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倬甫“砰”地一声推开大门, 会议室里应声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有人低声惊呼。沈先生正在跟俞市长交谈,突然被这巨响打断, 抬起头看着承倬甫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杀气太甚, 身边的警卫员上前了一步,手伸到了腰间。木老板立刻站起来, 从后面拽了他一把。沈先生也抬起手,示意警卫员不要动。

  “承副部长,”他语调平静,“怎么了?”

  承倬甫咬着牙:“我外甥呢?”

  沈先生眨了眨眼,露出了一种不似作伪的困惑。但是承倬甫已经不相信他那张脸上会有什么真实的情绪。他断断续续为他工作了三年多, 从今年开始更是言出令随, 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他根本不姓沈。但承倬甫还是习惯于称他为“沈先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外甥,承元纵。”承倬甫又重复一遍, “你们抓壮丁抓到我家里去了!”

  他又想往前扑, 被木老板下了死力气摁住:“你冷静一点!”

  沈先生稍微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 皱着眉头看承倬甫:“你的话我真的听不懂,谁会去租界里抓壮丁?”

  承倬甫喘着气,感到自己一颗心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说得没错, 他们不会去租界里, 更不会去法国人的学校里抓壮丁。学校调查过了, 包括承元纵在内的失踪的那几个学生是自己溜出学校的。他们肯定是去了外面才会被抓走……承倬甫退了一步, 木老板放开了他。他有些无措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又伸手去捋散乱的头发, 试图通过这些小动作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他一定是急昏了头。承齐月的哭声还在他耳边回荡,他必须想个办法把元纵找回来……

  沈先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示意站在承倬甫身边的人给他拉开椅子坐下。俞市长给他让了个位置——这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的,但承倬甫甚至没有想到说一句“谢谢”。沈先生亲自把一杯水推到了他面前。

  “敬棠。”他叫得很亲热,“先冷静一下,慢慢说。孩子什么时候不见的?”

  承倬甫干巴巴地回答:“三天……四天前。”

  在场的人都交换了一个眼神。上海用极其惨烈的方式撑了三个月,死了太多人。满街抓壮丁的事是有的,在场每一位心里都很清楚。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守住南京,抓来的新丁已经跟着大部队走了。如果承副部长家的孩子是三四天前被抓去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南京了。

  沈先生便没再说什么:“我给唐司令打电话。”

  承倬甫竟然不争气地感到了一丝愧怍,好像在这样紧急的关头,用这么一件“小事”去打扰唐司令是很不值当的。他随后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对方的目的。承倬甫沉默地看着沈先生去了电话机旁边,拨通,告诉接线员他是谁——可笑,他此时又自称姓江——然后是漫长的两分钟。沈先生等得很耐心,时不时地看承倬甫一眼。然而承倬甫心里想的却是,他真的在跟唐司令打电话吗?

  电话接通了,沈先生简单地把事情讲了讲,说了承元纵的名字,然后“嗯”了几声,道:“找到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便挂断了。他回过头来,用安抚的口吻对承倬甫说:“你放心……”

  承倬甫没让他说完:“到南京的电话还通着?”

  关洬今天还想给舅舅徐淳打电话,结果根本打不通。现在整个苏浙都已经戒严,民用通讯早就断了,军用的他不能确定,但这台电话在这里就没有用过,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在监听。沈先生现在都是白天跟他们开会,指挥工作,晚上驱车去南京汇报,获取更新的指令。铁路不通,随时有可能轰炸,车也只能熄着灯开,每天都是提着头在火线之间穿梭。承倬甫本来一直很佩服他,但此刻只觉得他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沈先生没回答他,眼睛很深地看着承倬甫。他当然不是真觉得承倬甫是傻子,他是给承倬甫台阶下。承倬甫一时冲动,进来当着所有人的人面问他要外甥,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能大家都觉得他们在这里舍生忘死,自家的孩子却要被抓壮丁,上战场当炮灰,那影响不太好。他是做个姿态,给个态度,承倬甫要是真的聪明,就会知道顺坡下来,然后他们可以再想办法。但是承倬甫显然没有这么聪明。

  “承副部长。”他又用职务称呼承倬甫了,“大局为重。”

  “什么意思?”承倬甫身子微微前倾,“就算了?”

  “元纵这孩子我记得。”沈先生突然说,“聪明,有志向。他去军中是为了国家,是好事。也许从此立了军功,飞黄腾达……”

  承倬甫再一次嘶声打断他:“南京根本守不住,你这是要送他去死!”

  这就算把脸面撕破不要了。围着的众人脸色各异起来,沈先生仍是淡淡的,好像没把承倬甫的态度放在心上,但他的眼神变得很锋利,狼一样,看着承倬甫。

  好一会儿,沈先生冷冰冰地开了口:“死的只有你们家孩子吗?”

