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承倬甫抬头往窗外看。探监室的窗悬得很高,小小的一扇方形窗,打不开, 大概也很久没有人上去清洗过, 洒进来的月光都是脏的。但毕竟还有一扇窗,承倬甫不知道关洬的囚室里有没有。除此以外, 房间就只有一扇铁门,空气浑浊而滞闷。尽管承倬甫能听见排风扇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响,但它显然没有起到它该有的作用。他面前是一张长桌,两边隔得很开,桌上还有一个凸起的铁环, 像以前承家门口墙角用来栓马的那种。承倬甫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这个铁环是干什么用的。外面那条长长的甬|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和回音,还有金属拖在地上的叮当声。承倬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们给关洬戴了镣子。门打开的时候他忍不住站了起来, 关洬跟在典狱长身后, 抬头看着他。

  承倬甫认不出他了。

  囚犯也有个人清洁的要求,所以关洬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胡子一大把, 而是剃得非常干净。头皮发青,承倬甫上一次看见关洬头顶这么短的头发还是前清,那会儿他们俩脑袋后面都还拖着辫子。所以关洬脸上的凹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修饰或掩藏, 简直像一尊骷髅在与他对望。承倬甫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感觉喉头突然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典狱长做了一个手势, 关洬走进来, 坐在了承倬甫对面。但承倬甫还是站着, 看着小柳子走上来拽关洬手上的镣子。他以为是要给关洬解开, 没想到小柳子把镣子穿过了那铁环,又重新给关洬铐上了。

  “解开。”承倬甫的声音很低。

  小柳子愣了一下, 回头去看典狱长,请示他的意思。典狱长挠了挠头,发出了为难的“啧”一声。

  “拷着吧。”关洬直接对小柳子说话,仿佛对面的人不存在,“不然我会用这根镣子勒死他。”

  小柳子被他话里那股劲儿吓了一跳,铁镣子随之哗啦一响。承倬甫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解开。”

  典狱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示意小柳子把关洬从那铁环上解下来。可能是真的担心关洬会把镣子当凶器,干脆把镣子也脱下来拿走了。赤手空拳的话,承倬甫比他高,比他壮实得多,看起来关洬并没有胜算。规矩是关洬现在不能单独见什么人,典狱长得在这儿陪着,但是规矩是可以变动的。典狱长摸了摸鼻子,跟承倬甫招呼了一声:“六爷。”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现在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承倬甫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来。关洬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镣子穿过那个铁环,依然束缚着他。承倬甫觉得这让人无法忍受,于是他又站起来,站到稍远一点的角落里去。那扇不知道在哪里运作的排风扇更响了,承倬甫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典狱长的办公桌上摸一支烟。

  “你要见我做什么?”

  承倬甫背对着他:“海德格尔怎么样?”

  他在问上次送进来的那本书。关洬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真想杀了承倬甫,同时也想杀了他自己。海德格尔很有意思,研究德文也是。关洬意识到他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了生承倬甫的气,直到他自己用一根金钗来提醒他都做了什么。

  “我拜托你照顾她。”关洬说,“不是让你逼死她。”

  承倬甫转过身来,好像没听见他这句话:“唐士劼律师已经答应为你辩护,你应该听说过他……”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他们还是想以通共治你的罪,但唐律师说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尚有一辩的余地。第二种可能是以危害民国罪起诉你。”

  “回答我!”

  “唐律师现在在研究你所有发表过的文章,过段时间他会来见你一面。你要尽你所能回忆文章里提到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准备好辩护词。最微小的细节都会被他们利用来攻击你……”

  关洬狠狠拍了桌子:“看着我!”

  他的声音太响,在逼仄的探监室里荡出回音。承倬甫终于停了下来。他还是站得很远,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关洬现在没有被任何东西锁着,但他还是只能趴在桌边,剧烈的胃痛让他站不起来,但更剧烈的愤怒让他已经无法分辨到底是哪里在痛。

  承倬甫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尽量使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像推卸责任:“我之前不知道……”

  但他失败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多么虚弱。承倬甫停下来,关洬看着他,从牙缝里逼问他:“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王元良是谁?还是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两句都是真的,但是承倬甫没有勇气说出口。

  在陆归昀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除了一句“不会让他死”,其余什么都没说。陆归昀很想相信他,但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实在很难让她放心。就在这个时候,中央大学的罗校长给了她一个方向。她在报上不停为关洬鸣冤,最多就是求到一个“公道自在人心”。现在的关键是要给关洬争取一个上法庭的机会。一定要逼他们把审判的过程都公开出来,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无声无息地就把关洬“处理”掉。她去司法部门闹,被驱逐,她就写信给法院,要求公审关洬,无人理会。陆归昀到处求人,那些报人、学者,凡是有影响力的,跟关洬打过交道的,她一个一个去敲门,哀求,哭泣,甚至磕头,蛮不讲理地逼人家帮忙。就是那段时间,很多人敬佩她的心性,称她为奇女子,但私底下,她早已成了一个没有体面的泼妇,关洬的老友们避之不及。

  陆归昀第二次来找承倬甫的时候目标非常明确,她要承倬甫替关洬联系一位律师——不是什么律师都可以,这个人最好在政界有足够的分量。毕竟道理谁都会讲,但即便是同样的道理,不同的人说出来才有用。

  承倬甫很快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唐士劼,原先北洋政府司法部的官员,如今上海滩的名状,或者,某些人口中的“讼棍”。他在政界有足够的分量,但又已经脱离了如今的国民政府,行动上会自由得多。承倬甫当年在北京跟他打过交道,觉得此人为人尚算公允,也许会愿意为关洬辩护。但是承倬甫不能就这样直接去找他。

