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那一天, 第一个看到飞机掠过半空的是关洬。

  那时还是暑假,承元纵跟一个同学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去买邮票回来,宝贝似的揣在身上, 远远地从后面喊:“关叔!”

  关洬回过头, 看见他在自行车上加速踩了两脚,风把他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 一面冲过来,一面不忘回头跟他的同学说再见,接着一个精准的脚刹,非常帅气地停在关洬面前,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然后在看清了关洬一身狼狈之后, 马上又收敛了笑容。

  关洬把手指摁在唇上:“嘘。别告诉你舅舅。”

  承元纵矫健地翻下来,推着自行车跟在关洬身边:“关叔, 你去苏州河南边了吧?”

  关洬“嗯”了一声。昨天日本人往虹口和闸北进攻, 现在大批难民涌入法租界和半公共租界。承倬甫不要他去,怕有危险, 但关洬好歹是报人出身,不可能不去。两人早上还吵了一架,承倬甫出门的时候都是怒气冲冲的。关洬虽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 但能避开跟承倬甫吵架还是避开的好。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 非常严肃地看着承元纵:“你不许去!”

  “切!”承元纵小声嘟囔,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一边又看着关洬衣服上一块暗色的血渍, 神情有些不自在。关洬看着他的表情, 伸出手在他后颈上摸了摸,像摸小猫小狗, 带着安慰的温和:“别怕,租界里是安全的。”

  承元纵头一别,皱着眉头挣开他的手:“我才不怕!”

  关洬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做大人的,怕的就是他不知道怕。

  两人并肩又走了一段,承元纵突然问他:“关叔,你知道舅舅最近在干什么吗?”

  承倬甫最近很忙,关洬知道他跟木老板在招兵。之前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什么铁血爱国会,什么忠勇抗日帮,虽然都是游兵散勇,不受控制,但毕竟都是承倬甫他们这些年里帮忙出钱出力养着的,如果能说服这些人,收编起来那就是一只有生力量。昨天日本人一动手,今天承倬甫就被叫去开会了,估计不会让他继续领这个闲职。具体的调任还没下来,现在情势紧急,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承元纵这么问,肯定有话要说。关洬笑了笑,顺着问了一句:“在干什么?”

  承元纵神神秘秘的:“在从我爹手里抢军|火!”

  关洬没忍住高高扬眉,好家伙,真问出来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儿。

  承元纵:“有个沈先生让他这么做的。”

  “哪个沈先生?”

  “不认识,”承元纵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我觉得像军统的人。”

  关洬只当他是在发散想象力:“你还认得出军统的人?”

  “他去学校找过我呀。”承元纵语气里还颇有炫耀的意思,但他尽量克制了一下,“让我回去跟我舅舅说,几月几号几点,去外滩找他喝咖啡……你是没看见我回来跟舅舅说的时候他那个脸色。那时候我不懂,但后来我想明白了,这肯定就是拿我威胁他呗,意思就是,‘我们知道你外甥在哪儿上学,你不来试试看’!”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他自己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质。关洬的笑意渐渐凝固在唇边。

  “那跟你爹又有什么关系?”

  “我爹当汉奸,给日本人运军|火呗。”承元纵拖长了声调,一副假装他无所谓的神态。关洬停下来,很严肃地看着他:“谁跟你说的?”

  承元纵低着头,吐了个名字出来。是他表姐,承倬甫二姐的大女儿。这几个小辈从来就不对付,那孩子大概是从大人那里听了墙根,又拿这件事来戳他的脊梁骨。但是承元纵假装不在意,摇头晃脑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边跟关洬讲:“我偷听我妈跟舅舅说话来着,上礼拜舅舅带人去码头,抢的就是我爹手里的‘货’。他还说我爹认出他了,没让手下的人开枪,不然他那天就回不来了。”

  就是承倬甫一身硝烟味回来,死活不肯说去干什么了,洗漱完还非要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关洬看他的那个晚上。好啊,关洬暗自咬了咬牙,他肯定是身上带了伤。今晚非扒干净看清楚不可。

  承元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压着声音叫他:“关叔?”

  关洬回过神来:“嗯?”

  “我爹为什么不让人开枪?”承元纵的舌头轻轻顶了顶腮帮,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做得很失败,“他都去当汉奸了,还在乎这个?”

  关洬好一会儿没说话,两个人顺着路边慢慢地走,法国人在租界的路上种满了这种像梧桐似的悬铃木,为他们遮去了刺眼的阳光。然后关洬轻声讲:“人是很复杂的。”

  承元纵就“嗯”一声,少年人无心的敷衍。

  关洬:“你爹和你舅舅其实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比你跟舅舅认识得还早吗?”

