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纵的阵亡通知书隔了半年才送到了承家, 送到了关洬手中。在此之前,关洬已经得知了舅舅徐淳全家无幸的消息。比起那封语焉不详,连哪一天、那一场战役里、最后又葬身何处都没有写清楚的阵亡通知书, 徐家的死因为其细节之丰富而惨烈了百倍。徐淳携全家躲到了栖霞山, 他广开家门,收留了数不清的女人和孩子。然后也因此, 被日本人当做了典型处理。作为当地知名的富商,徐家的悲惨遭遇被报纸详尽地报道。他们说日本人当着徐淳的面一遍遍轮| |奸了徐淳的妻女,最后徐淳自己撞上了日本人的刺刀,以求速死。所有的女眷都被剖腹、斩首

  ,有徐淳的家人, 也有他收留的难民。栖霞山血流成河。

  关洬在将近一年之后才得以回了南京一趟, 他的二层小楼已被付之一炬,徐淳家里更是已经被洗劫一空, 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明确得知了外甥的阵亡之后, 承倬甫还是尽他最大的能力在上海坚守了一年。他和木老板招来的人几乎已经全部战死,但番号仍存, 改帅换将,招兵买马,最后已和承倬甫殊无关系。当初的特别行动委员会大部分陆续撤往内地, 直到日本人扶持的汪伪政府掌权。1939年, 承倬甫正式辞去国民政府的一切职务, 几个月之后, 他就因无力承担小公馆的费用而不得不迁出。承齐月被他送去了二姐家里, 他自己则和关洬搬去了鱼龙混杂的公共租界。

  一开始, 他们的日子过得竟还算平静。他们租了顶楼一间房,楼下的邻居很多, 对于两个男人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生活,总是少不了窃窃私语。承倬甫为自己坚持抗日的态度付出了代价,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工作可以做,吴玉山也保证了这一点——他对承倬甫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深恨,但不来踩死他,只是吊着,要明知道他落魄、受苦,心里才能好受一些似的。后来,关洬在当时新成立的《文艺汇》报社找到了一份工作,同时还去一个英国人家里为他们的两个小孩辅导功课,才勉强够了两个人的花销。时间长了,承倬甫就被邻居当成了两人中妻子的角色。承倬甫也不生气,十分虚心地向楼下的阿嫂讨教厨艺。偶尔买到了肉回来,邻居们都会笑着跟他打招呼:“给你们家关教授烧肉吃啊?”他就笑,点点头说是呀。

  到第二年,关洬所赚薪水已经完全赶不上通胀下飞涨的物价。他年至不惑,才真正第一次品尝到了为钱发愁是什么滋味。承倬甫倒是比他心态更好些,还开玩笑讲,落魄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开始时常和一些过去的“朋友”走动,木老板,唐律师,甚至是电影明星。并不在乎人家背后怎样说他,每每总能拿回来一些钱,但也终归是杯水车薪。物价涨得太快,已到了时时吃不上饭的地步,关洬的胃不好,一饿又要发病。承倬甫自己能不吃就不吃,什么都想着留给他。关洬回来一看,知道他没吃,自己也不肯吃。就这么让来让去,一碗粥放到馊,竟然没人吃。两人又不舍得浪费,吃下去,再一道腹泻得一塌糊涂。最后都没什么力气了,躺在床上相对苦笑。

  “我从前还梦想着跟你一块儿过苦日子……”

  承倬甫含笑问他:“什么时候?”

  “刚从北大毕业的时候。”关洬回答,“那时候不想你进北洋政府,就想这么着,我去报社里找份工作,也能养你。”

  “你早说有这么大的志向啊!”承倬甫懊悔不迭似的。

  两个人便都笑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关洬过得也不差,虽然比不了承倬甫一掷千金,但徐淳究竟是从来没有短过他。他以为的“安贫乐道”,说到底还是背后有人托着。真要靠他,承倬甫和他背后那一大家子都得饿死。

  “都是文人酸气。”关洬最后轻轻叹气,自己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六哥从前说我,其实没说错。”

  承倬甫夸张地“哎哟”一声,老怀大慰:“吾死可瞑目矣!”

