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杂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收拾了。
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纸张,有被撕得粉碎的日记,有打印下来的新闻片段,还有计划表一般的东西。即使是屋主本人亲自走进这间屋子,他恐怕也会被这一地的垃圾绊倒。
屋内的摆设大多都有些老旧,维持着至少十年前的装修风格,里面的大部分陈设更是早就过时的东西。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是匆忙离开的,他甚至忘了关掉电视,那台老旧笨重的电视机还开着,现在正在播放着近期最火热的综艺。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你确定他是住在这里?一直都蜗居在兽人的垃圾街区里?”率先走进这间屋子的人皱着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询问着跟在他身后的人。
“没错,根据这边分部的调查,外逃的实验体就住在这里。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唐棠。”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张脸,看到这个卑躬屈膝的人,那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人正是第七精神病院的院长。
前面的人冷哼了一声:“没有出息的家伙,当初到底是怎么从研究所里跑出来的?那么,他见过十五年前的收容所外逃的那只白老虎了吗?”
“他和白寅有过接触,也对白寅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不过……”
“不过什么?”
地位明显高出一截、主管人般的魁梧壮年男子转过头,他的头发剃得极短,头顶上只有发青的头皮。他冷峻严肃地盯着跟在他身后的精神病院院长,沉声问道。
“他的反应不太符合我们的预期目标,恐怕是不合格的。”精神病院院长小声说道。
“什么反应?”主管眯起了眼睛,脸色微变。
精神病院院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禀报:
“很明显,他确实没能成功‘获得’与白寅相同的能力,他并没有达成我们的研究目标——让人类也获取特异种兽人的能力。而且,对他来说,白寅还有着奇特的吸引力,让他开始了令人无法接受的幻想。”
“什么幻想?”主管已经急躁了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分部的人汇报一件事怎么会这么拖延。
“……他产生了幻想,对白寅产生了爱情式的迷恋。”第七精神病院院长顿了顿,这才继续说下去,“也许在是实验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差错,所以才影响到了他的大脑。”
主管的脸色越发阴郁了起来:“所以,他逃离研究所、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就只是追在遗失实验体的身后跑?!”
“是。”
“该死!”
主管气愤地咒骂了一句,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当年的收容所虽然发生了火灾,不少实验体都跑了出去,但他们还是保留了一些珍贵的样本。唐棠便是他们后来用白寅的基因创造出来的人造人,最初的目标是为了寻找让人类也拥有特异种能力的方法,只可惜多年以来这项研究都毫无进展。
“真是疯了。”主管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站在屋内,打量着整个房间,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既然如此,这里就别要了。”他心中不禁浮出一丝厌恶,冷酷地命令道。
精神病院院长赶紧答道:“是。”
“他现在在哪里?”
“唐棠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参加了一个什么节目。如果您希望将他抓捕回来的话,现在并不方便动手。”
“节目?”主管眉头微挑。
“是的,您请看这里。”
像下属一样的第七精神病院院长指向了那台还亮着的电视。
主管沉默了下来。
“其实,如果利用好了,很容易就可以挑起人类和兽人双方的矛盾。”院长赔笑道,他弯腰低头,双眼中闪过一丝金色的光芒,“等到了那时候,我们继续研究可就方便多了。”
“怎么说?”主管被他的话提起了兴趣,态度好了不少。
“我这边有一个粗糙的计划,希望得到您的指正……”院长,不对,是伪装成第七精神病院院长的圣者将身份摆得很低,又恭维了主管几句,才继续说下去。
“该死的,这是谁的能力,这么不稳定?!”圣者也注意到自己的伪装维持不了多久了。
好在他的伪装最终还是顺利地维持了下去,而主管也对他的建议很是满意。
“没错,就该这么干!”主管笑了起来,“主大陆的那群大脑空空的人类,居然会相信什么‘人类能与兽人和谐共处’的谬论?”
“更可恨的是,主大陆确实是这么做的。”圣者补充道。
“没错。”
主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出来了多少句“没错”,他咬牙切齿道:
“那群白痴!如果不是他们的愚昧,我们的实验也不会停滞不前!”
