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最终在民国三十年的十月末登上了去香港的船。在这之前的大半个月, 他和承倬甫从商议变成争吵,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互相怄气的夜晚和默默无声的眼泪。承倬甫一开始骗他说船票是他二姐弄来的,又是一个极其容易戳穿的谎言。关洬随便打了个电话就弄得一清二楚, 承倬甫明知谎言被戳穿也没有肯说实话, 只有一遍一遍地请求,承诺他很快会去香港汇合, 跟他不断地重申上海现在有多么朝不保夕……直到关洬最后妥协。

  走的那天是个晴天,码头上的人群像蚂蚁,在混乱中组织起秩序,把一件一件行李搬上船。大多数的人的衣着都很好,这个时候能够负担得起一张去香港的船票的都不是普通人。空气里震荡着焦灼的气息, 到处都是叫喊, 父母呼唤孩子,妻子呼唤丈夫。关洬一直拖到最后一刻才上船, 承倬甫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交代各式各样的事情——香港现在多的是上海人, 总会有两个相识的,千万不要脸皮薄……记得给香港大学的秦教授写信, 主动开口求求人……照顾好胃,每一顿都不要少……说着说着,关洬就低了头, 一滴眼泪“啪”地落下来, 打湿了承倬甫的手背。他终于停下来, 不得不用力捏紧了关洬的手才克制住自己的泪意。

  “别担心, ”承倬甫努力挤出笑脸, “我再攒攒, 弄到下一张船票马上就过来。你先去安顿好,到时候来接我。”

  关洬点头:“我一到香港就给你写信。”

  承倬甫便无话了, 替他提着行李,送他上了船。关洬跑到甲板上,把在那里告别的人群挤开,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看见承倬甫果然还站在原地。

  “六哥!”关洬叫了一声,承倬甫抬起了头,看见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招了招手。关洬也招手,痛苦像是揣在胸口的活物,从他喉咙口蹿出来。他本以为他已经可以克制住不再问了。

  “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但是承倬甫没听见。人群喧闹着,他还是站在那里,仰着头,太过于渺小,几乎马上就要被人群挤得看不见了。关洬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下船,然而轮船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开动,巨大的轰鸣声要震碎所有人的耳朵。

  “我等你!”关洬声嘶力竭地喊,“六哥!我在香港等你!”

  承倬甫露出茫然的表情,指了指耳朵,又摇了摇手。

  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好心似的,劝了他一句:“他听不见了。”

  于是关洬不喊了,承倬甫还在看着他,关洬张开嘴对他做了个口型。我,嘴巴张圆;爱,双唇再张开一些;你,唇角微微往后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因为太洋派,太直白。承倬甫的身影就这样看不清了,关洬一开始以为是他被人群推倒了,随后意识到模糊了他眼睛的是无尽的泪水,他不知道承倬甫有没有看清他的口型。

  轮船就这样驶离了上海的港口。

  关洬在一个多月以后从报纸上看到了吴玉山的死讯,枪杀,无人宣称对此负责,但普遍认为是重庆方面的手笔。有人评价这个行事有军统之风,但刺客始终没有落网。关洬收到承倬甫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下个月就会来香港。

  *

  1941年12月8日,日本不宣而战,奇袭珍珠港,数小时后即发兵香港,从上海来的航线就此被封锁。

  17天后,香港沦陷。

  *

  对于承倬甫到底留在上海去做了什么,关洬不是没有过怀疑,但这个怀疑一直到很久之后才得到了证实。在此之前,关洬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活下去”上面。日军同样为香港带来了通货膨胀和物资紧缺,最后发展成为一场蔓延全岛的□□。无数人被日本人强行“返乡”,死在回内地的路上。还有英美盟军持续不断的轰炸……关洬曾经想过,等见到承倬甫的那一天,要把这一切都抱怨给他听,责怪他对局势的误判,埋怨他的一厢情愿……然后1945年来了,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关洬还是没有承倬甫的消息。后来他偷偷地在心里对六哥讲,只要写一封信来,哪怕只有一个字,他就再也不怨了。

