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董局安排了一次“面试”, 承倬甫又穿上了西装。虽然已饿过两顿肚子,他还是留了几件好衣服。关洬始终不许他去变卖。他自己很少穿西装,但爱看承倬甫穿, 留着这些衣服, 好像能就能留住一点尊严。他总是不愿意想起当年在苏州火车站见到穿长衫的承倬甫。但其实承倬甫也已经偷偷变卖了大多数了,这年头珠宝首饰、手表西装, 只要找得到合适的人,能直接换粮食,比钱更值钱。

  唐士劼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他,是租界里英国人开的酒店。承倬甫还有些意外,没有介绍人还要陪同面试的道理。他们从坐电梯上去的时候承倬甫还开玩笑, 士劼兄是不是能保他得这个职位, 唐士劼也只是笑笑。承倬甫注意到唐士劼的面色不太自然,他报出楼层数的时候, 开电梯的侍应生从电梯镜面里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快得让承倬甫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侍应生把电梯口栅栏门推开, 毕恭毕敬地请他们出去,一切又恢复如常。面试的房间在最里面一间,承倬甫推开门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不对, 但是唐士劼站在他身后——承倬甫也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要来陪同。

  里面戴眼镜的陌生人站起来, 对承倬甫笑了笑:“承先生。”

  承倬甫没进门, 转回头问唐士劼:“这就是你替我介绍的好差事?”

  这绝不可能是公董局的人。承倬甫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 但他就是知道这个陌生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也许是一种沈先生相似的气质。唐士劼似乎在他的质问下有些惭愧, 压低了声音:“敬棠, 我们没有恶意。”

  “我们?”承倬甫敏锐地抓到这个词,“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延安做事了?”

  唐士劼的表情告诉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神色里的紧绷告诉承倬甫他并不习惯做这样的事, 也许他替“他们”做事也没有太久。他紧张地又看了看走廊,把手搭到了承倬甫肩上,几乎是把他推了进去,一面继续压低了声音:“我们进去再说……”

  门在唐士劼背后关上了。

  *

  关洬端着水缸重新坐回来,主编正说道一半:“……关于柏林的会议我们要写社论,这次日本跟德国和意大利签订《三国同盟合约》对我们绝非好事。”

  坐着的编辑们纷纷点头记录,有人脸上浮现愤慨之色,还有人则是无奈地叹气。

  主编转向关洬:“适南,你有什么看法?”

  “我同意。”关洬清了清嗓子,“德国在欧战场局面大好,法国已经沦陷,顾不到远东,英国的兵力也被牵制在地中海。日本此番和德国、意大利结盟,恐怕有心要趁虚而入,意在远东的殖民地,好跟美国一战。”

  “如果日本跟英美宣战,”有人急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那租界岂不是……?”

  他的话停在了一半,大家都交换了一个不安眼神,但没有人愿意把这个事实说出来。上海租界里还能够保持相对的平稳和繁华,都是因为日本尊重租界的主权。一旦日本向英美宣战,租界会像上海其他地方一样,完全沦入日本人的治下。巴黎投降的消息一传来,租界里已经产生了恐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讨论去香港……等一下,关洬突然想到了什么。

  法国维希政府早就顾不上远东了,那公董局为什么还要冒着跟日本当局起冲突的风险,雇佣承倬甫这种人?

  *

  “无论你们想要的是什么,”承倬甫甚至没有让陌生人自我介绍,他不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或者是假名字,“我没有兴趣。”

  “承先生不要这么这么着急拒绝嘛……”

  承倬甫摇头:“我不会加入你们的党。”

  沉默。陌生人和唐士劼彼此看了一眼,承倬甫几乎能从这一瞬间的交流里看到唐士劼的窘迫和陌生人轻微的恼火。是唐士劼把他推荐过来的?承倬甫的心思转得飞快,为什么?他在什么地方让唐士劼以为他可以被延安招募?

  但是陌生人很快就收回了眼神,不冷不热地说:“看来承先生心里还是忠于国民政府的。”

  “这跟你没有关系。”

  唐士劼又开了口:“敬棠他不是……”

  陌生人打断他:“但是承先生也该想想,忠于这样一个腐败无能的政府到底值不值得?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对得起承先生一片赤心吗?”

