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老师扶了扶眼镜,感到困惑:“小愿,这是你的家长吗?”

  小愿没有来得及回答。

  青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老师,是我将他带大的。”

  “我是他的,哥哥。”

  对峙又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

  小猫并不精通。

  ……

  谢冶好不容易打听到学校地址,清嗓咳嗽,径直走进学校。

  他气质超群,更有难言的贵气,加上相貌出众,一路上引来不少关注。

  然而他心不在焉,一路跟着纸条上的地址,停留在高中部的某个班级。

  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午休时分,大多数人都在睡觉,鲜少有人奋笔疾书。

  他目光扫过这群学生,没找到目标。

  他在门外站了几分钟,才拽住一个刚从班级出来的学生,礼貌询问:“你们班新来的那个转校生,人去哪里了?”

  那学生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衣冠楚楚的男人,顿了顿才道:“被老师叫走了,说是家长来接。”

  家长?

  哪里的家长?

  齐延不是还在医院吗?

  他面上道谢,心下却有种难言的急切。

  快步行至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刚刚站稳,手抬起还未推开门,却听里面一位老师好奇道:“你们班那个转校生,哥哥长这么漂亮又气派,不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

  被问话的女人若有所思,“不知道,听说是陈家……”

  “陈家?!”

  恰是此刻,有学生捧着老师交代的一摞批改完的试卷推门而出,险些一头撞在门口定定立着的男人身上。

  学生慌乱道歉,却并未得到回应。

  他不由抬头,悄悄瞥了一眼。

  男人生得高挑,一张秾丽的脸隐藏在阴影下,显得意味不明。

  只是一双眼睛,黑得令人心悸。

  ……

  宋芙原先定好与宋束告别,临近机场又叹了口气,看向为她送行的哥哥,心下有些烦躁。

  母亲催促她回去,那场相亲是无论如何也拖不下去了。

  是人是鬼都要见一见,何况这事本来就要走个流程。就算是拒绝,也得她亲自去了断。

  宋束作为亲哥去送她,走到机场等候区,宋芙呀了一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男人,疑惑道:“我还以为我花眼了,你帮我看看,那是不是陈自祈?”

  哥哥?

  “怎么会?”

  陈自祈消失了那么久,宋束从白荷口中得知他要出国,在那边继续还未完成的学业,毕业后也要留在那,发展那边的事业,至于出的哪个国,什么时候出国,白荷一无所知。

  她心下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或许还有埋怨。陈自祈的存在已经白热化到是个合作伙伴都要问一问的地步,即便连白荷许久不联系的家中姐妹也传来讯息。

  宋束从白荷的口中得知这些,因由他许久没有出现,理所当然认为他早早出国。毕竟陈自祈的脾性即便是没有接触过,也听闻过他娇纵。

  总归不是好惹的性子。

  现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机场?

  宋束一头雾水,顺着妹妹的方向望去,略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侧脸。

  即便装备齐全,墨镜口罩都挡着脸,然而相伴那么久,宋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这就是陈自祈。

  他皱眉,心头有些怪异:“陈叔叔好像说过,要把哥哥送去国外……”

  “去国外做什么?”宋芙惊讶,“他怎么会同意?”

  相较出国,陈自祈愿意主动离开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震撼才大。

  生来狂妄自大,娇纵至此,怎么会甘愿放弃一切,主动离开?除非……

  她眸光一定,忽而一愣:“哥,你看他身边那人,怎么有点像……”

  宋束的目光穿过男人臃肿的大衣,确切捕捉到一缕长发,又从他宽大的大衣下发现校服蓝白衣角。

  他的脸色不太好,泛白,金发萎靡下去,显得有些难看。

  “……小愿。”

  陈自祈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他只是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即便这个东西是只活物,拥有自己的思想,拥有自己的人生。

  但他仍然要打上专属印记。

  这样偏执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也扭转不过来的,他不惜一切换取得偿所愿。

  这世上有纯善的人,就有偏执的人,有懵懂的人,就有聪明人,有艳丽的花,就有衬托它的绿叶,世上本就有双面性。

  陈自祈曾经是那朵花,后来意外将他毁掉。

  变成一个残疾。

  残疾往后,许多人说这是报应。

  这是场噩梦,他曾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身败名裂,声名狼藉,成为一个旁人闪避不及的废物。

