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愿不知道亲密的含义。
某一天,夜里醒来,看见齐延睡在他身侧的折叠床上,好一会才从混沌的大脑里寻回理智。
黑暗为他带来许多束缚,眼睛看不太清,夜盲症实在是个麻烦的毛病。
他有些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吸了几口,又缓缓靠在柔软的枕头上。
记忆有些混乱,大脑也不太灵光,他变得迟钝,好一会才道:“水。”
齐延为他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水入肚,为他带来一丝清醒。
他并不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多么脆弱,脸色苍白,面容消瘦,这些年养的膘全都没了。
他觉得有些冷,尽管空调开着,还是觉得有些冷。可能是窗户没有关严实,又或许是心情不佳。他总有些萎靡不振。
齐延打开了灯,驱散了黑暗。
白亮的光照得他眼睛疼,可是青年的脸显现在白光下,眉目淡淡,一如既往,让他不再那么害怕。
“饿了吗?”青年问。
小愿摇头:“不饿。”
“睡不着吗?”
“嗯。”
那可难办,齐延没哄过孩子。
思来想去,他找了条红绳,给小猫表演了场翻花绳单人秀。
灵巧的手穿过细长的线,几个眨眼,就变了繁琐的图样。
魔术一样。
小愿看得聚精会神,没有说话,偏偏显出几分认真,好像真在记步骤。
齐延收回手中的线,弯腰去看少年的眼睛,自己也摸不清思绪,还得问他:“好看吗?”
少年点头:“好看。”
这是最高表扬了,小猫夸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称赞。
齐延有一瞬间觉得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笑。他怔愣一瞬,伸手摸上自己的唇角,那个笑又消失不见,好像他的错觉。
他从未笑过。
正当他罕见发呆的过程中,少年终于绞尽脑汁,想出来第二句夸人的话:“很厉害。”
好吧,猫也是需要鼓励人类的。
毕竟是勤劳的小奴隶嘛。猫奴不就是这个意思?
青年还在发呆,小猫咬他的手指,含糊道:“齐延。”
“你怎么这么厉害。”
猫的天赋异鼎,熟能生巧。即便是夸赞这样难的事也能脱口成章。
冷漠如冰山,终也有融化的那天。
或许,这就是人类口中的亲近吧。
小猫盯着青年微红的耳尖,如是猜想。
……
陈嘉润的书房宽敞,除他之外,鲜少有人能进。
陈自祈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早年太过溺爱的缘故,陈嘉润盯着眼前站定的青年几眼,终于闭上眼,叹了口气。
——将他养成无法无天的模样,其实是他的失责。
在妻子产后抑郁的过程中并未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在孩子最需要管教的时候并未给他一个合格的童年。
至于自己的疏忽,令原本的亲生孩子流落在外,养子娇纵,无法无天。
一切轨迹皆是因果。
可惜叹息也解决不了问题。
书房一侧,地面上堆积碎裂的陶瓷片,新鲜出炉的碎片里还沾着温热的茶水,嗅起来有股淡淡的茶香。
边上,站着一个青年人。
阴影里,也看不清脸,说话声倒是一如既往气人:“他在哪。”
自己未来还不清楚,尚且没有把傲气卸下,我行我素到这个地步,陈嘉润即便再宠爱他,也不由恼火:“他是你弟弟!”
“早就不是了。”
青年语气嘲讽,“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你关心过几天,当时也是你送给我的,那就是我的。”
“他是一个人,你把一个人关在那个地方!”
“那又怎样,我养他长大,”青年声音低沉,“他长在我身边,就是我的。”
冥顽不宁,扭曲至此。
陈嘉润气急,几个玻璃杯甩来,恰有一个砸在青年的额角。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柔软的地毯。
“陈先生,对不起。”
他忽而又极礼貌,认真弯下腰,开口:“不要生气,因为我这个养子实在不值得。”
身份暴露那天,就该意识会有这样一天。
陈嘉润又觉得心头阵痛,难以忍受。直到如今,已经过了几个月,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从不会说话的幼儿长到如今的年岁,也知道这个过程多么艰难,恍惚中又想起童年时的许多记忆。
实在是令人痛彻心扉。
原先那样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难道真是他的教育出现了问题?
仿若一瞬间老了许多,他摇了摇头:“你不必这样气我。”
“不论怎样,那个家,你不必回去。”
陈家又不是养不起两个孩子,纵使这个看不顺眼,那就把他先送去国外,也好放他自己想想,自己的未来。
留在国内的那个就好好补偿。
否则还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原先预备将这个计划讲给陈自祈听,却得到他的拒绝:“不,我能走。”
他语气平静,丝毫没有生活被打得天翻地覆的困苦,至于这些日子的敲打也一并收下,脾气磨得好似没有:“但是我有个条件。”
“把陈三愿,交给我。”
实在是冥顽不宁。
接连几日,这固执的青年在家里找不到他,就去公司找他。
顶着旁人的议论,一点没有话题主角的实感,甚至好脾气到对周围人一笑。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难道天翻地覆的变化还能将人的本性改变吗?