“人类和兽人只能是天敌,主大陆的存在本身就是亵渎!”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厌恶的,永远都是愚蠢的人类,还有愚蠢的智商。”圣者讥讽着说道。
他虽然与主管和主管背后的人类组织“第三远征军”敌对,却也此刻却找到了某种共鸣。
“你的建议很好,神使会满意的。”主管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就由你负责这个计划了。记住,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
“明白。我不会辜负您的厚望,也不会让神使失望。”圣者的脸上带着很浅的笑意。
他不会让主大陆的人类继续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不仅是人类,也包括那些兽人,甚至还包括他自己。
全都是早该毁灭的东西。
他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他疯狂地渴望着鲜血的味道,疯狂地渴望着遍布世界的尸骸。
从他发现真相、发现兽人是在神使的力量下,从无意识无智慧的兽类变成“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渴望着这一天了。
圣者与其他的任何兽人都不一样,他亲眼见过……
他亲眼见过神使对他微笑,在他的眼前将一只羔羊变成了“人”,让那个恶心的、没有丝毫思想的生物变成了和他无异的人,那种反胃的感觉至今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
圣者在主管转过身背对着他的时候笑了笑。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在心底对着神使说道。
唐棠一个人走在林中小径上,周围的黑暗令人心生恐惧,古怪的树木在地上投下狰狞扭曲的漆黑阴影,的而他此刻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被白寅背叛的恨意在他的心底燃烧,逐渐从只有一星的火苗燃烧成了燎原烈火,将他从内至外地炙烤着,这种痛苦与绝望早已将他其余的情感吞噬干净,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尽。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
“……抛弃我……”
他的存在感突然变得微弱至极,连系统都丢失了片刻的信号,无法定位到他的所在。
“什么情况?”
蹲守在前方的系统突然傻了,它才发现唐棠似乎也不太正常。
“好吧,重新定位到了。”它小声说道,“这是什么能力?超低存在感?所以说他才能长期跟踪白寅不被发现?”
“但他自己好像都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唐棠则感觉自己从未这么清醒过,他的脚步也从未这么快过。
只要走到路的尽头,只要见到白寅,他就可以……
可以什么呢?
唐棠突然呆滞了片刻。他竟无法清晰地说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对了。
他要亲自询问对方,他要控诉白寅,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
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这是节目组交给他的道具。两天前,就是节目开播的那一天,也是他知道白寅居然要登上这样的节目的那一天,有一个金色眼睛的人找上了他,告诉他说可以帮他。他不相信那人,但别无选择。而事实证明,那个怪人并没有骗他。
于是,他获得了这个机会,节目组让他去当一个给嘉宾们发玫瑰的NPC。
但不会有任何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知道,他偷偷带来了一把刀,就藏在了花束中间。
他想着只要能将刀插进白寅的胸口,那么就能让这个男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复存在。
那个怪人告诉他,这样就不会再被背叛了。
可是,他做不到。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象白寅死时的场景。
唐棠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着天空,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
“不,我不想他去死,只是……只是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报应而已。”
他停了一会儿,终于坚定了决心:他不会杀死白寅,他只是希望白寅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受到谴责,然后回来,仅此而已。
这样想着,他的心底忍不住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悲哀,深呼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玫瑰,继续向前走去。
“这样真的能行吗?”系统自言自语道,它计算着完成任务的可行性。
它正蹲在一枝能承载住它的体重的树枝上,希利亚变成的白鸦则站在他的旁边,用鸟爪抓着树枝。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另一根树枝上,缠绕着凯撒变成的黑蛇。
其实,成功率还是很高的,系统本来并不需要质疑。只可惜它的情感模块太过先进,这让它有了和人很类似的情绪,也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也就是说,它陷入了焦虑之中。
“当然可以。”白鸦感觉脚下的树枝被越压越弯,忍不住飞了起来,落在了黑蛇栖身的那根树枝上。
“如果你是在担心合理性和我的动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圣者也不怕我暴露,刚刚给我发了新的任务,和剧情中‘我’要做的事情一样。”
“虽然我并不能理解圣者的计划和执念,但管他呢。”
白鸦看向了系统。
“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看到唐棠以后立刻冲上去,上演一场可笑的闹剧,然后给我加上一个并无影响的枷锁了。”白鸦懒洋洋地趴在黑蛇身上说。
凯撒稍微挪了挪头部的位置,鸟类的胸脯遍布柔软细密的绒羽,较高的体温让蛇觉得很是舒服。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反而有些期待……”
希利亚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凯撒的尾巴抽飞了。
“喂,不要内斗好吗?”白鸦飞回了凯撒头顶,用力扑腾着翅膀,“我的毛色很明显,很容易暴露啊!”
