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倬甫等到陆归昀回来以后才告辞, 说他收到了一封信,要回南京去了。关洬没出来送,在书房里听着他和陆归昀问一句答一句。关洬是那个时候才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承倬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都说在军阀手里做官, 要修炼到同桌吃饭的人在眼前被枪子儿崩了脑袋都能面不改色地和着血把汤喝下去,关洬原先觉得这只是夸张, 但现在毫不怀疑承倬甫确实可以做到。如果不是他太没有出息,也许陆归昀真的不会发觉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适南呢?”陆归昀在外面叫他,“让他送送你。”

  “不用了。”承倬甫的声音很和煦,“他受了风寒,让他休息吧。”

  “好端端的怎么着了凉……”

  井水冰凉, 瞬间激起寒颤。承倬甫也跟着跳了下来, 毫不犹豫。他们一同在井底浮起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关洬在挣扎间不忘朝承倬甫打一拳, 照脸。但他不太会打人, 陆归昀好多年前就说过了,他根本不会打架。而且井底太窄了, 他的拳头挥出去,打在滑腻的、生满青苔的井壁上。承倬甫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反而狠狠地钳住了他, 把他往上拉。井下有绳, 有桶——关洬后来才想起来他们脚底下踩到的是什么。桶里还湃着枇杷, 可能都被他们踩烂了。关洬希望陆归昀不要想起来吃这些枇杷。

  这是哪一段了?应该是他嘴硬地坚持和陆归昀有夫妻之实的后面。承倬甫不信, 问他既然同房无子, 为什么不休妻。关洬在那一瞬间愤怒得险些自己都相信了归昀真的是他的妻子。然后承倬甫继续逼问。他说他每天晚上都在书房外面看, 他说他不信谁家夫妻会这么多天不同房。关洬张口结舌。陆归昀跟他说过,其实他母亲和霞珠也早发现他们不同房了, 所以他们才要借机来苏州乡下小住。但是关夫人是体面人,不会像承倬甫这样直接问出来。关洬以为自己还可以瞒。

  后面他就记不太清了,他记得承倬甫的手伸到了他腿间,记得他提起当年红楼附近的宅子,提起他们在里面做的所有事。情|欲和羞耻同时在关洬的体内燃起,他突然想起于伯焘在人力车上的那个动作,“你如今走上正道了。”关洬推开他,听见承倬甫同样刻毒地反问他:“那我还能说什么?我们不过是吵了一架,你就要娶别的女人——”

  “不过是吵了一架?!”关洬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警察厅抓方鸿畅,是不是你亲自签发的逮捕令!你为了往上爬——”

  承倬甫也逼近一步,咬牙切齿:“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在保护你们!”

  “你让警察厅查抄我们的杂志社,还是为了保护我们?!”

  “如果不是你不肯听我的,我何必要让警察来做!你指着姚堃的鼻子骂,要是真的刊发出来,方鸿畅后来还能那么轻易出来吗!你关大才子还能好好地回南京吗!你是骂痛快了,你想过后果吗!”

  “我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你根本不懂会有什么后果!”承倬甫的手狠狠一挥,桌上的墨水瓶被他带翻,碎了一地,“你没看见我三姐被活活剖开——”

  “但你看见了!”关洬打断他,“你明知道、你亲自去收的尸、亲眼看见了,你还为了这个下令活剖了你三姐的人卖命!”

  “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也去死!当初姚堃要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总要有人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若要流血,自我而始,有何不可!”

  “你到现在还想学谭嗣同吗?”承倬甫几乎笑出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文人写两篇文章,上街喊一喊,根本没有用!谭嗣同根本没有‘死得其所’,他是枉费性命!是愚蠢!”

  “是,你聪明。”关洬冷笑,“你熬到姚堃大势一去,立刻投向张大帅。张大帅一放弃京冀,你就马上南下,你真不愧是你阿玛的好儿子!”

  承倬甫一张脸煞白:“南下的可不只我一人。”

  “人家是弃暗投明,你这叫丧家之犬,于伯焘都不敢用你!”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在北京,你骂我为虎作伥,我现在到南京,你又骂我见风使舵——”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关洬没有意识到他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想知道我的六哥去哪儿了!哪个司令哪个大帅都无所谓,你身不由己我知道!可是你不能把这些都当成借口……中央财政被拿去打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海关、矿山、金融、铁路条条命脉都被送给外国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川、滇、黔全沦落到几个土匪手里,私收苛捐杂税搞得民不聊生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这些年你身在其位,除了明哲保身,哪怕还记得一点点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吗?”

  承倬甫站在那里,被问得哑口无言。然后他轻声地反问:“百年积弱,你指责我一人救国无能?”