  攻心之计。承倬甫听见自己心里了然的声音,恐怕这是他们说服国民政府官员的常用话术,对当局的失望、寒心,失控的经济环境下连饭也吃不上的现实……这听起来多么轻易。但承倬甫冷着脸,不为所动地听陌生人继续往下说。陌生人很了解他,他在七·七以前的态度,他为了抗日作出的努力,他那个在南京牺牲的外甥,甚至是他和“沈先生”的决裂……承倬甫不时抬头看唐士劼,掂量这里面有多少是他说的。唐士劼不会知道他跟沈先生的那场争吵。那说明有更高层的人已经投向延安了,甚至可能是当时就在场的人。陌生人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语气放得愈发和缓。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承倬甫会以为他是关洬报社里的同事。一个文弱又无害的书生。

  “……老蒋已经完了。”他以一种“大局已定”的口吻来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们会赢的。”

  承倬甫没什么兴趣地回答他:“那等你们赢了再说吧。”

  “可是到那个时候,对承先生来说就晚了。”陌生人眼中出现了急切的神色,“你要站在历史这一边……”

  承倬甫几乎要笑出来。

  “我已经见过很多历史了。”他还是不为所动,“我也见过很多人赢。”

  ……然后再看着他们输掉。

  “你恐怕不太了解承六是什么样的人。这里有个小小的误会……”承倬甫笑了起来,“承六见风使舵,几易其主,是出了名的贰臣。老蒋也好,老汪也好,我都不忠心。三民| |主义也好,你们的共| |产| |主义也好,我都不懂,也不信。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就算我答应了,你们敢用我吗?”

  陌生人微微往后仰,眼神很深地看了承倬甫一会儿。

  承倬甫耐心地给了他半分钟,然后站了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我并不是一定要说服承先生改变信仰。”陌生人也站了起来,作出了一个挽留的姿势,“不如这样,承先生就当是在跟我们合作……既然这和你的信仰没有冲突,那也没有什么不能帮的,不是吗?”

  承倬甫看着他:“为什么非我不可?”

  陌生人轻轻地挑了挑眉峰,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承倬甫又转头看唐士劼。那就很清楚了,承倬甫想,不是他推荐的,而是他们先挑中了承倬甫,然后安排了唐士劼来引见,因为他们恰巧是旧识……可是为什么呢?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影响力的人,他们要策反,应该去找更有用的人。

  “淞沪开战前,承先生曾为军统工作,在日军眼皮子底下抢来一批军||火,我们相信承先生的能力,”陌生人最终回答他,“也相信……承先生的爱国之心。”

  承倬甫的耐心已经耗尽:“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杀一个人。”陌生人看着他,“一个给中国带来了太多苦难的罪人。”

  “这样的人太多了。”承倬甫果断地往外走,“而且我从来没有为军统杀过人。”

  “这个人不一样!”陌生人追上来,“只有你有机会接近他……”

  “你们找错人了。”

  “……他经常问起你,亲自下过令不让你在任何部门就职,”他在门口扣住了承倬甫的肩,力道大得不像一个读书人,“你是他最恨的人,但他不敢杀你……他怕你!你是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承倬甫的脚步停下来:“你说谁?”

  然而在陌生人回答之前,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跟我们合作,杀了吴玉山这个汉奸。”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然后他吐出了三个字,仿佛一个蛊惑人心的咒语,“关教授……”

  承倬甫猛烈地挣了一下,但是陌生人的手还是钳着他的肩膀,凑近他,说完了他们最后的筹码。

  “……就可以去香港。”

  *

  关洬还没上楼的时候闻见了飘下来的香味,等他推开门,承倬甫正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忙活。关洬难以置信地看着锅里已经浮上来的饺子,承倬甫回过头,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惊喜神情。

  “这是……?”关洬看着他,“哪里来的?”

