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 承倬甫经于伯焘引荐,进入了新成立的电影检查委员会。在南京任职了半年,做得不错, 用于伯焘的话讲, “六爷一向洋派,搞风花雪月的事情比我们这些土包子强”。于是被调往上海, 他的二姐夫随之就来上海开出一家“华夏水仙花电影公司”。不过他那个二姐夫死性不改,开电影公司还是为了玩女电影明星。没多久,承倬甫的二姐就忍无可忍,要跟他离婚,闹得沸沸扬扬, 报纸上都是。这么一闹, 外界就要求查承倬甫是否滥用职权,大搞裙带关系, 有中饱私囊之嫌。

  大概是作为此事的回应, 次年年初,当离婚案闹上法庭的时候, 承倬甫亲自写了一篇声明登报,澄清他与“华夏水仙花电影公司”没有关系,支持他姐姐离婚。但是他当年在北洋政府内务部替军阀“修剪外面不好听的声音”, 得罪的报人太多, 这篇声明一出, 没人肯信不说, 还挖出了更多的料, 说承倬甫跟利用女电影明星与上海的某位“木老板”攀上了关系, 还跟日本人来往密切。承倬甫又写一篇文章登报,说这位不是日本人, 是台湾人,那还是中国人,是通过正当途径来上海投资建造电影院的。连关夫人都看出来了,在饭桌上跟关洬说,可见六哥儿手里是真的没有实权了,不然哪会沦落到在报纸上亲自跟人打笔仗?

  “实权没有,油水大概不会少。”关洬对此只有冷笑,“于伯焘也算对得起他。”

  他说完,也不等关夫人再回应,就站起来说吃饱了。留下关夫人一脸茫然,最后只能拉着霞珠感慨:“小时候多好的两个孩子,怎么闹得这样……”

  话讲到这里,就又看了陆归昀一眼。于是陆归昀这饭也没法吃了。

  关夫人不知道承倬甫去苏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一开始承倬甫还在南京任职的时候,关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常派霞珠去叫他过来吃饭,只是承倬甫从来都是趁关洬不在的时候来。后来关夫人也看出来了。陆归昀私底下跟关洬说,娘以为是承倬甫跟她有事儿,才跟关洬闹不开心。娘虽然不说什么,心里还是觉得陆归昀“不是个老实的”。陆归昀满肚子的火,只冲关洬发——“你们俩是一个接一个往我脑门上扣屎盆子啊!”

  关洬对此只有缩起脖子挨骂的份。好在不久之后承倬甫就调去了上海,总算免了这一份尴尬。不过他还怪有“孝心”的,时不时地给关夫人写信。关洬不情不愿地从母亲那里听说,承家二姐的婚离掉了,带了四个孩子回了娘家。偏偏这个时候呢,这么多年杳无音讯的吴玉山又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蹦了出来,要来抢儿子。承倬甫焦头烂额地回了一趟北京——现在是北平了,把他那一大家子干脆分家分掉了。有孩子的姨娘呢,自己去跟着女儿女婿过,没孩子的呢,他给一笔钱,打发了算完。住了这么多年的宅子,他出钱买下来,给大太太养老。最后只把承齐月和元纵一起带到了上海,离吴玉山远远的。

  “你别说他油水多。”关夫人替他算了一笔账,“六哥儿不容易的。到底是没有亲娘的孩子,他那些个姨娘,名义上都是长辈,其实一个个只知道趴在他身上吸血,哪怕有一个替他的终身大事操过心,他也不至于这么大了还是孤家寡人。”

  关洬听到这里就又想站起来,被陆归昀一个眼神瞪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在晚餐桌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敷衍他娘:“嗯。”

  关夫人认为关洬对于承倬甫太严苛了。要说“油水”,其时的南京政府无人不贪,于伯焘也不见得手里干净,关洬心里是清楚的。他又开始在报纸上写文章,批评腐败问题。前前后后写了三四篇文章,传播得很广,半分未留颜面。因而在学生之间很受欢迎,但是给关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中央大学的学生自己创办了一个“哲学兴趣小组”,原本请关洬来指导,这几篇文章传播出去之后,先是校方勒令关洬不能再去“指导”小组,然后关洬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听说,他们都被查了一遍,要看这到底是个“哲学兴趣小组”,还是关洬有“另立| |政党”的意思。关洬不禁为这个罪名之大而感到惊异,随后于伯焘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请他吃饭,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湘赣那边很把他这几篇文章当回事,拿来攻讦南京,现在有人对关洬很不高兴。