  承倬甫额上的青筋一跳,他咬紧了牙关,一句话像蛇一样从他心上突然蹿到喉咙口——别人家的孩子关他什么事?可这恰恰就是沈先生现在的态度。他不在乎。承倬甫感到胸口被撕裂般的愤怒和疼痛。他们坐在这里,三个月,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送别人去死。

  “这就是战争。”沈先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承倬甫,“你喊了这么多年抗日,现在真的抗日了,你却为了一个孩子在这里跟我发脾气……承副部长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了吗?还是你见了点血,骨头就软了?”他顿了顿,然后不等承倬甫说什么,换上了极度严厉的口吻,“你爱在家里养什么人我不管,但你走进这里,就给我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

  承倬甫猛地抬起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关头用他和关洬的关系来刺他。但无疑所有人都听懂了,有人躲闪着眼神,替他觉得尴尬,还有人神色暧昧,觉得他好笑似的。木老板似是想调停一下,压低声音唤了他一声:“敬棠……”

  承倬甫当做没听到,也站了起来。

  “本来不必要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承倬甫一字一顿,盯紧了沈先生的眼睛,“如果不是你们浪费兵力去‘剿匪’——”

  木老板的声音抬高了:“承敬棠!”

  但是承倬甫不理他:“我们喊了这么多年的抗日,但是被你们当成什么?流| |氓,叛党,罪犯!等到要用得上了……”

  木老板冲上来拉住了他:“胡说什么呢你!兄弟们都是一心为国,你……”

  承倬甫的嗓子扬起来:“我们给了你一万人掩护国军撤退!只回来了两千!”

  他的声音太响,甚至在这个封闭的会议室里荡出“嗡嗡”的回音。没有人说话了,木老板狠狠咬着牙,恨铁不成钢似的,拂袖站到了一边。承倬甫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他一向以为自己能忍,一种关洬极度鄙夷的、识时务的能力。从他进入北洋政府那一天开始,他就学会了这种忍耐。他不知道是哪里一根弦断了,可能是元纵,也可能是沈先生站在那里,说他不像个真正的男人,又或者是大世界那些横飞的残肢和一去不返的“兄弟们”。他站在那里,努力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

  漫长的沉默之后,沈先生突然勾了勾唇角,堪称残忍地对他笑了。

  “他们是护着你的外甥不要在路上就被炸死啊。”

  他强调了“你的外甥”几个字,让承倬甫几乎想一拳打到他脸上去。但沈先生身边的警卫员戒备地耸着肩,到底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承倬甫最后退了一步,突然大笑了一声,因为实在没什么能说了,只能用这空洞的笑声把自己凌迟。他转过头,有人想拉他一把,他没看清是谁,甩开了手臂。他只想出去,他要离开这里。

  沈先生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一切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承倬甫刚刚才进来,有些迟到了,但他不计较,要快点进入下一个议程:“对了,你的正式任命书下来了。淞沪特别行动会常务委员。承委员——”

  承倬甫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他没有回头,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12月13日,南京失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承家的公馆都像一个活的炼狱,煎烤着里面每一个人。承齐月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元纵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关洬收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来自霞珠,她又回到了徐淳家里,互相好有个照应。但从10日开始,关洬就一个人也联系不上了。苏州比南京更早遭到了日军的劫掠,陆家父母早早地避去了乡下,关洬整天胆战心惊,生怕在报纸上看到那些被日军整个焚毁的村庄里出现“甪直”。而承倬甫从确定承元纵参了军那天开始,就病倒了。他始终没有告诉关洬去跟沈先生说过什么,病倒几天之后,关洬替他接了一个电话,是木老板打来的。他们说如果他病了就好好养着,特别行动委员会不必他再操心——关洬甚至不知道这就是他们整天去开会的地方的名字。

  承倬甫对此没有异议,他只是觉得好冷。关洬也爬到床上来,牢牢地抱着他。承倬甫在发烧,额头滚烫,身上却打着寒颤。他太累了,关洬知道。承倬甫在日军动手的一个月之内就收编了一万人,这几个月以来,他们打游击,破坏日军的设施,牵制他们的兵力……顶着日军的炮火在上海周边到处活动的不只有沈先生一个,承倬甫一样是提着脑袋。他每次能够回来,关洬都觉得是一种老天的恩赐。

  “我实在不是当英雄的料。”承倬甫滚烫的鼻息扑在关洬脖子里,带了些自嘲的口吻。都说英雄乱世出,承倬甫不能不算“生逢其时”,但到头来……英雄只能是沈先生那样的人去当。

  关洬抱着他,没有说话。楼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然后是承齐月的尖叫。关洬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承倬甫的反应比他更快,刚才还像只病猫,此刻已经像头豹子似的,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了他的枪。还没打开门,吴玉山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

  “承老六!你给我出来!”他像头受伤的野兽,“我儿子呢!”