旁人纷纷感慨。
陈自祈没有这份心去思考别人如何猜想。
他脑子里仅有一件事——把陈三愿要回来。
他如今已经不是陈家的孩子,往后改名改姓,和他的猫光明正大在一起。
这桩在外人眼中天塌了的坏事,与他而言却是得偿所愿的好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不兴高采烈呢。
他并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陈家认回的真少爷是谁,没人告诉他。
他也不屑于去问。
在他眼中,陈三愿就是他的。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从未有谁能如他这般依恋他,如此贴合熨帖他的心。
是以无论如何,纵使去往国外,这只猫他也是要带走的。
陈自祈最后答应陈嘉润的邀请,去国外冷静一段时间。
“我可以走,去国外,随便哪里。”
陈嘉润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还有条件。
“但是陈三愿,必须跟我走。”
……
齐延对着电话,冷冷道:“不可能。”
小愿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齐延从未避开他与旁人联系,往常也有生气,只是这次说话的语气像变了一个人,冷漠近乎无情。
他悄悄看了几眼,又看向这几天一直来找他的柯漾,后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还要吃吗?”
柯漾在给他剥橘子,好甜。
吃多了就有点腻,小愿摇头,小声说:“不要了。”
柯漾来找过他几次。
说是要赔礼道歉,当天带来许多零食,让小愿半夜吃撑了揉肚子消食。
从此小猫就不再怕她了。
没有谁会怕一个总是给他带玩具和食物的漂亮姐姐。
猫就是如此物质。
偶尔也会健忘。
毕竟娇养才是养猫守则。
小愿吃她的东西,也和她开始说话。
她总说要补偿,就开始揉他的脑袋。
没有章法,头发都要被她揉乱了。不过都是在齐延不在或者出去的时候揉头,她好像有些怕齐延看见。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小猫保密,她说齐延可能会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不高兴,柯漾没有说。
她总是嘀嘀咕咕露出一个笑,然后道:“幸好没让谢冶看见。”
谢冶又是个熟悉的名字。
柯漾问他和谢冶的事情,小猫说不上来。
他不太记得清。
柯漾很高兴他记不清,第二天又给他带了很多吃的。
她偶尔开玩笑说这是聘礼,就被齐延盯着说不下去,接着就尴尬道:“玩笑,玩笑嘛。”
谢冶没有来看他,或许有一次是来了的。站在门外,但是那天齐延正好在,堵着门口好一会,不知道说了什么。
直到半夜,那人终于忍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小愿!”
小愿好奇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身影,以及身影后,被许多保镖拦住的某人。
严严实实,一条缝没有。
嗯,很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觉。
小愿发现齐延对女孩的态度比对男生要好上许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
宋芙和宋束一起来看他。他只将宋芙放进来,对着宋束道:“你不行。”
宋束觉得莫名其妙:“她都行,为什么我不行?”
“她是女生。”
“所以呢?”
“你居心不轨。”
于是居心不轨的宋束被关在门外,善良大方的宋芙来陪他讲话。
这是医生开出的康复训练,说是每天要找不同的人聊天,说说话。
宋芙给他推荐了一个游戏。
小愿玩到傍晚,还没通关。
游戏是个攻略游戏,里面好多男人啊,并且每个男人都长得很强壮。
八块腹肌,嗯,很强壮,好像一只胳膊就能把他抱起来,非常有安全感。
不过他不怎么能看懂这类语言游戏,总是出错。
宋芙一步步教他如何做,又给他看抽卡池,背景介绍,忙忙碌碌很久,还是一个人物进展也没有。
她叹了口气,临走前想起什么,给小愿塞了一张照片。
是宋束的。
“我哥哥其实人还是不错的,不比别人差。”她眨眨眼,尽力推销,“虽然偶尔不靠谱,但是你不能总看缺点嘛,喏,腹肌就不错,而且很听话,标准的妻奴啊,你嫁过去……”
零零碎碎一大堆话,叫小猫听得分外头晕。
柯漾第二天来接班,好奇望着少年手里的游戏,盯着立绘看了几眼,询问:“这是什么?”
小愿想了想:“游戏。”
就是有点难。
柯漾没怎么在意,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喝了口,含糊不清道:“什么游戏?”
“共妻。”
“噗——”
这下茶水喷得到处都是。
等缓过神来,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她才知道宋芙打的什么主意,这下克制不住露出一个笑:“小愿,我其实也有一个哥哥……”
“嗯?”
什么意思?
夜晚,齐延回来,小愿给他讲了这件事,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五味杂陈的情绪。
他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还是去上学吧。”
再和那群人待一会,就要变得不正经了。
他这些天忙的也正是这件事。
找一个合适的学校太难,怕他受欺负,也怕他没人说话,太孤独。
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一所公立学校,学风严谨,老师也宽严有度。
送小愿去上学的那天,难得阳光明媚的日子。
艳阳高照,他走下汽车,好奇地望着眼前这座学校。
周遭都是来送学生的家长,各种叮咛嘱咐。
齐延也嘱咐他:“好好听课,不要发呆。”
他摸着他的脑袋,“有什么不会的都去问老师,不要不懂装懂。”
他踏入学校,回头,看见齐延对他点头。
又往前走了一步,接着一步步就接上来了,不再停顿。
这所高中只有开学时是热闹的,其余时候总是沉默。
小愿缩在角落里,不怎么和大家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老师在课后将他叫进办公室。
小愿迈入办公室的大门,看见一个熟悉的青年朝他微微一笑。
笑容灿然,令人恍惚。
“陈三愿,”陈自祈慢慢道,语气坚定,意味深长,“我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