  “这算什么借口?”关洬不以为然,“有没有我的文章他们都有话讲,你们要堵我的嘴也该找个更好些的理由。”

  于伯焘脸色就有些为难,又搬出关洬曾经写的一篇反对在上海搞流血肃清的文章。因为当时他人还在普林斯顿,稿子寄回来需要时间,后来考虑到时局,报纸没有刊登这篇文章。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这篇稿子是他的笔迹,也只署了他一个人的名字,难得是他独自写完,甚至连誊抄都没有让劳烦陆归昀的,这说明他写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的分量。关洬只是没有想到,如今手稿会由于伯焘拿出来还给他。

  “于兄,这是什么意思?”关洬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威胁?还是示好?又或者兼而有之?

  于伯焘挠头又叹气:“适南,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考虑立场问题。”

  关洬:“我只是一个大学教授,我是搞学术的,不搞政治。我两头都不站。”

  “这年头没有两头都不站的人。”

  “我同样写过文章,说俄国人插手太过。”关洬提醒他,“那一篇可是刊出来了的。”

  于伯焘又一次长长地叹气:“适南,我是为你好。”

  “是为我好,还是来给我下最后通牒?”

  一顿饭至此不欢而散,自那以后,直到关洬被捕,于伯焘再也没有跟他有过来往。

  后来回望,关洬才明白他那个时候确实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当时还远远没有到要给他下“最后通牒”的地步,于伯焘也可能真的是为他好。学校里的“哲学兴趣小组”曾经被要求解散,但是校长跟教育部据理力争。关洬继续写文章发表,谈学术自由之可贵,引得学界诸多附议,最终恢复活动。承倬甫是在那位“木老板”家里的饭局上听说了此事,一起吃饭的还有南京来的孟部长。那篇手稿又被拿了出来,被孟部长笑着推到了“木老板”面前。

  “张口闭口流| |氓,说得真难听。”

  “木老板”倒是也没生气:“大学教授说我是流| |氓,那不叫骂。事实而已。”

  “但话也不能这么讲……”

  “木老板”只是笑笑,还是不搭腔,随意地把稿子递给了承倬甫。承倬甫看了一眼,不是关洬的字迹,也不是陆归昀的。这是另外有人誊过的。但他没说什么,端起酒岔开话头:“来来来,敬孟部长一个……”结果刚要起身就绊了一下,杯里的酒洒出来,不偏不倚地泼在了稿纸上,顿时洇开一大片墨渍。

  “六爷这么不小心。”木老板笑笑,似是想把稿纸拿回来还给孟部长,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湿透的纸就这样裂成了两半。

  “哎呀。”他转向孟部长,“我也太不小心了。”

  承倬甫在送走孟部长以后还想留下来试探,迂回半天,得了木老板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动个读书人也要找我,真当我是他们养的打手了。”

  此事就算在木老板这边轻轻揭过。但承倬甫知道,一定还没完。他想去警告关洬,但还没等他开口,于伯焘已经怒气冲冲地来跟他复述了那顿饭的经过。

  “不识好歹!”于伯焘摔了杯子,“敬棠你说,怎么会有他这么不识好歹的犟驴!”

  承倬甫没搭腔,伸手出去抓住了于伯焘的手腕,看定了他的眼睛,又跟他确认了一遍:“原稿你已经拿给他了?确定是他亲笔写的那份?”

  “是啊。”于伯焘回答,“他的字迹我熟悉,不会认错的!”

  承倬甫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听见一颗心落下来,咚地砸进胃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拿新杯子给于伯焘斟酒,自己也倒满,举起来,本想说什么,但是看着于伯焘的眼睛,又无话可说了,最终只是一仰脖,酒杯喝空。于伯焘看着他,先是惊异,然后无比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承倬甫:“于兄这是救命之恩。”

  于伯焘摆摆手:“不提,不提。以后我当没认识过他!”

  承倬甫又给自己倒酒:“我替他跟你道歉……”

  于伯焘伸手拦他:“哎呀你这是做什么!你替得着吗!”

  承倬甫摁住他的手,还是仰脖,喝下去:“于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来日若是,若是还有……”

  于伯焘看着他:“你在这里为了他把自己喝死,回头他大笔一挥,一样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跟我提这么多年的情分,可他在意吗!”

  承倬甫并不答这个,只是又满上一杯,张开嘴想求,却又实在不知道能如何求,最后还是只有一句:“于兄!”

  于伯焘看着他,牙关咬紧,咬到太阳穴微微鼓起一块。然后他从承倬甫手中拿过了酒杯,发狠似的,仰脖喝了下去。

  “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