  关洬张了张嘴,但承倬甫没给他机会说出口:“那你又在干什么?照你所说,中国水深火热,你在普林斯顿沿湖散步,写你的les confessions吗?”

  他们就是从这句“les confessions”开始动手的。关洬把承倬甫往外赶,让他滚。推搡间他怎么落到井里去的已经说不清楚了。自家院子里挖的井,一直没装井栏。

  但是承倬甫没说实话。“前天下了雨,他去庙里听老姑婆们唱经,回来淋着了。”

  又一个政客必备的本事。关洬躺在床上想,面不改色地撒谎,别管它多么容易被戳穿。

  陆归昀没有戳穿他。关洬听见她把他送出去,便闭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要睡去。陆归昀回来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门口敲了一下,他没反应,陆归昀就直接推开了门。他能听见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被房间里的景象惊到了。然后是她簌簌的脚步声,捡起地上的书,关洬的衣服,被打翻的钢笔墨水瓶。最后她停下来,冲着关洬躺在床上的背影问他:“你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发生什么。关洬躺在那里,好像真的睡着。除了湿透的衣服被扔到地上,吞咽彼此的呼吸如饮鸩止渴,剧烈的喘息,心跳,和承倬甫滚烫的掌心。

  陆归昀等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出去了。

  关洬真的睡了过去,也是真的发起了烧。晚上陆归昀又进来了一趟,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关洬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听见她抱怨了一句,刚照顾完一个,又倒一个,她这是什么命。关洬竟还有余力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陆归昀的手。手心太烫,陆归昀担忧地伏到床边,问他要不要去请大夫。

  关洬摇了摇头,撑着自己靠到枕头上。陆归昀的视线不自觉地下垂,落到了他锁骨上一处醒目的红痕上,顿时高高地挑了挑眉毛,神情看起来又想笑,又觉得可气。复杂得很。关洬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提醒她:“姑娘家家,不该说的……”

  陆归昀理都没理:“他弄在你里头啦?”

  关洬哽住了,后面半句“不要说”狠狠地坠回喉咙里,险些没把他噎死。

  陆归昀冷笑了一声,转身去打水过来,绞了巾子给关洬搭在额角上。关洬叹出一口火热的鼻息:“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我说都不能说,你倒是能做?”陆归昀神色坦然,动作麻利地解开关洬胸口被冷汗浸透的衣服,给他擦身子,“而且我早就不是大姑娘了,你少跟我来这套。”

  关洬好一会儿没讲话,从她手里拿过了巾子,自己擦了擦,试图找回一点尊严。擦好了,头还是低着,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

  “以前他们戏班里也有两个小孩儿,一个小生,一个青衣,台上夫妻演多了,台下还想做真夫妻。”陆归昀把巾子拿回来,放回脸盆里浸,“唱青衣的那个就老病,后来盘问出来,说是那个小生回回都……”

  关洬抬起头看她一眼,颇有点“再说我就死给你看”的样子。陆归昀总算留了个慈悲,不说了。

  这种事情他也晓得,以前上学的时候病过一回,后来就不许了。承倬甫这次不是故意的。但无论如何关洬都不想跟陆归昀讨论这个。

  “他发现我们不同房了。”末了,关洬闷闷地讲。陆归昀没什么反应,听他继续说。她不惊讶承倬甫会发现这个,只是不知道这事儿是怎么最后导向了关洬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关洬没有打算解释这个,只说:“我说我们确实有夫妻之实。”

  陆归昀的眉毛又挑得很高,几乎快飞进鬓角:“所以他用强的了?”

  那倒没有。关洬微微别开脸,尽力忽略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来的画面。房间里好像游荡着一只鬼魂,在他因为剧烈头痛而嗡嗡作响的耳畔尖叫,但他仔细一听,却发现那是自己放|浪的呻| |吟。

  “怪不得。”陆归昀说。

  关洬转回来看她:“怪不得什么?”

  “他走的时候问我,为什么要叫他过来。”

  关洬身子一僵,努力地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怎么说的?”

  “六哥别见笑,”她轻柔地笑出来,想用玩笑化解承倬甫的问题,“你日子过得好,适南未必高兴;但你若是过得不如意,他一定不会高兴的。”

  承倬甫闻言长久地凝视她,然后也露出了一个他这个位置应该对弟妹露出的笑容,几分调侃,几分艳羡,分寸把握得刚刚好:“适南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说是娘给你写了信。”陆归昀半真半假地搪塞他。关洬就不说话了,他微微地合着眼,眼睛下面一片乌青。陆归昀看着他的神情,没忍住叹了口气。关洬就算再怎么纸糊的,也不至于跟承倬甫过上两夜就这般样子。他是心碎。

  “为什么要骗他?”