  关洬伸手就锤他,手肘捣在他胸口,又被人顺势拉进怀中,手脚交缠,紧紧依偎。

  “你从前说我说得也不错,”承倬甫在他耳边说,“路都是自己选的。”

  于是又是好一阵无话。承倬甫从背后拥住他,手又搭到他胃上,给他揉。关洬的胃空空荡荡,从里面绞痛着,揉也没有用。但他忍耐着,已习惯这种疼痛。

  过了一会儿,承倬甫轻轻在他身后说:“士劼兄为我举荐,也许可去公董局谋个差事。”

  关洬愣了一下,转头问他:“法国人那里?”

  “嗯。”

  关洬安静了一会儿,承倬甫有些紧张地等着他的反应。给法国人卖命听起来似乎要比给日本人卖命好一些,但终究是屈辱了些。公董局那种地方,早几年挂了牌子明说“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后来是迫于南京政府的压力不得不允许了几个华人理事,但也都是摆设。可是说来说去,到底是租界里平稳,全上海都往租界里涌,百货贸易竟比战前更繁华,公董局扛得住通胀,发得出钱。

  末了,关洬叹了口气,问他:“二十年不曾用了,你法文还记得几句?”

  承倬甫哽了哽,半晌,自嘲似的笑:“五姐那里也许还留着元纵的课本……”

  他这两年很少提及元纵的名字。关洬心里泛起钝痛,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言语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承倬甫突然又问:“适南,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承倬甫又讲不出了。关洬在一片岑寂里慢慢地回想,后悔什么呢?是年少的意气用事,蹉跎多年,还是后来一意孤行,身陷囹圄?一生至此,要说错,步步错,可是再来一遍,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他一时不得其解,催促着又问承倬甫:“说呀?后悔什么?”

  承倬甫便道:“我知道,当年你只是一时情动,心中恐怕未必……”

  那年狱中一夜,关洬最后还是拉住了他的手。但承倬甫心里总是想,关洬一生未曾低头,原则底线活得明明白白,却要为了这份感情容忍退让,他既欣喜于关洬对他用情之深,又始终忧心最后他们会重蹈覆辙,又落得个伤人伤己。

  关洬等着他把“恐怕未必”说完,但承倬甫不说了,只是紧紧抱着他。关洬在这种力道里感觉到了一丝患得患失,沉吟了片刻,忍不住哑然失笑。

  确实只是“一时情动”,当年承倬甫站在他面前,说要此生不复相见,他就怕得昏了头。那时他们之间横着说不开的旧恩怨和归昀的新丧,就这样含糊地被一个吻吞咽,关洬心里确实是难平的。后来黑牢里两年不见天日,关洬不知道有多少次反复衡量,退而却步。如今回想起来,还好当时半个月才见得上一面,每一面又都往往有典狱长或是旁的人在场,否则关洬恐怕早已反悔。直等到日子长了,那股气也就泄了,到最后,关洬也就稀里糊涂地,投降了。

  他轻轻挣开承倬甫,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看着承倬甫,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人却在黑暗中把彼此的轮廓都看进心里。

  “你是为了这个才去辞职的吗?”关洬柔声地问,又伸手去抚他的鬓角。暗夜里看不清,但他知道承倬甫到底还是鬓已星星,那年接他来上海都还没有。元纵一走,承倬甫几乎是一夜白头。

  承倬甫抓了他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愁肠百结地叹出一口气,叹得关洬都笑了,问他:“怎么了?”

  “不全是。”承倬甫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说得又轻又慢,“以前觉得你那些道理都是文人空谈。我爹在的时候总说,过刚易折,要成事,总要能忍……但也该有个限度吧。”他轻轻地苦笑一声,又道,“若到这地步还忍,恐怕对不起元纵。”

  他讲到这里,又不响了。肚子反而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关洬忍不住笑了一声,承倬甫仍旧抱着他,似是不好意思,脸埋在他颈窝里,哼哼。关洬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揉了揉,心中说不出的酸楚。若说折腰,承倬甫二十年前早已把腰折断,可二十年磋磨,他竟还尚存三分气节。一个人似乎只能选定一种,折了腰就莫谈气节,若选了守节,便该饿死不论……从前关洬活得眼里揉不得沙子,就是见不得承倬甫这三分七分地摇摆不定,如今也都只有一声长叹。

  “不后悔。”关洬轻声回答他,“六哥,我都知道。”

  承倬甫无声地贴紧他,关洬感觉心里像化成一滩水,他们轻轻地浮在上面。他从来没有觉得离承倬甫这样近过,好像一切的血和眼泪都消失了,也忘记了第二天起来菜场的价可能又要翻一倍。好像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只是为了向他证明承倬甫还是他的六哥。不光是承倬甫理解了他,他也终于理解了承倬甫。少年时所有宏大的志向都被磋磨成灰,他的心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个人,可是世界又变得很大,变成一片海,好像他们可以这样永无止境地漂流下去。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承倬甫最后笑了,“怎么我们竟是倒过来。富贵时吵得乌眼鸡似的……”

  关洬懒懒地“嗯”一声,也笑。过一会儿,叫他:“六哥。”

  “嗯?”