  那个时候,他一直听到的那个细小的声音已经传出了租界。因为热河失守而引咎下野的汪院长在不久前复职行政外交院,开始实行对日友好政策。很快,南京方面确认停战,开始和日本人谈判。承倬甫坚持反对的态度为他引来了一些视线,至今仍然黏在他的背上。当然,他们不会因为他反对日本人就抓他,但木老板提醒过他,在当今局面下,“反对日本人”和“反对当局”一线之隔。大家都在求全的时候,讲气节的人就得死。关洬就是从这里掉进了深渊,承倬甫必须小心再小心。饭局上的孟部长很好糊弄,但他和关洬的学生时代并不是真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如果他们依然指控关洬通共——承倬甫认为这他们应该打的还是这张牌——那么他最好连陆归昀也不要多见。他甚至没有当即就把唐士劼的名字告诉陆归昀,而是婉转地提醒她,暂时先不要来他这里了。他会再想办法。

  但陆归昀没有等到他的“办法”,只等到了报纸上沸沸扬扬议论她和王元良的旧事。

  关洬的脸色异常苍白:“王元良是你的人。”

  “适南,我真的不知道他跟归昀的事……”

  “你不许……”关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提她的名字!”

  于是承倬甫就没话说了。他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些旧事呢?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无心之失,他本来可以跟陆归昀解释清楚的——如果他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推脱,让她等待,煎熬,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是她,如果不是她,六哥就会出手救关洬了。

  陆归昀出事以后,关洬得到了一个和家人见面的机会,而他所谓的“家人”,其实就只剩下小脚的老太太霞珠了。她用关洬从未听过的刻毒口吻诅咒着曾经跟在乖乖跟在她身后,得到过她无数怜惜和疼爱的孩子。承倬甫不再是那个六哥儿了,他是一条捂不暖的蛇,是一个没有心肝的恶鬼!

  关洬当时就坐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听着霞珠在啜泣中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报纸上把那些事情都写出来以后,所有人对陆归昀的态度就变了。那些人本来就是关洬的朋友,并不是陆归昀的。他们认为关洬遭到了背叛,认为都是陆归昀的错。还有不相干的人写信来骂她,说她水性杨花,也骂关洬,骂关洬的舅舅徐淳,说他们仗势欺人。信越来越多,电话也越来越多。到最后,陆归昀的娘家来人把她接了回去。霞珠想着也好,躲一躲清净吧。

  但陆归昀没有回到苏州。她在火车上就离开了家里人的视线,一如当年她从轿子里逃开,去找玄武湖一样。这次她到了上海。和平饭店有舞会,王老板会去。她在报纸上都看到了。后来警察厅的人查出来,她手里的刀是从和平饭店的后厨里偷的。她靠近了王元良,露出了她的脸。可是她忘记了和平饭店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什么人。她也不认识,当时正跟王元良说话,又被王元良拽出来挡刀的少女是财政部长的女儿。她举起了刀,然后潜伏在不远处的警卫员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没有人能追究这件事到底谁来负责,毕竟是陆归昀先举的刀。陆家父母去上海领了尸,孔家道了歉,赔了钱,但还是不够。陆家毕竟是一方乡绅,他们不缺钱,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还能怎么办呢?这时候有人想起来,死者还有一个丈夫,正是还在江宁坐牢的关教授。

  法院终于决定受理了关洬的案子,择日开庭,关洬得到了一个自辩的机会。

  承倬甫深吸了一口气,果然不再提陆归昀的名字。

  “王元良不是我的人。”他说。

  动手的人是他问木老板借的,他们做这种事很熟练,王元良被拖到承倬甫面前的时候已经没有个人样。他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抬头看到蹲下来的是谁的时候,还以为救星来了。

  “承副部长……救我!”王元良伸出已经断了两根手指的手,糊了承倬甫一裤腿的血,“救救我,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嗓子不再那么好听了。

  “嘘……”承倬甫安抚他似的,手摁在他颈后,把人稍微提起来,好让他跟自己平视,“别怕。”

  王元良痛哭起来:“承部长!”

  他太惊恐了,甚至忘了那个“副”字。承倬甫突然笑起来,看着彻悟和恐惧同时在王元良充血的眼睛里散开来。

  “是你……”他哆嗦起来,想从承倬甫的钳制里逃出去。

  承倬甫不笑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说,“是谁让你把那些事到报纸上去说的?”

  王元良惊恐地摇头,血沫从他嘴角涌出来,让人恶心。承倬甫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其实王元良说不说都无所谓,他知道是谁。他也花了那么一小会儿思考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会不会也看到他今晚做了什么,木老板没有害他的必要,但好像也没有保他的必要。他其实应该再沉得住气一点。但王元良开始哭了,又开始求他:“我说!我说!我说了能放过我吗……我不想死!”

  承倬甫看着他,叹了口气,一边想,他还得想个说辞给二姐夫,还有那个肥头大耳的浙江老板。

  “不能。”

  刀是他从警察厅取来的证物,当时陆归昀手里的那一把。承倬甫亲手捅进了王元良的胸口,厨房的剔骨刀,锋利得很,捅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阻碍。王元良猛地吸进去一口气,整个人都往承倬甫身上倒,眼睛瞪得大大的。承倬甫没把刀拔|出来,收回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满手的血迹。一直摁着王元良的兄弟终于松了劲,王元良倒在地上,身子还在一抽一抽,更多的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承倬甫没有看他,还在擦他的手,细致到指甲缝。他其实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怪恶心的。

  “六爷。”有个兄弟问他,“尸体怎么办?”

  “你们一般怎么办?”

  “扔进黄浦江。”

  承倬甫点了点头,把沾满血的帕子揉了揉,丢到了王元良的脸上。

  “那就扔黄浦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