“是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凯撒调转了方向,对着希利亚张开了嘴,试图从白鸦的翅膀上拽下来几根羽毛。
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并不是一条毒蛇了。
希利亚被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躲开了。
“唐棠要过来了。”系统不得不提醒它不靠谱的宿主们,“你们还是做好准备吧,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你们消失太久了,节目组那边已经悄悄找起人来了。”
“放心好了。”白鸦不再试图招惹盘踞在树枝之上的黑蛇,乖乖地停在另一个树枝上,注视着林间的道路。
希利亚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任务上面,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凯撒此刻正像一条真正的蛇一样,躲藏在阴影中观察着他,思忖着伏击的角度。
最近几日,他一直在思考着希利亚和结西雅,思考着这两人究竟都会有怎么的计划。
他们无疑都想杀死彼此,但是,他们究竟会怎样达成自己的目的?
刚在度假屋见面的那天,希利亚倒是透露出来了一部分信息,只不过,他至今没有向自己透露任何计划。
而这其中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希利亚究竟打算隐瞒什么?
根据他的判断,希利亚与结西雅上一次交手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但这也证明了他们无法彻底杀死彼此。
这样一来,希利亚并不需要再做什么准备了,只要希利亚这边再加上他自己,胜利的天平就会倒向他们。
……但是,为什么不?
对于结西雅那边,他倒是已经有了些猜测:
远离天堂的生活似乎让这位天使的大脑——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产生了变化,开始朝着犯蠢的方向策马狂奔。
从这个世界被修改、删除得乱七八糟的历史和神话来看,结西雅大概是想尝试使用信仰的力量来增强自身。
编织故事、降下“神迹”、篡夺其他神或者人的名位,这是大大小小的世界中的“神”们用滥了的招数。
很可惜,从他目前了解到的信息来看,结西雅并不熟悉这些基本的操作,还试图直接从高端的操作开始——扶持不同的、对立的势力,以不同的形象降临,作为双方或多方的“神”,在混战中收割更多——才会把这个世界搞成这种样子。
力量是否来源于信仰、是否需要信仰稳固自身的存在,可以看作判断一个生物是否归属于“神”这一分类的标准之一。当然还存在许多其他的标准,不过这一条规则是最广泛应用的。
现在,在结西雅拙劣的操作下,一切都走向了崩塌的边缘。
凯撒变成的黑蛇吐了吐信子,蛇嘴的弧度变得更弯了一些,像是在笑一样。
他也确实是在嘲笑这个过于无能的棋手。
结西雅所塑造的混乱的信仰根本无法给他带来足够疗伤的能量,如今,细水长流的能量来源已经临近枯竭,对结西雅来说,也只剩下了最后的、唯一的选择——
引爆。
在结西雅的操控下,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即将飞奔着进入有全都是牺牲品、全都能完犊子的美好生活。
黑蛇闭上了眼睛。
那么,希利亚想做的,到底是阻止引爆,还是一场更大的爆炸,会让整个棋盘炸裂、炸伤操纵棋局的棋手的爆炸?
无论哪种选择,他都会帮忙,不过,他仍然需要继续研究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他抬头看向停在更高的树枝上的白鸦,果然,也看到白鸦漆黑的眼中闪过了金色的光芒。
终于,在无数人的期待下,唐棠抵达了适合好戏上演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