  香港重新回到了英政府手里,关洬没有离开,长久的穷困已经将他牢牢困死在了香港方寸之间。香港大学在日据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他一生笃信知识,但学校破败的屋檐无法再为关洬提供任何的庇护。就算承倬甫还能来香港,恐怕都认不出这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脾气古怪的中年男人会是曾经温润如玉的关洬。他有的时候会安慰自己,至少他跟承倬甫分别的时候还没有这样。那时候他只是清瘦,但还是好看的,也还没有老得这样快……随后他意识到,没有老得这样快,是承倬甫替他担掉了许多年。

  关洬丢失了少年时代学语言的天赋,粤语在他耳朵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呕哑嘲哳——但那时的香港,说英语的远比说粤语的要多。四十五岁以后的关洬甚至不再说他讲了大半辈子的南京话,而是回到了更早以前的过去,固执地用浓重的北京口音在香港做一个门房。公寓里住的洋人多,但关洬拒绝开口,假装自己听不懂英文。每天大半的时间还是用在读书上,不过他现在看很多小说,武侠演义,怪力乱神。这是自从他回到南京以后就丢掉的习惯,因为当时的老师以为关敏和允许他看那些格调不高的小说是太过纵容。但关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格调。

  他在战后第一个重新取得联系的人是承齐月,但她也不确切地知道承倬甫去了哪里。吴玉山死的那个晚上,就是她见到承倬甫的最后一面,那个时候他确实说自己要去香港。承齐月附上了自己打听来的一切,最多的一种说法是他去了重庆。有人说承倬甫以刺杀吴玉山的功劳重新敲开了国民政府的门,被再次起用。但也有暗处满怀恶意的声音指认,承倬甫是在延安的指示下前往重庆,其实早已叛变。两种说法都言之凿凿,但都没有证据。承齐月再也没有从弟弟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她为关洬寄了一些钱,是她大半积蓄。他们的二姐夫早在多年前就携新欢去了欧洲,除了租界那套房子,什么都没有留给前妻和孩子们,她和二姐亦是度日艰难。如今日本人走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她们姐妹只想回家乡去,在北平安度余生。

  关洬和北平断断续续地保持通信,慢慢地攒着一笔回家的钱。其实哪里都已经没有了他的家,但他仍旧被这个执念强烈地驱动着。直到1949年,港英政府封锁了香港和深圳的口岸,关洬与承家姐妹彻底断联。

  再知道关于承倬甫的消息,已是纯粹的运气。其时港英政府不肯接收从内地涌来的战争难民,放任他们等死,市民们自发前往接济,关洬就在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难民里见到了唐士劼。他没有解释他叛逃的原因,但是给了关洬一句准话,承倬甫从刺杀吴玉山开始和延安合作,原本只是一把子买卖,但后来赴港无望,又被汪伪政府全力追捕,承倬甫不得已接受了延安方面的庇护,接下了新的任务……但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到撤往台湾都没有被发现。至少在唐士劼叛逃前还没有。后面的话关洬就没有怎么听了。唐士劼说也许他到台湾就被发现了,也许已经被杀了,也许被关起来了,也许——然而关洬笑起来,也许他又一次“叛变”了。

  “你忘了,”关洬笑着落泪,几乎像个疯子,“他最会见风使舵!”

  他毫不犹豫地跟着难民们一起上路了,海峡的另一边比占据着香港的英国人更理解这个民族的苦难,向同胞张开了手臂。关洬没有带任何的家当,一生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再能让他牵挂了。只是遗憾,他和承倬甫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信物。那枚光绪通宝早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小时候彼此送过的书和小物件,也早就在这半生的颠沛流离里被抛却了。唯一没有抛却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他相信承倬甫还活着,或者说,他确切地知道,承倬甫还活着。他一定也在找他,而他们已经让彼此等了太久了。这一次他们会再相见,熬过了所有的战争和屈辱,也不再有理想的分歧和争吵。关洬想知道承倬甫到底有没有看到上海离别时他的口型,如果没有看到的话,他想要再清楚地说一次。也许他们仍然来得及在新的世界里相爱。

  关洬怀抱着这样的希望再一次登上了船。又是一个晴好的天,他们顺风,船破开了海浪,行得又轻又快。船尾拖出去一条白浪,绵延着,不肯断绝。像一根细弱却又坚韧的线,从海峡这一头穿梭到另一头,为苦难的大地缝合一道永恒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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