  “我跟他认识得早一点,”关洬笑了,“但是我们很快就分开了,他们俩才是一起长起来的。你爹看你舅舅,像看自家弟弟一样。他年轻的时候很混账,什么祸都敢闯,很多时候都是你爹给他兜的底,还要帮着他瞒着你姥爷——当然,好多事情本来也是他带坏了你舅舅……”

  “带坏?”

  关洬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把八大胡同那段咽下去。不说了。

  承元纵又问:“所以他们是好朋友吗?”

  关洬犹豫地眯了一下眼睛。他不会这么讲,承倬甫当年跟吴玉山也不能算是“朋友”,他们俩是完全两样的人。但是人在少年时很少能选择自己的朋友,多的就是这样因为姻亲凑出来的交情。从未互相理解,轻轻一碰就散,但又为着那不可追的过往,说不清道不明地留下了一点“不开枪”的余地。

  “我没法说你爹是个好人,”关洬最后笑了笑,有些无奈,“但他可能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吗?”

  承元纵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他推着自行车怒气冲冲地往前走了,承家的公馆已经在眼前了。关洬本想叫他一声,再安慰一句什么什么,然后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余光里瞥过了低空中一架飞机。承元纵也听见了远处的轰鸣,茫然地抬起了头。飞机的尾部冒着浓烟,歪歪斜斜地划了过去,然后,就在他们眼前,落下了两枚炸||弹。

  “关叔,”承元纵看愣了,“那是什么……?”

  “快走!”关洬立刻拉着他往家的方向跑。他们进门的时候,承齐月迎出来,一张脸吓得惨白。

  “适南!”她的声音哑得难听,“又开打了吗?”

  关洬草草点头:“可能又是闸北那边……”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尖利的啸叫似的声音,然后是砰地一声巨响,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巨响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太近了,这不像是从闸北传来的声音。

  承齐月下意识地抓住了关洬的衣袖:“他们不会轰炸租界吧?”

  这不可能。关洬心想,日本人要跟中国人开战,不是跟法国、英国和美国同时开战。他进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楼顶,看见外滩方向已经燃起了滚滚的浓烟。承齐月母子都跟在他身后,他听见承齐月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妈,”承元纵问她,“那是不是……和平饭店?”

  承齐月没有回答他。另一架飞机出现了,更多的炸| |弹落了下来。那架飞机飞得更歪、更斜,好像负了伤的大鸟,不受控地转过来,几乎就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承元纵热切地地张目远眺,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挂到外面去。然后就是几声更猛烈的轰响,比刚才要近得多。承元纵终于看清了,然后他叫起来:“青天白日旗!那是我们的飞机!”

  “走,”关洬伸手拽住了他,“不要在楼顶呆着!”

  半个小时后,承倬甫的二姐打来了电话,有一枚炸| |弹落在了敏体尼荫路,几乎就当着她和孩子的面。她吓得在电话里直哭,不敢在家里呆下去,更不敢出门。邻居过来问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个邻居说大世界被轰炸了,死了好几千人。租界也不安全了!快收拾行李吧!关洬还在打电话,承倬甫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打了一遍,但是始终没有人接电话。二姐打了第二个电话过来,也在找承倬甫。他们一直等过了晚饭的点,承倬甫的电话才打了回来。说得非常简洁,好像在赶时间。那两架飞机是他们的人,被日军击落,误投了租界。外面死了很多人。不要出门。照顾好姐姐和孩子。关洬一一地应,临到挂电话了才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那头出现了十秒的停顿,然后承倬甫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他:“你们先吃饭,等我回来再说。”好像那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周六。

  他直到过了凌晨才回家,关洬和承齐月都在等他,承元纵被赶回房间了,但是关洬猜他根本没睡。外面的门一响,他们俩都弹簧似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承倬甫自己开门走进来,一身的血。承齐月低低地惊呼一声,然后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一遍。确定那些都不是他的血的时候,承齐月腿一软,险些就这么倒下去。承倬甫撑住她,柔声道:“姐,帮我去倒杯酒来,压压惊,行不行?”

