为她寻来一只宠物,日夜陪伴寂寞的公主。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为什么就是错误的,凭什么载入每本反人类的教材书中,成为人人唾弃的情节?

  高塔外蓝蓝的天空静静望着她。

  望着可怜的公主。

  啊,这样怜悯。

  好像她是多么可怜的生物。

  多么凄惨。

  蓝天说:“勇者在赶来的路上,请你不要悲伤难过,尊敬的公主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样算好起来?如何才能算好起来?好的定义是谁规定的?

  巫师在深夜潜入,露出一对黝黑的眼睛:“公主啊公主,我将你养到这样大,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恩情又要如何报答?

  他沉沉睡去,画本落在床边,仅由月色翻阅。

  迷迷糊糊,他又做起了梦。

  他已经许久未做过梦了,每每梦境里就有一只恶魔纠缠他,将他团团抱住,让他喘不上气,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就连呼吸,就弥漫着他的气息。

  他像一个蜗牛,将自己蜷缩一团,又妄图战胜梦魇,睡得很不安稳。被子蹬下了床,胳膊脚露在外面,很不安分。

  房门也没有关紧,夜晚起了风,就将大门吹开,露出了一条裂缝。

  一个人站在门外。

  他手上拿着几本批改好的习题,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他静静望着眼前这副景色。

  理智告诉他该放下东西离开。

  然而,世上的一切行动都不需要理由。

  想要做,就去做,这也算得上人类仅有一点优点。

  他的步伐跨得不是很大,动作也快,几步走到少年跟前。

  他也没有说话,伸手要将被子盖好,手指刚刚触碰到被子,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

  然而,手的主人显然还在睡梦中。

  青年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收紧,思绪混乱。

  他几乎无法克制这份莫名的冲动,垂目看向睡得香甜的少年,从他的眉头滑落到鼻子,再从鼻子到嘴巴,下巴,最后,闭上了眼睛。

  世界回到黑暗。

  他没有动,维持这样一个尴尬的动作许久,直到听见少年梦呓私欲的声音传来,“哥哥。”

  齐延定在原地。

  这是第二次认错了。

  他并不知道少年口中的哥哥生得什么模样,又为什么总将他认错。

  只是心底有些微末的烦躁,又因由这些怪异的情绪,他叫醒了沉睡的少年。

  “陈三愿,”他道,“被子盖好。”

  少年晃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睛,没有回神,动作顺从,又带着熟练的讨巧,捉住青年的手掌,对准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哥哥,再睡一会。”

  第三次。

  齐延指尖发烫,烧出一把火来,瞬间吞噬一切思绪。

  于是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真软。

  【作者有话说】

  一点小小的心动耶!马上就是我最期待的情节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