  “买来的,”承倬甫把饺子捞了出来,别了别头让他去坐,“马上吃饭。”

  关洬还是跟着他——确切地说是跟着饺子,魂都被勾走了似的,承倬甫刚把饺子放进碗里,他就伸手拈了一个,承倬甫连连说“烫烫烫”也来不及,关教授斯文扫地,被烫得呲牙咧嘴,眼睛里却都是笑意,含糊地讲:“有肉!”

  “不然呢?”承倬甫觉得他好笑,“没肉吃什么饺子?”

  他把碗筷放下。关洬乖乖坐了,还是看着饺子,但不吃了,眼巴巴地抬起了头看着他。承倬甫心里蓦地就酸软起来,变戏法似的,又从厨房里变出了并两碟小炒。关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承倬甫这才也坐下:“够咱们两个人吃的,快动筷子吧。”

  关洬还是不放心:“六哥……”

  他话还没说完,承倬甫已经夹起一枚饺子塞进了他嘴里。关洬嚼了两下,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盯着承倬甫看。他假装没注意到,又站起来:“忘了醋……”

  “六哥。”关洬把饺子咽了下去,坐在桌边静静地问他,“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醋瓶在承倬甫手里一抖,倒得太多。承倬甫沉默着,擦掉了泼到灶台上那一点。两只手撑住了灶台,头低下去,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他重新露出了一个笑脸,端着醋走了回来。

  “好啦。”他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安抚关洬,“我卖了一件西装,去黑|市上直接换的菜和肉……”

  关洬微微拧起眉头,不怎么认同地看着他,但是没说话。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承倬甫假装要把他的碗也揽过来:“你不吃我就都吃啦……”关洬这才牢牢扒住了自己的碗,撒娇似的喊:“不行不行!”

  承倬甫笑了,松开手,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又吃起来,连醋也没有蘸。

  “看来找着差事做啦?”关洬含了满嘴的饺子问他。

  承倬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洬不看他,口齿清楚了一点:“公董局吗?”

  片刻的沉默。关洬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低着头从小炒里翻菜叶夹起来吃。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看他。

  “是啊。”承倬甫笑着。

  关洬的手轻轻一抖,刚夹起来的菜叶又滑落回了盘子里。承倬甫看见了,自己举了筷子,把菜给他夹进碗里。

  “对了,”他突然问,“你觉得香港怎么样?”

  “嗯?”关洬疑惑地看着他。

  “二姐今天问我来着,”承倬甫神色自然,“怕上海再出什么事,她想带着孩子去香港躲躲。”

  “要是在香港认识人,也好。毕竟比内地要安全一些。”关洬想了想,“但要是在那边举目无亲的,想必也很艰难。”

  承倬甫就“嗯”了一声,用筷子拨自己碗里的饺子,但不吃。好一会儿,又道:“或者从香港转道,去美国,更好一些?”

  “你二姐在美国认识什么人?”

  承倬甫还是低着头,不说了。

  关洬看了他一眼:“六哥?”

  “快吃。”承倬甫又催了他一遍。

  陌生人并没有承诺会把他也送去香港,承倬甫意识到了这个漏洞。这有几种可能,一,他们不认为承倬甫会活着回来。二,这是留下谈判的余地,也许等他做完了这件事才可以谈,或者还有第二件,第三件……三。承倬甫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存侥幸地期望自己不要吵醒身边的人。三,他们会扣住关洬。或者是四,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他会把关洬送去美国。美国不参战,还有关洬曾经的老师,朋友——不知道詹姆士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还活着。承倬甫三十年来头一次想起自己曾经的老师。关洬会平安,会吃得饱,过得好。也许可以重新教书,继续研究哲学。

  离开那家酒店的时候承倬甫要求考虑一晚上,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个晚上。他也没有睡觉。他知道他睡着的话,会梦见元纵。关洬起床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装睡,感觉到关洬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等到关洬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才起身,下楼的时候,楼下支摊子的爷叔笑着问他要不要报纸。

  “明天我们会联络你。”陌生人昨天对他说,“否则的话,你不要轻举妄动。”

  承倬甫接过报纸,翻了两页,看到了一则征友启事。他谢了谢面生的爷叔,把报纸夹在腋下,走向了报纸上说的那家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