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谣言不断。

  茶余饭后适合议论富家趣事,尤其是陈家这样的大家,总是格外引人注意。

  然而老旧的故事也有新奇的诠释。

  陈家为此展开新闻发布会,布置会场的人一出门就被记者堵住,有好奇的直接将话筒塞进他怀里,迫不及待询问:“陈家怎么说?”

  是认呢,还是不认呢?

  这是个价值舍取的问题。

  那人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没有正面回答。

  大众的好奇一直维持到发布会开始。

  在无数闪光灯的照射下,陈嘉润面带适宜的微笑,点头。

  还是要认祖归宗。

  消息传出来,知晓内情的见怪不怪,不知晓的震惊。

  即便养子,那也养了那么多年,怎么说抛弃就抛弃了呢?未免太过无情。

  血缘果真是大于一切吗?

  外界纷纷扰扰,当事人却格外镇定。李雯敲门入内时,陈嘉润正在发呆。

  他的头发已经彻底花白,在窗下显出银色的光辉。

  将自己的人生献给这家企业公司,恍惚间已经过了四十年。

  人生能有多少四十年,岁月无情,他已经老得再也无法分心去看旁的人如何看他。

  “先生,下午股东大会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陈嘉润点头:“辛苦了。”

  他有些疲惫,或许是心理的,或许是生理的。

  操劳半生,早该歇息。

  时代交给年轻人,顺应潮流好好发展。

  齐延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堵车,前方交叉路口有人出了车祸。

  他静静等了会,前头的司机为难道:“处理估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两辆车撞得比较惨烈,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过去。

  幸好离公司不远,走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他打开车门,站定在车外,朝里面的司机点头,随后朝着公司大厦走去。

  一路上也没什么意外,他生得高,走路很快,到公司楼下也不过五分钟。

  但他没有上楼。

  有人拦在他面前,样貌丑陋,以一种令人作呕的姿态叫他的名字。

  这是个早该死了的男人。

  齐延冷冷望着他,像在看一坨油腻蠕动的肥肉。

  他其实也不想理会他,可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重,这个男人已经老了,没什么可傲气的地方,往日最厉害的力气也随着年龄增长衰弱。

  他唯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他被砍掉的两个指头,他只有三根手指。

  很滑稽。但这是他的报应。齐延时至今日依旧觉得痛快。

  他面容扭曲,恶毒地诅咒:“你这个孽种……”

  很快门内就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异动,几个上班族探出脑袋围观家庭伦理剧。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画面,齐延没心情陪他继续演绎。

  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偏过头,对一旁愣住的保安道:“他有精神病。”

  或许是他面上表现得过于冷漠,或许是这场独角戏过于戏剧,保安很快上前,将男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

  他只有三根手指,或许往后会变成两根,一根,近乎没有,但没有人会关心同情他。

  他被人拖着带出去很远。

  齐延扭头要走,藏在一旁的女人终于露出头,轻轻道:“小延。”

  齐延抬眼,看见一个女人藏在树后。

  她秀丽的面容已经老去,变得皱巴巴的,头发干涸,没有一点光泽。

  她的眼睛忽闪,有些不敢看他,却还是叫他的名字:“小延……”

  保安一愣,“怎么又是你。”

  女人来了很多次。缩在树后面,躲在阴影下,蹲在地上,傻傻望着大门。

  每一次,都不敢上前。

  这是她第一次上前,鼓起勇气叫他的名字。

  齐延与她对视,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见她慢慢走来。

  他心中是复杂的。

  说不上什么情绪,在旁人眼中却是淡漠。

  他没有说话,听着女人轻声道:“对不起……”

  她的肩头颤抖,弧度轻微,像瑟瑟的鸟雀。

  一滴泪滚落。接着两滴,三滴。泪水好像不花钱一样坠下,往日再苦再累,她也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

  齐延没有说话。

  “妈妈对不起你。”

  她捂着脸,在他面前忏悔。

  “我没有母亲。”

  女人猛地抬起头,哑然,眼泪还挂在睫毛,显得茫然。

  “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抿了抿唇。

  他最后给出叮嘱:“这里面有几万,是我从前打工存下的钱。”