  承齐月哭叫着:“你还有脸——”

  然后是“啪”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承倬甫和关洬都冲出去,看到吴玉山在楼下,整个人都骑在承齐月身上,压制着她,左右开弓地打了她两个耳光:“贱人!没有你说话的份!”

  关洬往楼下跑,想都没想就扑到吴玉山身上,把他拽开。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烈的酒味,臭得关洬想吐。他不得不花全身的力气把吴玉山摁住。承倬甫也下来了,承齐月哭叫着爬到了他身边,他没顾得上把姐姐扶起来。然后是承倬甫冰冷的声音:“适南,过来。”

  关洬放手了。吴玉山没动,承倬甫的枪口牢牢地抵着他的额头,空着的手快速把关洬拉到了自己身边。吴玉山转过脸,瞪着眼睛,一行眼泪从他红肿的眼睛里滑下来。

  “你学会开枪了?”他梗着脖子,“六哥儿,你可真是出息了!”

  承倬甫还是抵着他的头。客厅里的灯开着,小茶几被掀翻,上面的玻璃杯和台灯碎了一地。承家的两个佣人都跑上来了,看见这一幕都吓得缩脑袋,没人敢上前。关洬把承齐月扶了起来,承齐月倒在他臂弯里,泪流不止。

  “滚出去。”承倬甫的声音不大,他收着力气,一句话都不想跟吴玉山多说。

  吴玉山没动:“我儿子呢!”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

  “你把我儿子弄丢了!”吴玉山还在吼,“他在哪儿,你说啊!”

  “他死了!”

  承倬甫的声音就像绷断的弦,突然甩出来。关洬感到承齐月突然那么用力地掐住了他的手,动也不动了。承倬甫往前逼近了两步,吴玉山不得不往后退,一边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干嚎。如果不是枪抵着他的脑袋,他大概早就扑到承倬甫身上了。

  “他死了。”承倬甫看着他,竟然从吴玉山的痛苦里得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意,于是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不管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划出了多深的伤口,“他被抓去当兵,死在日本人手里了,你满意了?”

  “他好好地怎么会被抓壮丁!都是你!”吴玉山仇恨地看着他,“都是你!”

  “如果不是你,他为什么非要去打日本人?”承倬甫回敬他,“如果不是你,他可以好好地去上军校,他不用偷偷跑出去,不用想着跟所有人证明汉奸的儿子不是汉奸……”

  “你胡说!”

  承倬甫打开了保险栓,“咔嗒”一声。吴玉山立刻噤声。

  “我今天不杀你,”承倬甫继续往前,已经把他逼到了门厅,“但你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这里,听懂了吗?”

  他一把把吴玉山推出了家门,吴玉山从台阶上倒下去,痛苦地蜷缩起来,口中呼唤着元纵还姓吴的时候那个乳名。承齐月喘不上气似的抽了一声。承倬甫看着他,枪仍指着,然后他一边落泪,一边笑出了声。

  “你好好活着,”他说,“好好替日本人做事吧。”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紧闭了。吴玉山的哭嚎仍旧在门外响,他像疯了一般在门口敲,叫骂着什么,但承倬甫都不理会了。他走回来,脸色白得不正常,扣好了保险栓。承齐月突然走上前,用尽了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五姐!”关洬吓了一跳。承倬甫被姐姐打得似乎站不住,在原地晃了晃。吴玉山还在外面叫骂,承齐月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元纵没死。你再敢胡说,我……”

  她似是想抛下一句足够有力的威胁,但是她还有什么能拿来威胁承倬甫呢?于是她也说不下去了,关洬想劝什么,但她甩开了关洬的手,离开了。承倬甫还站在原地,因为生病而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清晰地浮现出几根指印。

  “适南……”他无力地唤他。吴玉山的声音听不到了,外面的人也哭累了,也许是离开了。关洬撑住了他,承倬甫又说了一遍:“元纵没了。”

  关洬很想安慰两句,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呢……可是他的喉咙口也堵住了。他的眼泪落下来,这个事实铁一般地横在了他们之间。他想起了霞珠,想起了徐淳一家人。不断有只言片语从南京传出,国际上都在报道和谴责,无数人请关洬也写两篇文章,可他写不出来了。“谴责”太轻了,文字能传达他万分之一的悲痛和愤怒吗?

  他抱着承倬甫,又轻,又绝望地承认了:“元纵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