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的男人背着光,看不见脸,也看不见他的眼睛,进而无法窥探他的真实情感。
但总归,不是太好。
冷意从腔调溢出,进而蔓延到行为举止。他迈出的步伐也不急切,但很稳健,或许也是头一次体会失而复得这样新奇的体验,竟轻笑出声。
尽管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叙旧,他依旧悠闲自得:“陈三愿。”
实在是久违的呼唤,充满上位者的势在必得。
仿佛许久没人这样叫过他。
遇见的人,男人或是女人,都没这样叫过他。
他们叫他小愿,有时候不叫他的名字,即便是呼唤他这个名字也总是抱着他,行动代替言语,渐渐令他熟悉这个陌生的人类社会。
可是小猫总要回家,他并不是一只野猫,也没有谋生的手段,既不坚强,也不向往自由,外面的世界究竟与家里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知道。
将他牢牢禁锢在掌心,永远无法逃离的项圈在他的脖子上,永生永世刻着陈自祈的名字。
他是他的家养猫,谁能阻止主人寻找失踪的宠物?
人类道德如此高尚,怎能霸占他人所有物。
只是……
青年的脸已经露出来,隔间里其实没有光亮,随着门被打开,耀眼的灯光将小猫的眼睛刺痛,他刚刚还在打瞌睡,还未回过神来,瞧见一只宽大的手向他探来,正正好放在自己面前。
“困了?”
嗯,是困了。
或许还在梦里,这只小猫睁着眼,吸了吸鼻子:“哥哥。”
声音轻轻,好像在撒娇啊,这么乖。
个头好像长高了点?瞧着头发也长了不少,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透亮的眸子。
他望着他,道:“你回来了。”
这是个陈述句,也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猫向来如此,活在自己的世界,一点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掌心不自觉贴过去,在他脸颊肉上蹭了蹭,他好像被养得很好,竟没有瘦多少,摸着依旧软乎。
这些本该是好事,然而陈自祈瞧见他微微后退,微不可查得避开他微凉的手指。
如此,男人收回手,却更加得寸进尺,摸住他的耳尖,若有所思:“冷吗?”
“冷。”
小猫体寒,被陈自祈养在家里,全天开着空调,身体也就不怎么能受冻,一感冒起来没完没了,得晕个两三天。这是富贵病,陈自祈养的猫确实是会比旁人要娇气一些。
陈自祈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好像是该生气的,因小猫的出逃,令他许多夜晚无法安然入睡,担忧他的处境,心底的怒火腾腾,心底又隐约有股害怕,他不想承认那是害怕……尽管事实确实如此。
心情忽暗忽明。
积攒的怒火正欲发泄,训诫这只不听话的小猫,手上刚刚使了点力气,捏着小猫的胳膊,将他从隔间里带出来。
然而小猫抬眼,潋滟若水的眼睛,声音平静,却诉说罪行:“疼。”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是出逃的猫,而是高高在上的月亮。
视线恰如一盆清水,霎时浇灭男人汹涌的怒火。
陈三愿望着他的眼睛,新奇道:“哥哥,你在生气?”
人类的情绪于小猫而言是很玄学的东西,就比如有些人的脸红是在害羞,有些人是在生气,书上是这么说的。
他凝视男人的眼睛,“为什么生气?”
宋芙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终于寻回理智,“陈自祈,你别把他吓到了。”
男人的面色实在难看,阴郁至此,显得格外阴暗。
他斜眼扫了一眼女孩,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母亲说你在国外得了一门好亲事。”
“就先祝你喜事将近。”
商业联姻算得上什么好事,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逃婚。
宋芙面上难看,半晌没有说话。
宋束站在门口,焦虑徘徊。被先一步进去的陈自祈锁在门外,他还未来得及发出提醒,就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实在担忧变故,他凑近门,屏住呼吸听了一会,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及至现在,过了几分钟,还是毫无动静。
他耐不住,终于翻出手机,着急发送讯息给妹妹,想了想,又顺道给齐延发了一条信息。
即便他不知道小猫如何陷入如此困境,但总要问个清楚。
消息刚发出去,门就从里被人推开。
先出来的男人抱着怀里的小猫,长长的尾巴近乎要垂落到地面。
小猫闭着眼,神情怏怏。
宋芙跟在他们身后,出门后先是恶狠狠瞪了一眼宋束,接着仰头,对青年义正言辞道:“你不能这样对他。”
这样天真的告诫。
陈自祈挑眉,“那你说,要怎么对他?”
这只猫从头至尾都是属于他的。
是他先行发现了这个人造的小猫,凭什么就成了罪人?
他问:“你能照顾好他?”
“你能抱起他,还是保护他?”
他笑得格外随意,令人不寒而栗,至于有种被阴狠毒蛇盯上的错觉:“你们真的很有意思。”
偷走了别人家的小猫,如此光明正大,竟然一点廉耻心也没有。
他以为是眼前的这对兄妹抢走了小猫,笑意淡淡,宣布主权:“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傲气如此。
小猫竖起耳朵,听完这段对话。
他在装睡,小猫太过聪明,即便无法懂得感情,却在日积月累的电视书籍样本里寻到了辨别情绪的方法。
陈自祈在生气。
直觉告诉他要躲避。
他在陈自祈的怀里打盹,硬邦邦的胸膛令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抱得很紧,令小猫不太舒服。
齐延的拥抱不会这样。
他的拥抱是轻柔的,像抱着一块易碎的陶瓷娃娃。
令小猫格外舒适。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又被外面的交谈声打断,于是他短暂收回思绪,竖起耳朵窥听人类的争论。
宋束上前,一双碧蓝的眸子,面上却罕见没有带笑:“哥哥,你误会了。”
他欲言又止,实则在拖延时间。
陈自祈没有应答,只是眉头终于蹙起,冷声:“滚开。”
冷硬的拒绝并未令金毛退却,他坚持道:“这件事,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是说,他主动跑到你家来找你?”