  他将一张卡递出,女人颤颤巍巍接过。

  至此了却这段本不该存在的缘分。

  齐延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他的腰板很直,往后也不会弯曲。他的亲缘淡泊,但不是他的错。

  他的人生与他们本就是两类人。

  麻雀变成的凤凰很少,老鼠的儿子也不一定会打洞。

  齐延想,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迈进大门,面对保安的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把门关上。”

  大门隔绝一切。

  女人潸然泪下。

  齐延终于如她所讲,再也没有回头。

  ……

  陈家的接班人是流落在外的亲生子。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将这座城吵醒。

  多数人好奇他的经历,少部分人感叹世事易变。

  再亲的孩子还是要讲究一个血缘亲故。

  发布会结束,齐延继承陈嘉润的股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掌权人。

  过了几个月,这位接班人筹划举办一个慈善晚会,筹划收留流浪猫狗的基金。

  小愿并不知晓这些。

  他并不关心人类。

  关注那些,不如浇花。

  这是学校里安排的志愿活动。他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距离福利院很近。

  浇花浇到一半,齐延来找他。

  他站在门口,斑驳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温柔:“要出去吗?”

  小愿摇头。

  他还是不擅长与人交往。

  齐延没有说话,上前帮他稳住快要倾斜掉落的花洒。

  手掌将他包裹,语气带着热气:“救助流浪猫狗的基金会。”

  “可以试着出门。”

  小愿迟疑。

  对猫狗基金实在好奇。

  又看见齐延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请求他,于是轻声道:“好。”

  小愿穿上齐延为他挑选的衣服,很漂亮的一身礼服,像个冷心冷情的人形玩偶。

  他没有将头发剪掉,留在身后,因为这是身为一只猫的象征。

  他还是将自己当成猫,但是一只独立的猫。

  他的头发被齐延束起,扎成一个高马尾,比起漂亮更多了几分飒爽。

  他有段时间没有经历这种场合。

  许多人衣着亮丽,浑身充斥着贵气。

  小愿抿着唇,跟在齐延身后,牵着他的手走进宴会大厅。

  人其实并不算多,这次慈善晚会面向的不是人,流浪猫狗也没有品种之分,大家好像都没有歧视的意思。

  然而还是有许多人看他。

  或许因由齐延,或是因由他怪异的腼腆。

  看完后又窃窃私语,目光古怪,但大多还是友善的。

  小愿已经能从外人的眼睛里分辨这类复杂的情感,可喜可贺。

  他新奇得望向四周。

  四周也在新奇得观察他。

  齐延将他安置在一处安静的角落吃蛋糕。

  他坐在桌边,伸手往嘴里塞布丁。

  满桌的食物没人吃,实在浪费,只好由猫来解决。

  然而还未待一会,宁静被打破。

  一道女声隔着远远得叫他的名字:“小愿!”

  扭头一看,柯漾小跑过来,一脸红润。

  她新奇道:“你怎么在这?”

  小愿认真回答:“齐延带我来的。”

  柯漾没有多问。

  不久,一位女士上前,她生得很高,穿了一身红色长裙,举着红酒面带微笑:“柯小姐,这位是……”

  “未婚夫。”柯漾说谎不带草稿,脸色寻常。

  来人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看着很眼熟。”

  柯漾笑眯眯抱着小愿的胳膊,没说话。

  她悄悄凑到小愿耳边,“周围人和你说话不要搭理,知道吗?”

  “他们都是怪人。”

  小愿点头,没有说话。

  他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起来,像只仓鼠。

  低头又吃了一会,柯漾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讲八卦,小猫边听故事,边点头。

  塞了几个小面包进去,觉得有点干巴,正要找水喝,身边就有一只手给他递来清水。

  手很大,骨节分明,布满青筋,看上去就很有力气。这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

  手的主人压低了声音,笑道:“小愿。”

  小愿抬头,看见谢冶笑着望他:“一个人吗?”