  于是他养了一只猫。

  用以慰籍这些痛苦的日子。

  人不是动物,总得需要发泄,哭和闹不是陈自祈的风格。他也不屑于发疯,这些低劣的手段用来争宠未免太过丑陋。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无聊。

  这种无聊是与日俱增的,甚至称得上烦闷。

  他过惯了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就无法接受寂寥了。

  那些往日跟在他身后恨不能舔他脚的喽啰没了,他们或许也怕他,怕他发疯,怕他笑眯眯拧断一个同龄人的手臂,然后说,“抱歉,我不小心的。”

  他做过这种事情,在他还未残废前。这段日子很漫长,占据他十几年的人生。他总是被许多人放在心上。

  为他披荆斩棘也无畏。

  或许是因由他这张脸,或许是因由这份富贵的身份。

  他被人捧上天了,即便母亲不爱他,宁愿逃去国外,也觉得没有关系。

  他不缺人爱,可他也没爱过别人。

  不,确切来讲,他没有爱过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物。

  他太高傲了,不愿意低下头来,觉得没什么值得他爱,也没什么值得他喜欢。

  这世上也没什么会令他在意的东西。

  与猫定立契约的夜晚,漆黑将他笼罩,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祈求帮助。不,或许不是祈求,那夜太黑了,他看不清,他只是觉得那只手刚好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摸到温热的脸颊,消瘦的脸颊。

  他这时候是有些好奇的,他没有感到以往那些丑恶的人类的恭敬,也没有害怕。他摸到自己,仅仅是一个人触碰到另一个人,与身份地位容貌无关,这也不是救赎,只是轻微的祈求。

  这个脆弱的孩子不想生病。

  这时候,他觉得他们两个是相似的。

  他也不想生病,生病太无聊了,偶尔也会觉得烦躁。

  烦躁令他想发火,想杀人。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握不了刀,人人当他脆弱,他也杀不了人,没人会靠近他,他的脾气太坏了。

  大家又敬他,又怕他。

  可他那时也只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其实也才小,价值观正是在这段充斥叹息和虚假赞扬的阶段形成的。

  他感觉自己快要脱离人群了。

  可是有个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低微地蹭他的手,既像猫,又像狗,还有点像兔子。

  不过兔子太呆太傻,也太脆弱了。他不喜欢兔子。

  他去问这个孩子想当猫还是狗,说话时也想淡然装作大人的模样,他的声音在那场大火里被熏哑了,听起来显得沙哑,很不好听,也治不好,他总用这个去吓别人,那些高薪聘来的女仆胆子太小,总是被他吓哭。

  他觉得很有意思。

  可是这个孩子不怕他。

  或许是隐藏起来了,他知道许多人会这个技能,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

  不过他不屑。

  陈自祈从来不屑于伪装。

  他不会哭,也学不来示弱,脱离人群的冷漠。

  他听见了回答。

  这个孩子用轻微的语气,说:“猫。”

  他问他:“为什么?”

  猫说:“一个人,很安静。”

  这个回答令他新奇。

  但也仅仅是新奇而已。

  他的人生和猫不一样,也不能理解一只猫卑微的过往。

  他像一个贵族,捧起了这只伤痕累累的猫,宛若恩赐般:“好。”

  那就成为我的猫。

  他们的初遇就是如此了。

  更多的也没有。

  哭和笑,悲伤和喜悦,不属于这对怪异的主人和猫。

  他们已经超脱了人群,拥有自己的秘密和空间。

  他与这只猫订立契约,其实是在扶贫。他用钱财和陪伴养他,作为交换,猫将自己的全部献出。

  一切,一切。

  都是属于他的。

  这是一门交易,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具有道德约束。

  可他忘了,猫不是人,不懂得道德,也读不懂法律。

  他能忍受自己变成一条毒蛇,愿意自己成为一个偏执,扭曲,无恶不作的神经病,让别人厌恶他远离他,甚至害怕他。但这些是他所愿,于是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可是唯独这只猫是他亲口所要,认真喂养,长到如今这样大的年岁。

  这是他养大的猫,怎么就将他如此简单抛弃。

  未免太过无情。

  他愿意这份无情对向除他之外所有人,一切妄图将他们分开的恶徒。

  可是猫没有。

  这只猫好像被人拐走了,眼底不再总是充斥着他的身影,偶尔也会装有其他人。

  他心底产生微妙的情愫,令他微微不适。他以为是生气。

  原来是嫉妒。

  可他懂得太晚。

  太晚。

  陈自祈抱着小猫,在临上机前问他:“和我一起走吗?”