小猫不认路,连陈家大门都没出过几次。
胆子也小,没有外人牵引是绝对无法离开那座偌大的城堡。
宋束一顿,显然也听出嘲讽的意味,明白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如何也扭转不了,只好解释,“不是,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和别人在一起?
宋芙抓住哥哥的胳膊,狠狠一捏。
宋束话头一转,“他……他就已经流浪街头,是我们将他救回来的。”
不能将陈三愿这段时间和别人成日呆在一块让陈自祈知道,成了这对兄妹难得的共识。
脆弱的小猫不能忍受这份怒火。
他重复:“哥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自祈没有耐心与他纠缠,抱着小猫向前走了几步,“让开。”
宋束没动。
一楼忽而起了一阵躁动。
似乎是从楼上引发的争吵。
陈自祈喜静,向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何况他已经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宠物,忙着回家,无论如何也腾不出精力去观察四周人的窃窃私语。
“楼上在找谁?怎么冒出来那么保镖?”
“谢家小公子说丢了什么东西,叫了不少人帮忙找呢。”
“谢家?哪个谢家?”
“谢冶啊,那样出色的青年才俊!”
问话的连连点头,忽而一顿,又迟疑道:“听这动静这么大,不止他一个吧?”
服务生眨眨眼,“当然不止,听闻柯家小姐也在帮忙。”
“话说柯小姐不是你们少东家,就这还能把东西丢了,你们这防护意识不当啊。”
“什么东西啊,听说是丢了什么人……”
“什么人,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这问题没人知道。
谢冶沉着脸,好不容易在众小姐里脱身,其中不乏养父重点要求他结识的人,实在不好得罪,一群女孩闹腾得他头晕脑胀,又不好将话道明。
“那个男孩是谁啊?”
“长得这么漂亮,谢冶,你认识啊?”
……
诸如此类提问,令他不堪受扰。
好不容易脱身,出了门,柯漾望着他,冷声道:“监控还在调,目前没有踪迹。”
谢冶气闷:“你们餐厅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个人都注意不到?”
柯漾吐出一口气,冷笑:“谢小公子出手大方,大家全凑上来巴结小费了,一楼还剩几个人?”
吵来吵去也没个头绪。
……
齐延收到讯息时,正往一楼赶。他没有谢冶无法脱身的麻烦,几乎在少年刚刚动身就已经有了预兆,起身要抓住他的手,却感到他挣扎逃脱的战栗。
像是要被人捉住的幼兽,那样可怜。
这样的少年,齐延没有见过。
近乎在他发怔的十几秒里,少年夺门而出。
错失了最佳的追寻时机。
齐延收回思绪,最后巡视一遍同层包厢,往楼下走。
手机放在口袋里,猝不及防响起短信铃声。
他并不在意。母亲作息规律,这个时间点已经早早睡下,只有可能是父亲发来恐吓短信。
然而当铃声第二次响起,他顿了顿,正要将手机关机。
翻开屏幕,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讯息。
旋即,快速下楼。
三步并两步,最终,停在一个隔间门口。
卫生间。
阴暗潮湿。
逼仄安静的场所。
水池里的龙头滴水,发出滴答声响。
他推开门,看见凌乱的外套落在地上。
那是少年离开时,由他亲自为他披上的外套。
孤零零落在地上,散着淡淡的皂香。
一地狼籍。
……
陈三愿重新坐上温暖的汽车,却头脑发晕,一阵干呕。
他晕车的毛病似乎总也治不好,公交车还算能接受,汽车却始终无法适应。
晕车无法根治,为了缓解痛苦,只好努力陷入睡眠。
睡眠是治疗晕车最好的良药。
或者说,远不止晕车。
睡觉能够逃避现实的烦恼,同样也能暂且忘却饥寒交迫的困境,遗忘现生的痛苦,于富人穷人如此,于小猫同样如此。
尽管小猫并未有什么烦恼。
他还未到有烦恼的时候。
即便是烦恼,小猫也不知道,他对于烦恼的定义狭窄,仅仅衣食住行,令他担忧。其他的烦恼都不能算得上烦恼,人类的语言如何描述?
哦对,是无病呻吟。
陈三愿做了一个模糊的美梦。
梦里他拥有了一切想要的东西,美味的食物,喜欢的书籍,有趣的人类电影,以及无人打扰的温暖空间。
他真正成为一只足不出户的小猫。
还拥有了一个忠诚的仆人。
猫都会有仆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仆人叫做主人,然而随着时间消逝,主人也会变成仆人。
这是猫咪的本领,独属于猫科动物的骄傲。
梦里,小猫的仆人待他真好啊,冬日他冷了就将他抱在怀里捂热,夏天他嫌热了就为他扇风端来凉茶,又为他讲些有趣的人类故事。
简直是小猫的梦想乐园。
陈自祈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许,失而复得的喜悦暂时冲淡了怒火,尽管心中仍有怒气,但已经可以近乎不记。
这只家养猫自诞生起就属于他,谁也夺不走。
如此思考,今天要让刘阿姨做一锅乌鸡汤,小猫在外流浪许久,需要好好补补,另外还有一些从国外带来的有趣的玩意,也是给小猫买来的玩具……
他一定会喜欢的。
陈自祈心情愉悦,侧目,观察小猫的睡容。
他在说梦话。
陈自祈不由凑过去,听见他轻声呢喃,“齐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