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南。”

  沉默像一块质地柔软的海绵, 吸饱了往事,就膨胀到填满了整个房间。承倬甫感到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出来,就瞬间被吸收。关洬完全没有听见, 他坐在那里, 像一尊雕像。承倬甫微微提高了声音:“适南!”

  “你可以告诉她的。”关洬的声音很轻。

  “什么?”

  关洬低着头:“你为何不方便出面……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承倬甫必须咬住自己的舌头来控制自己在这句话上反驳他。霞珠大概不会告诉关洬,陆归昀曾当街躺到《金陵晚报》主编的车前面去, 只为了逼他继续报道关洬的案子。所有人都有“不方便”,如果她还是关洬记忆里的那样“通情达理”,恐怕现在不会还有这么多的人为了替关洬争取庭审而发声。一个女人温婉得体、通情达理,往往是因为有人替她撑住了天,那个人如果不在了, 就只有泼妇才能撑得住塌下来的天——承倬甫并没有指责她的意思, 他只是找不到任何一种方式能让陆归昀觉得他不是在找借口推脱。

  他不说话,但关洬好像能听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承倬甫, 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你有那么多不得已, 为什么还一次次来见我?”关洬的语气有些尖刻,“给我送饺子, 送书,还告诉典狱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承副部长,你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了?”

  承倬甫的身体放松下来一点, 关洬看见他靠到了墙上, 双手抱胸。但他没有说话。

  王元良的事情处理得很干净, 二姐夫自然是很不满意, 《穆桂英挂帅》还没拍完, 穆桂英不见了。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干的好事, 但他没有证据。承倬甫一问三不知,显得比他还要着急。那个浙江老板倒是没找承倬甫的麻烦, 王元良自以为攀上了更高的枝儿,近来对他没什么好眼色。他卷进了什么事情里面,浙江老板心里大概也是有个数的。最后找上承倬甫的是一个戴着硬顶圆帽的陌生人,看起来非常普通,眉间距有点宽,到后半段有些过浓,往下撇,眉峰却特别平直,看起来好像是把眼睛框出来的两个直角符。木老板介绍,这是当年在股票交易所里认识的沈先生。承倬甫跟他握了握手,感觉到他掌心意味深长的力道。

  沈先生邀请他沿着黄浦江散散步,承倬甫拒绝了。他怀疑自己也会被丢下黄浦江,去给王元良偿命。沈先生只是笑笑,没有强求,承倬甫回到家的时候一身冷汗。第二次邀约他无法拒绝了,因为那句话是他的外甥元纵递给他的,有个人去学校里找了他,请他舅舅出来喝杯咖啡。承倬甫去了,果然是沈先生在等他,笑得非常儒雅,问起“王老板在哪里”的时候,闲逸得好像只是问承倬甫天气怎么样。

  承倬甫没有浪费任何心思撒谎:“黄浦江底下。”

  沈先生看着他,神情没有意外。如果承倬甫没有猜错,木老板应该已经告诉他了。

  “我能知道,王老板是哪里得罪了承副部长吗?”

  承倬甫尽量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私人原因。”

  “哦,私人原因。”沈先生没什么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非常认真地看着指间夹着的那块方糖,看起来好像对它的兴趣比对承倬甫的私人原因的兴趣还要大。然后他轻轻松手,方糖跌落进热咖啡里,溶得粉身碎骨,“和江宁监狱里那一位有关的私人原因吗?”

  承倬甫克制住自己站起来就跑的冲动,铁着脸,没有说话。沈先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承副部长不要紧张。”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咖啡,“人都是有感情的。为朋友做点事,不是什么罪。”

  承倬甫微微垂眼,审慎地继续保持沉默。

  “承副部长参过军吗?”

  一个虚情假意的问题。承倬甫知道他们一定早把他的前世今生都掌握得彻底。于是他低着头,干巴巴地回应:“没有。”

  “哦。”沈先生点点头,“一直是文职。”

  “闲人一个。”

  “妄自菲薄了。”沈先生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都是闲扯,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沈先生提到了最近上映的电影,说他也是个电影迷。还提到了木老板养在家里那位电影女明星。大概是为了警告他他们对于他和木老板是怎么勾搭到一起去的了如指掌?承倬甫始终一头雾水。他还提到了承倬甫和一些官员的交情,有南京的,也有在上海的。他们都多多少少跟承倬甫有些来往,承倬甫知道他们背过身去会管他叫“内务府总管”,笑他父亲曾经是满人的奴才,也笑他如今这拉|皮|条似的勾当。但这同样意味着承倬甫知道很多事。他说自己是个闲人,不假。但他是一个能听到无数耳语的闲人。

  最后沈先生说完了,他笑着跟承倬甫握了握手,让他继续享用一口没动过的咖啡,他们下次会再见的。然后他自己戴上礼帽离开了。

  在他们所有的对话中,“江宁监狱里那一位”只出现了一次,“人总是有感情的”,似乎是一种宽容的开脱。承倬甫坐在那里,就着已经凉透的咖啡一字一句地重新想过这位沈先生说过的所有话。为什么一直在说那些官员?他们甚至不是跟承倬甫最亲密的那些——沈先生提到的这几位,都是最早提出跟日本人合作,或者就是后来积极地拥护汪院长的政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直接负责跟租界的日本人来往的。承倬甫能不跟他们打交道就免于跟他们打交道,在他面前提这些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还提到了好几句木老板,沈先生讲了一句,“木老板也不喜欢日本人,只是碍于局势罢了。”