  承齐月含着泪走开了,关洬还站在门厅里,脸色同样惨白。承倬甫看了他一眼,试图挤出一个微笑,让他宽心:“适南……”

  关洬用最大的力气抱住了他,他闻到承倬甫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硝烟,血腥,甚至还有不知名的东西黏在他的衣服上,关洬不愿去想那是什么。承倬甫含糊地说了句“脏”,想把他推开,但是关洬更用力地抱紧他,承倬甫愣了一下,手环到他背上,关洬发现他居然在发抖。然后承齐月的脚步声再次传来,关洬才终于轻轻放开了他。

  他们三个坐在客厅里开始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压得很低,好像怕被人听见。承倬甫说他去过二姐那里了,二姐和孩子都没事,就是吓得不轻。承齐月问起南京政府要迁都的传闻,他们是不是也该跟着往内地走……如果租界都能被轰炸,那上海还有哪里是安全的?最后承倬甫安抚了她,让她先去睡觉。关洬也努力当做没什么事一样,让他上楼先去洗澡。他替承倬甫收拾了那些沾满了血污的衣服,和他自己今天换下来的团在了一起。等他拿着干净的睡袍走到浴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哭声。一开始很小声,还压制着什么,但很快,抽噎的声音就像呕吐一样不受控地从他喉咙里蹦出来。关洬打开门,看见承倬甫坐在浴缸里,他身上有很多粘皮肉的干涸血污,被水洗掉,把浴缸里的水染成不均匀的粉色。他坐在一缸血水里,转头看见进来的人,就露出了一种关洬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他立刻走上前,跪倒在浴缸边,紧紧把承倬甫的头和肩膀抱在怀里。他拽着关洬,整个人像断要往浴缸里滑,终于发出了不再压抑的、哀嚎一般的哭声。

  大世界那里聚了好几千从闸北和虹口逃过来的难民,几乎都被炸死了。承倬甫当时没在现场,但是得到了沈先生的指令,让他马上带人过去,能带多少人带多少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惨状。尸体根本分不出四肢,就是一团一团的血糊糊。他走路的时候,感觉脚下都是绵软的、黏的东西,他甚至不敢去想那都是什么。鞋底很快就湿透了,血像是某种活物,顺着袜子往上爬,缠住他的脚踝,最终把他拖下去……真正的尸山血海。这就是承倬甫最后能说出来的话。关洬抱着他的肩膀,浴缸里粉色的血水也浸湿了他的袖子。承倬甫抖得那么厉害,关洬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给他一点点洗干净,半扶半抱地从浴缸里出来,给他披上睡袍。最后承倬甫终于不抖了,伏在关洬的膝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上海守不住了。他们要去重庆。”他给了一句准话,“你带着五姐和元纵跟他们走,我来安排……”

  关洬问他:“你呢?”

  “我不能走。”承倬甫摇了摇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沈先生让你做的事吗?”

  承倬甫顿了顿,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沈先生这个人的。然后他摇了摇头,握着关洬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在跳动,隔着胸腔,一下一下地打在关洬的手心。承倬甫的嗓子是哑的:“这里,要我做的事。”

  关洬别过头,感到眼泪顺着鼻梁滑下来,落到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

  “那我也不走。”

  他只说了一遍,承倬甫就不跟他争论了。关洬俯身,在承倬甫的额头落了一个吻,承倬甫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他抱着的姿势。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最终谁也没有走。承倬甫冷静下来以后对局势做了一个新的判定,这只是误炸,日本绝不会有意向西方几个列强宣战。法租界当局依然保持中立的立场,很快,租界里的生活就又恢复如常。承家小公馆的日子也差不多,除了承倬甫越来越没有时间在家。吴玉山来了一趟,想把儿子带走,因为“租界也没有保证了”,儿子只有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从头到尾没有提承齐月。当时承倬甫不在家,关洬客气但是坚决地回绝了他的要求,甚至没有让他见到儿子一面。出于某种特殊的默契,他们谁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承倬甫。到九月,学校正常开学。承齐月本来怎么都不肯让儿子回学校去,也许出于某种母亲的直觉,但是最后承倬甫再次说服了她。学校的管理者是法国人,就算日本人真的打进租界,学校可能比家里还要安全。

  承元纵就这样背上了书包,走的时候,关洬把他叫到了一边。

  “安心读书,”他拍了拍承元纵的头,“不要去想你爹的事情。”

  承元纵还是犟头犟脑地躲他的手,语气很不屑:“我想那个汉奸干什么?”

  “周末不要再自己回来了。”关洬又交代他一句,“想回家先给家里打电话,我和你舅舅派司机去接你……”

  “炸|弹非要落我头上,派司机接有什么用?”承元纵不以为意地笑,“多个人一起死?”

  承齐月听见了,气得直拧他的脸:“不要胡说!”

  “哎呀!”承元纵不耐烦地挣开了她,三两步跳下了台阶,背着手挥了挥就算告别,甚至没有回头多看母亲一眼。

  他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