  他似乎是一个人走来的,周遭不少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接着脸红心跳,不知道议论什么。

  但谢冶不管旁人,他面上的笑愈深:“我能有荣幸陪你吗?”

  他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

  小愿还未来得及回答,柯漾倏忽站起,正要开口,僵持的瞬间,身侧又传来一道声响。

  “小愿!”

  这是一道女声,小愿抬头,看见宋芙笑眯眯望着他。

  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的青年。

  青年上前两步,拦在了谢冶身前:“动什么手。”

  小愿往嘴里塞蛋糕。

  眼见两人势如水火,有人拦着他们好像在劝架,又被他们两人一块瞪下去。

  那人同伴好奇:“怎么吵起来了?”

  “抢人呢。”

  “喏,那个吃东西的。”

  “……”

  小愿终于吃完了蛋糕。

  吵闹声也渐渐没了声息。

  宴会的主人出现,这些争论也没了底气。

  齐延的声音缓缓响起:“小愿。”

  小愿抬头,看着他朝他走来,身后跟着不少人。

  齐延握住了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将他牢牢握在掌心。

  语气冷漠,却格外强势:“他胆子很小,人太多总不太好。”

  他巡视四周,淡道:“不如让他自己选择跟谁走。”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小愿没有犹豫,轻声道:“齐延。”

  齐延站在他面前,伸手:“回家了。”

  直到上了车,回归平静,小愿才后知后觉:“他们呢?”

  “不用管。”齐延轻描淡写。

  不知道说的是他们,还是自己。

  “下次离开的时候,可以先告诉我。”

  齐延商量着询问。

  小愿觉得无所谓:“好。”

  他不在意。

  “我会给你自由,在你安全的情况下。”

  “嗯。”

  “小愿。”

  “嗯?”

  “开心吗?”

  小愿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意思,只是心情没有那么压抑。

  他没有说话,抱住齐延的手,说:“好像是开心。”

  “那就好。”

  齐延眼里,开心好像比生命还重要。

  小愿的志愿活动进行到最后,最后一个任务是帮助福利院里的孩子写感恩信给资助他的社会人员。

  小孩们都不知道感恩是什么意思。

  其实小愿也不知道,可是志愿者缺人,他就被顶上去了。

  他拿着笔思考。

  窗外吹来一阵暖风。

  暖风带来一阵花香。

  花香并不浓郁,淡淡一吹就散。

  小愿看见窗外有一只猫探出头,悄咪咪在树下玩耍。

  玩树叶和树枝,玩累了就露出雪白的肚皮,在地上睡觉。

  小愿羡慕它的悠闲,想了想,终于下笔。

  亲爱的捐助者:

  感谢您为我做出的一切,长大后,我会用尽全力报答您。

  为您也为我,实现爱的价值。

  原谅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我会为您献上一个小小的心愿,竭尽全力完成。

  “小愿,”有人红着脸叫他的名字,“你家长来接你啦。”

  小愿抬头,向窗外望去,一个青年穿着干净的衬衫,站在门下看他。

  他抬头的角度恰好露出一双眼睛,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媚。

  他或许是笑了,或许没有。

  小愿静静望着他。

  他的眼里盛着一个人,又有一片狭隘的天地。

  云是白的,天是蓝的,有人有树有房子,还有一只懒洋洋的猫。

  气派的汽车一瞬间变成了老旧的自行车,俊俏沉稳的男人变成冷漠淡然的青年,他人口中的家变成了逼仄难熬的出租屋。

  小愿一如既往,指头勾着唇露出一个滑稽的笑。

  猫伸出试探的爪子,好奇地思考。

  他有一个秘密,时至今日没人发现。

  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往后也不会。

  在看见这个人类的时候,他的心脏会有一瞬的加速。

  比旁人要更加亲密。

  他想,这或许就是人类口中情感。

  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他如今也不能分辨。

  可时光如此漫长,总有一天他会清楚。

  陈三愿背负三个愿望。

  小愿只有一个。

  猫哪里有那么多烦恼。

  人生在世,活得开心就好啦。

  毕竟,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春天已经到来。

  【作者有话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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