  承倬甫不能确定这算是警告还是招安,但他隐隐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阴云。比起小小一个中央大学的教授,当然还是这些亲日的官员,甚至是汪院长本人,更让沈先生背后的那位感到头痛。从九·一八以来,他们二位轮流被对方逼得下野,如今携手,一位对付日本人,另一位继续“剿匪”,看似合作无间,其实背后咬牙切齿。所以沈先生他们准备放过关洬,来获得承倬甫为他们工作?但承倬甫实在没有从沈先生的话里听出这层意思,也许这只是一次试探,也许,承倬甫还要等下一次跟沈先生的见面。

  他真的很不喜欢跟这些搞情报的人聊天。官场上的人也喜欢话里藏机锋,但多半是虚伪的蠢货。像沈先生这样的人,藏的可不会是什么自作聪明的俏皮话。随之而来的是法院的受理,承倬甫认为这是一个讯号,无论他对沈先生的意思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他都必须出手去救关洬了。他特意挑了一个大白天,堂堂正正地走进了唐世劼的事务所。

  “唐律师认为,”承倬甫把话接上,并没有要在关洬面前为自己辩解什么的意思,“你应该完全否认那篇同情工人的文章。他会说你当时还在美国,对国内的局势并不了解。”

  关洬没有理会他。承倬甫走了回来,拉开了关洬对面的椅子,终于坐了下来。他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我们现在能找到的,这几年你主要刊发文章的地方,是《金陵晚报》《公义报》《世界日报》《民立报》还有中央大学的校报。你再想一想,你还在哪里写过什么文章?”

  关洬还是不说话。

  承倬甫很有耐心:“你一直强调自己无党|派,但三年前你写过一篇关于托洛茨基主义的……”

  关洬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那是学术论文,是政治哲学。”

  “只要是关于‘政治’的。”

  关洬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似乎觉得承倬甫像一个愚蠢的学生。

  承倬甫没把这声冷笑当回事,继续往下说:“托派也是布尔什维克。他们会说你传播和宣扬……”

  “我去年还写过德国工人党。”关洬打断他,“怎么,我也传播和宣扬了‘国家|社|会|主义’吗?”

  “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是无理取闹,那最开始就不要让自己身陷囹圄!”

  关洬终于不说话了,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承倬甫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是……”

  关洬打断他:“什么时候开庭?”

  “还没定。”承倬甫回答他,“大概五月里吧。”

  “他们还准备判我枪决吗?”

  “可能性不大了。”承倬甫皱起眉头,“但他们还是很有可能把你扔在这里,关到死……”

  关洬又一次打断他:“我需要稿纸。”

  “什么?”

  关洬说得很明白:“稿纸。我现在有时间把《中西哲学通史》写完了。你送来的稿纸太少,我需要更多。”

  “适南,别这样。”

  关洬笑了:“哪样?”

  承倬甫又站了起来,他现在有点生气了,很像小的时候,他跟关洬闹别扭的时候,关洬也是不吵不闹,却冷冰冰地刺他。从吴家的酒宴上回去的那天也是这样,关洬那时候十岁不到,已经能让承倬甫意识到他们家跟吴家攀亲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承倬甫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想办法救你。”承倬甫知道自己听起来像是在指责关洬不知好歹,但他控制不了。而且说实话,他也确实有点觉得关洬就是不知道好歹。

  关洬抬头看着他:“你可以早一点告诉归昀。”

  “你非要找一个人怪罪是吗?”

  “你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你吗?”

  忍住,承倬甫对自己说。他想把他真正想说的话咽下去,但是关洬的眼神让这吞咽变得无比困难。

  “你才是应该要保护她的那个人。”他的手撑在桌上,微微前倾,看定了关洬的眼睛,“但你在哪儿呢?”

  关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承倬甫用一把刀捅进了他的腹腔。但这疼痛提醒他,承倬甫是对的。陆归昀落到这般举目四顾无人可依的境地,不是承倬甫不肯帮她,是他把自己弄进了黑牢。就算承倬甫真的是因为心存芥蒂而有意推脱敷衍,说到底,是他坚称他和归昀有夫妻之实,是他把她推到了自己和承倬甫之间。

  关洬痛得微微蜷缩起身体,承倬甫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适南?”他绕过长桌,“适南!”

  关洬伏在椅子上,突然张开嘴,“哇”地呕出了一口血。承倬甫走得太近,裤子上随之溅上了一串血迹。关洬不受控制地从椅子上跌下去,被承倬甫牢牢地接在了怀里。他听见承倬甫在叫,但是叫的是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仿佛沉入水中,耳朵里一下子鼓胀出来,模糊了所有的声音。

  就让他被关到死吧。关洬感觉自己张开了嘴,但是有没有说得出来,他就不知道了。

  他想,我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