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垂目望着小猫,任由他撒娇。

  手背上密密麻麻象征着悲痛过往的陈年旧疤泛起久违的瘙痒,像是被虫蚁撕咬,令人心绪不宁。

  这样奇特的境遇于他而言,是人生第一回。

  冷铁铸成的屏障也消融片刻,露出内里荒芜一角。

  他垂目望着少年,默默等待纷乱平息。

  陈三愿彻底清醒时,抬眼,只看见青年侧着的脸,露出优越的鼻梁,唇紧紧抿着,语气较之从前莫名其妙得认真:“我不是他。”

  小猫望着他,迟钝地歪了歪头。

  静了片刻,青年才道:“你对你哥哥,也是这样的吗?”

  语气明明收敛许多。

  那些无法遏制的情愫却还是一点一点,向外泄露。

  那样古怪。

  就快要将他变成另一个人了。

  火从心头蔓延到胸膛,四肢,再到指尖。

  他的手缓慢上移。

  温暖的指尖抚上少年额前凌乱的碎发,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也需要常常打理,需要用爱滋润,才能愈发黑亮漂亮。

  然而迟钝如猫,静静望着那张脸,还是无法如常人那样共情。

  他轻声道:“齐延。”

  他叫他的名字。

  “我又把你认错了。”

  语气却没有愧疚,平静宛若雪原。

  他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被人拥护的时候了,那样剔透美丽,从不将外物放入其中,令人绝望的雕像。

  青年感到手掌上正悄悄抽离温暖,那张养得温顺的脸即将离开掌心,那些炽热的呼吸也马上回到冷寂,或许在今夜过后,就会彻底被人遗忘,成为只此一人的专属记忆。

  他知道少年确实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猫科动物与人不一样,是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妥的。

  自我到了极点,竟然高傲。

  在掌心那摊水雾彻底化为冰冷的水渍时,他上前,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的头顶。

  动作很轻,不同于从前近乎奖励的揉搓,竟显出几分温情。

  即便,陈三愿并不知道这是温情。

  他的头发很软,又很暖和,是多年娇养下的产物,发质乌黑亮丽,格外柔顺。

  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尽管,齐延不喜欢他的柔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顿了一瞬,等待少年抬起头,观察式窥探他的眼睛,才将眼垂下,睫毛遮掩了情愫,变得黝黑。

  青年恢复冷声冷调,“不要再认错了。”

  从不许,到不要,也是一个微妙的进步。

  可惜,小猫还是听不懂。

  他正要点头,看见青年上前一步,终于站到了跟前,挡住窗外落下的莹莹月色。

  掉落在厚重地毯上的画本也陷入黑暗,故事里的情节尽数隐晦。

  公主哭闹,公主痛苦,公主渴望自由。

  于是,骑士自遥远的平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出现,他骑着一匹瘸腿的白马,带着老旧的盔甲,携着一柄生了锈的铁剑,然而却从未有人小瞧他。

  他生得那样英俊高大,带着年轻而富有生机的声音,冲着那座高高的,无法触及的顶端呼唤,“公主殿下——”

  “我来营救您了!”

  少年看着青年靠近,身上散着的沐浴露的香味,这样熟悉,他罕见得动了动唇,要说什么。

  他垂下头,望着他的眼睛,他们靠得很近,像是不分彼此,呼吸也交织。

  仅仅一个手指的距离。

  小猫询问:“齐延,你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青年也在询问自己。

  可是这瞬间,连他也变得茫然,于是没有回答。

  他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这双过于洁净的眸子,什么都不存在,什么留不下印记。

  最后,在夜晚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时,才听见青年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清晰。

  “陈三愿。”

  他叫他的名字,这瞬间声音重新回到了平静,他点评这样荒谬的事迹,并且势必要隔断这样反人类的行径。

  “你不该这样。”

  陈三愿自生下来就没有不该,不该……又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谁来制定其中规范准则,并由教徒奉为圭臬?

  一只小猫也有教义需要遵守吗?