  关洬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好玩儿似的,压低了声音:“六哥。”

  承倬甫也用气音回答他:“干嘛?”

  关洬笑了。好像他们小时候,只要承倬甫留下来过夜,他们就总是说话,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有的时候霞珠来照顾,两个人就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了她,又挨一顿教训。

  关洬:“你当年跟我说天桥底下唱大鼓的都能说一夜……给你个鼓你能给我重新敲一遍。”

  “有吗?”承倬甫已经不记得了。

  “有。”关洬耿耿于怀,“你还答应带我也去看,后来也没带我去。”

  承倬甫想起来了:“我是怕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了。”

  “拍花子的不拍你?”

  “我不一样,我没亲娘当个眼珠子似的看着……”

  他停下来。短暂的沉默,然后关洬在黑暗中轻柔地笑了一声:“现在我也没有亲娘了。”

  不只是亲娘,霞珠也没了,归昀也没了,舅舅一家也没了。关洬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所有的人都在失去,但所有的人都还挣扎着要把日子过下去。他的痛在集体的创伤里被稀释,唯有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才会突然被提醒,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身边的这个人了。

  “六哥,”关洬安安静静地叫他,“想吃饺子。”

  承倬甫点点头:“明日去买肉馅。”

  关洬便叹:“恐怕家当都抵出去也买不着。”

  承倬甫脸皮忒厚:“我找人讨去。”

  关洬笑得发抖,过了会儿又讲:“不是。想吃小时候在你家吃到的那顿饺子。”

  承倬甫便皱了眉,仔仔细细地思索,当年那厨子早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个有什么好吃的。”承倬甫不明白,“不就是普通饺子?”

  “不一样。”关洬摇头,“小时候你让给我吃的那种,里面还有光绪通宝。”

  承倬甫便笑:“你是想吃饺子,还是想要饺子里的钱?”

  “都想要。”

  承倬甫无话了,觉得他可爱,没忍住凑上来在他唇边轻轻啄了一下。关洬不动,承倬甫便吻下去,吻到呼吸渐急了,关洬又笑着把人推开:“省些力气吧!”

  承倬甫便躺回去,又安静一会儿。关洬一说饺子,他也饿。两人在黑暗中捱了一会儿,关洬又叹气:“当初你送到江宁监狱那顿饺子也没吃着。”悔不及的口吻。

  这事儿承倬甫真不知道,猛地转头去看他:“没吃着?”

  关洬点点头:“我不要,典狱长就拿走了……他们吃了吧。”

  承倬甫一下子就把垫着关洬的手臂抽走了。关洬又凑上来抓着他,觉得好笑:“怎么了?”

  “没怎么。”承倬甫生闷气,“睡觉!”

  “说呀!”

  承倬甫转过头来,没忍住:“我放了那枚光绪通宝的!”

  关洬眨眨眼:“啊?”

  承倬甫更气了,干脆拿背对着他。

  “哪一枚?”关洬难以置信,“当年我还你的那个?”

  承倬甫还是不理睬他,关洬又爬到他背上:“三十多年了……你还留着?”

  “没有三十多年。”承倬甫闭着眼睛,“我留了二十七年,然后……”

  ……越想越气。他还一直以为在关洬手里。

  关洬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他,叫:“六哥。”

  承倬甫不搭理,关洬就只好躺下来,因为胃里的绞痛又把自己蜷缩起来。承倬甫感觉到他的动作,又马上翻回来:“适南?”

  关洬就抓了他的手,引着他,又把自己环住了。

  承倬甫那点儿气便散得无影无踪,良久,发狠似的:“明天一定去买肉馅。”

  “六哥,”关洬没理睬他这句,“你那天是不是在外面等了我很久?”

  是很久。久到大雪落下,覆盖眉眼,久到此生一念,山穷水尽。

  然而承倬甫只是笑了笑:“无妨。”

  似此星辰非昨夜,也要为君风露立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