  关洬睁开眼,看着她,好像没听懂她的问题。

  陆归昀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干脆告诉六哥真相?”

  关洬垂下眼睛,神情疲倦:“我若说了,你如何自处?”

  陆归昀意外地往后一仰头:“你是怪我挡在了你和六哥之间?”

  “我没有这么说。”

  陆归昀的语气有一些尖锐起来:“你还是可以跟我离婚的。”

  关洬有些恼了:“我们已经谈过了!”

  他们是谈过,在回来的船上。在那漫长的环游过半个世界的海面上,他们的谈话就像在沼泽里跋涉,每一个字句都进行得很艰难。陆归昀说起关洬离开以后的事——劳伦斯的父亲不太高兴儿子要娶一个中国人,但所幸她的母亲和善而又有教养。她叫安娜,是密歇根大学第一批招收的女学生之一,说起来的时候神色不无骄傲。正是这份学历为她找到了这样好的丈夫,她欣慰地拍陆归昀的手,朝她挤挤眼睛。“你懂的。”是陆归昀女子大学的学历为她找到了这样好的丈夫。“我希望你们尽快办婚礼。”安娜用感恩的语气对陆归昀说,孩子是最大的恩赐,是一个女人蒙受上帝的祝福的象征——她有八个孩子,五个是儿子,三个是女儿。

  她的叙述中断下来,关洬看着海面,没有催促她。

  陆归昀很害怕。劳伦斯笑着安慰她,表示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别担心,”他安慰她,“这只是每个女人通往幸福的路上一点小小的考验。”但是不对,这一定不对,幸福不应该让人这样恐惧。陆归昀眼前不断浮现关洬在纸上写下她的署名。她整夜整夜地盘算,可以去纽约找一份工作。她可以养活自己,租一间小小的公寓,能够生活就好……这就是她来纽约的原因,为了找一份工作。但她很快失望了,没有美国人雇主会雇佣一个中国女人。她找华人地头蛇帮她介绍工作,却险些被卖去给老光棍做老婆……

  她讲不下去了。关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陆归昀问他:“你知道一个女人最可悲的是什么?”

  关洬看着她:“是什么?”

  “在爱里找自由。”陆归昀把手抽出来,“在自由里找安全。”

  “离婚”两个字像一只海鸟盘旋在他们的对话里,却迟迟没有地方落下。他们数度谈及,又搁置一边,两人都不愿去想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陆归昀。关洬总是将她夸得太过,认为她独立、勇敢……可是她根本无能为力,离开了作为“丈夫”或者“哥哥”的关洬,她甚至无法在纽约找到一个地方落脚。陆归昀像一只被海浪打折了翅膀的鸟,歪歪斜斜地、湿淋淋地飞回来,怨恨自己连当年那份去投玄武湖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最后,还是关洬这样说,“只是要委屈你。”

  他想,他可以继续给陆归昀保护,让她免受许多指责,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但是他无法让陆归昀幸福。他们再也不能像在美国的时候那样,让陆归昀自由自在地打扮、约会,和心爱的人在月下接吻。还有更多身为“关太太”的不得已,关洬在船上的时候看不到,但已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那锋利的形状。

  “但如果你哪一天想要离婚,记得跟我说。”

  陆归昀觉得关洬话讲得太好听。他做得实在太无可挑剔了,处处都替她着想,却处处提醒着陆归昀他的“没什么可以损失”,而她,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我怎么可能主动要离婚呢?”她自嘲地苦笑,“本来名声就已经不好了。”

  “时代在变。”关洬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总有一天。”

  陆归昀摇摇头,看着大海。那是他们重新踏上故土的前一天,阳光很好,照得她要掉眼泪。

  “等到下辈子吧!”她不无嘲讽地说,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帽子,以防被海风吹跑,但后半句还是被吹进了风里,几乎听不见,“但我也不要下辈子了。”

  她抬头看着关洬:“这辈子来看过了,不好玩儿。不来了。”

  陆归昀站起来,不准备跟病人计较。但是走到门口,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对关洬说:“你骗不过六哥的,越是自欺欺人,越是伤人伤己。”

  关洬没说话。

  陆归昀:“你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我。”

  关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没说过是你。”

  陆归昀的眼神很无奈:“但现在开始,是我了。”

  准确地讲,一部分是她吧。他们的心结解不了,只能推到她头上来。但是也没什么办法。那天陆归昀去厨房给关洬煮粥的时候,心里想,总归是她欠了关洬太多。

  她从小都听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后来只要略一打扮,就总有人戏谑地那这句话来取笑她。陆归昀长到很大才知道,原来前面还有半句,不过不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士为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