  他用目光发出这些困惑。

  青年喉咙发涩,后退一步,离开他充斥着软桃甜蜜气息的陷阱,平缓心跳,接着钝钝开口:“就算是一只小猫……”

  他道:“也有应该遵守的规则。”

  于是陈三愿了然,晃动身后尾巴,表示赞同。

  点头。

  又附和。

  没错,谁说猫猫教不是教呢。

  驯服猫科动物需要花上成千上万年。

  驯养一只猫,要用食物引诱,用包容和关爱培养感情,再加上一些规定范围内的纵容。

  于是陈三愿就诞生了。

  青年道:“即便是一只猫,也有外出的自由。”

  何况,你本就不是猫,只是个普通人。

  晒晒太阳,伸伸懒腰。活的自由自在,才能健康快乐得成长。

  陈三愿又要摇头,听见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楼下有一座小型花园,你可以去那里休憩。”

  花园。

  近乎遥远的记忆了。

  然而陈三愿还记得。

  他抬眼,眼里又装着困惑:“去那里?”

  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

  哥哥知道会生气的。

  他生气时会捏他的耳朵,捏得通红,又伸手一点点揉开,又罚他不允许吃零食,不允许看别人……即便家里没有什么外人,他甚至不允许自己看窗外的风景,连同枝头上的鸟雀也不许观察,被厚重的帘幕拒之门外。

  他那样奇怪,凶残,可是他是小猫的饲主,这样的奇怪就不是奇怪了,是需要执行的命令。

  为了维持现有的宁静生活,他不该反抗,并没错呀?

  可是齐延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又为什么要捉住他的肩膀,将他捏得发痛,眼睛好像也变了,有些明亮的碎光。就像星星一样。

  原来星星也能藏在人的眼睛里啊。

  他认真思考。

  思绪云游,最后打破双方僵局的是一个问句:“为什么把我认成你的……哥哥?”

  话题又绕回最初的死角。

  但这次,陈三愿认真想了想,说:“你们长得一样漂亮。”

  一切漂亮的事物在小猫眼里都是如此相似,漂亮的归为一类,可爱的归为一类,喜欢的不喜欢的也各自划分。

  他实在不愿意分别人与人间的区别,就大致区分。

  其实是在悄悄偷懒。

  可惜被青年发现了。

  好倒霉啊。

  “他不在这里。”青年道。

  语气里或许带着隐晦的暗示。可惜陈三愿并不能听懂。

  他还以为是回答,就点头道:“对哦。”

  “我也并不是他。”

  小猫垂下脑袋,乖巧道歉:“对不起。”

  青年沉默片刻,再次重复:“他现在不在这里。”

  齐延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充斥着现代社会也无人理解的荒谬,异常平静,冷漠的克制:“你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的声音那样冷静,像是叙述一件极其寻常的事:“去到外面。”

  “去做一个正常人。”

  寻回自我,重归自由,是骑士对公主的至上承诺。

  ……

  欧洲北部某个富饶的国家。

  除却拥有丰饶的自然资源外,西方医学钻研透顶,祖上开了挂式研发出各项的先进医疗设备。

  其中,对于骨科方面的研究深入,解决了世界层面上不少疑难疾病。

  陈自祈坐在床上,鼻间弥漫浓烈的消毒水味。窗前的花开得灿烂,阳光洒进来,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床边,站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眼角湿润,眉目忧愁,戚戚开口:“小祈……”

  “你不要生气了,妈妈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喜欢他,妈妈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生气了……”

  眉目阴郁的青年偏过脸,眸子里氤氲着墨色的厌弃,言语直接,未曾有一点缓和:“出去。”

  白荷愁目黯然:“你不要生气,对身体……”

  话语被人打断,青年声音上了一个音调,显出几分厉色。

  “出去。”

  白荷出了门,踌躇着站在门口。

  门口还站着两个白大褂医生,她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珠,对着他们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好好照顾他。”

  几个护士悄悄凑在一块说话,对于这几个黑发黑眼的外国人保持适当的好奇。

  工作实在烦闷,哪个国家都是,闲下来就喜欢谈论八卦,尤其是有钱人家的趣事。

  前些天,那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带来一个金发碧眼的俊秀青年来,手中还捧着一束花,清香四溢,娇艳欲滴。

  还没等她们思考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门内就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声音沙哑,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沉沉响起:“滚出去。”

  旋即屋内似乎发生了一阵争论,两个青年的争论声,一道沙哑,一道清亮,女人的劝阻声夹杂其中,紧接着,就出现了一声紧促的咳嗽声。

  于是声音又变成细碎的,不怎么能叫人听清的音调,躲着人群,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直到青年额角带着青紫的伤痕出门,金色的长发垂在肩头,这个宛若金毛一样温暖的青年在临出门前扭头,不顾妇人的劝阻,对着内里认真近乎诚恳道:“哥哥,你在这里治病,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为什么不能让我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