  小猫的眼睛是世上最美好的珍宝。

  他没有回答。

  或许不知道“走”是什么意思。

  懵懂至此,令人怜惜。

  陈自祈不怜惜他,也不怨他,他摸到小猫的眼角,又摸到他的额头,接着摸到他柔软的头发,顺和垂下的尾巴,这是他绘制的艺术品。

  永远打上自己的烙印。

  小猫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陈自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在他预料中。这只猫是被人养野了,不过他有的是方法令他重新回来,成为乖巧温顺的猫。

  陈嘉润并不想放弃他,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哪怕如今身份转换暴露,自己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这份沉没成本依旧致使他下意识纵容。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愿,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份扭曲的心。

  只是他装作没看见,那么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

  陈自祈不由露出一个笑。

  他生得本就好看,这份笑消弭了他的戾气,变得亲人友善。

  踏上飞机前,他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天地。

  怀中的小猫好奇打量周遭。

  就如同最开始,他们短暂对视。

  及至今日,陈自祈依旧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什么多余的情感。这只猫的性格冷淡,过于沉默。往常来看是好事,如今却显得过分无情。

  当然,无情不是小猫的错。

  这是他的优点。

  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是好事。

  他闭上眼,最后回头,迈出一步。

  怀中的猫轻微扭动。

  远处,高声传来一道呼唤——

  “小愿——”

  小猫的眼睛望向不远处。

  风尘仆仆的男人终于赶来,他的面上带着难言的阴郁,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穿了一身昂贵的西服,好像刚刚从哪个会议上下来,钢笔还别在胸前。

  他抿着唇,呼唤他:“我们回家。”

  陈自祈没有动。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以一种失败者的身份看他,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会在什么情况下撞见,众目睽睽下,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他不会回去。”

  青年没有看他,他伸手,以一个张开的拥抱的弧度,迎接一只破茧的蝶。

  怀中的气温消散,猫从大衣里探出脑袋,他已经长得很高,快令他无法辨清这究竟是一只猫还是一个人,他也已经成年,成为一只猫或者人于他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依照自己的想法,肆意生长。

  野草有野草的生长方式。鲜花是不知悉的。

  他在迈出那一步时,被陈自祈抓住了胳膊。

  他的手指纤长,白洁如玉,正是弹钢琴的好苗子。

  “不许走。”

  不许走,还是不能走。

  走了又如何,不走又能如何?

  猫说不知道,这些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他凭心,凭直觉做事。

  齐延在等他,就在不远处。

  但他还是回头,抬眼,看向这个漂亮的主人。

  他救过自己,曾经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恩情已经还掉了,齐延说的,猫有九条命也不能随意挥霍。

  他伸手,踮起脚尖,摸了摸青年的脑袋,又学着自己浅薄的人类知识,握住了他紧攥着自己胳膊不放的手。

  那手是个虚架子,小猫一捏就松了。

  他动了动唇,声音还是沙哑,就像许多年前的初见。

  只是那时候他是斥责,是羞辱,如今,变成了挽留。

  “不要走。”

  他又说了一遍,没有得到回应不罢休的模样。

  小猫望着他,冷静的眸子里倒映他的身影,“哥哥。”

  他说,“不要哭。”

  他安慰他,与他握手,又认真望着他:“不要哭。”

  娇纵的青年不知道,在许多年前,这只猫就已经通了人性。

  他像许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个哭着和他道别的同桌,冷静告诉他:“不要哭。”

  同桌皱着脸,抽噎不止。

  “闻女士说哭不能解决问题,你哭,我就走了。”

  同桌果然不哭了。

  如今,这只猫摇身一变成了主人,究竟是猫驯服人还是人驯服猫已经无从辨别,他只是一如当年,冷静地望着青年,认真告诉他:“不要难过。”

  “也不要哭。”

  他还是没什么人性,认真道:“再见。”

  十几年前,他一时兴起令女佣在门上挂上飞蛾与灯,用以诱惑那个不知好歹的替代品犯错。

  蚕蛹如今突破种族,从里艰难飞出一只蝴蝶。

  它探出一只触角,友善面向这个世界。

  扑棱,飞向半开着窗户。

  通往这个崭新的世界。

  岁岁年年人不同。

  朝暮同渡,本就与他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