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霖如今是威北侯, 搬离了从前破旧的小院,威北侯府宏大且干净,从前的老管家还在, 新添了一些下人,管家带着一干人站在侯府门口等候, 见到顾霖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见过侯爷!”

  顾霖眼眶微湿,尤其是看到等在院中的老妇人, 铁血男儿忍不住声音颤抖。

  “母亲, 孩儿不孝!”

  老夫人点着头, 同样泪流满面:“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母子二人脸上都添了许多皱纹, 多年未见没有生疏,只有重聚的欢喜。

  旁边的嬷嬷又哭又笑:“侯爷快起来, 这般跪着,您受得了,咱们老夫人的身子受不了啊!”

  顾霖点头,侧过身擦去眼泪:“是, 母亲前些日病倒,不知现在如何,可大好了?”

  “回屋说。”老夫人拍着顾霖的手,顾霖自动顶替了嬷嬷的位置,扶老夫人回房。

  两人走的慢,一边走一边闲聊。

  “刚搬来侯府, 母亲可住的惯?”

  老夫人道:“自然住的惯, 这是天恩,皇上还请了太医给老身医治, 老身不胜感激,这里是盛京,你以后说话做事要有分寸,莫以为还在边关。”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顾霖道,盛京虽处处繁华,不用再受风沙之苦,更不用担心敌军来犯,但皇城之内,天威之下,必须处处谨慎小心,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他是从盛京走出去的,曾经还做过金吾卫,明白老夫人的良苦用心。

  陪老夫人歇了一会儿,顾霖回房换衣服,还未走到门前,顾霖顿住脚步:“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惯了,不需要服侍。”

  “是。”

  待下人们退下,顾霖才推开门,看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人。

  “六殿下。”

  裴皎歪了歪头,眼睛里都是笑意:“顾叔叔。”

  “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顾霖拱手:“殿下还是唤臣的名字吧。”

  “时隔多年,我不再是从前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的小孩,你也不是金吾卫,可顾叔叔救过我,教过我许多,就算不称您为叔叔,喊一声师父,您也是当得起的。”裴皎往前走了几步,上一世他还未被父皇看到,也没有入朝堂,他记得顾霖回盛京不久后就暴毙了,两人没来得及见面。

  他曾查过顾霖的死因,太医说顾霖曾受过伤,被敌人的箭羽插过胸膛,本不致命,坏就坏在箭上有毒,顾霖一直没有养好,再加上忧思老夫人的身体,导致毒发。

  顾霖摇头:“过去的事,殿下不必记得,更不必再提。”

  “顾叔叔这是要与我生分了?”裴皎问,他并非想让顾霖帮他,只是担心他的身子,不想他早早死去。

  顾霖低着头,没有回答。

  裴皎沉默片刻:“好,我明白了。”

  “顾叔叔对离昭有功,听说你受过伤,正好父皇让太医每日来侯府给老夫人问诊,顾叔叔也该让太医看看。”

  “晚上顾叔叔还要入宫,我就先告辞了。”

  裴皎转身欲走,被顾霖喊住。

  “殿下且慢。”

  裴皎停下脚步:“顾叔叔有事?”

  “殿下如何得知臣受过伤?”顾霖问。

  裴皎笑笑:“顾叔叔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臣的确受过伤,不过已经彻底痊愈,殿下不用担心。”顾霖道。

  “已经好了?我听说那箭上有毒,怕不是边关的郎中医术不佳,没有查出来。”

  顾霖摇头:“殿下多虑了,臣并未中毒。”

  “郎中随军多年,若是中毒,定会发觉。”

  裴皎皱眉,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变数,或许顾霖本身没有中毒,而是被人谋害?

  一切还未可知。

  “那便好,可能是我听错了。”裴皎道:“顾叔叔刚回盛京,一切小心。”

  “殿下也要小心。”顾霖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殿下会来臣的接风宴吗?”

  裴皎盯着顾霖的脸,见他脸上的紧张不似作假:“顾叔叔想让我去吗?”

  顾霖在担心他。

  “盛京势力盘根错节,臣刚接手禁军,怕是要好好整顿一番,这些日子可能顾及不到殿下,殿下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顾霖道。

  “顾叔叔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谋反。”裴皎笑着,他不认为顾霖在诓他,而是发自真心,但经历过至亲之人的背叛,裴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当然,沈怀酒除外。

  沈怀酒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顾霖拱着手:“臣绝无此意。”

  “我当然相信顾叔叔,不过我一直很好奇,当年顾叔叔为何突然离开。”裴皎道。

  “如果顾叔叔能如实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对您的信任会更多一些。”

  裴皎拿不准顾霖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就算是也不能轻信,连母亲都更偏爱裴瑄,跟裴瑄联合起来对他下手,这个亲生父亲如何,谁又能知道。

  当初顾霖的确对他很好,但时过境迁,谁能保证现在?

  顾霖敛眸,不是没想过再次碰到裴皎的情形,也不是没想过裴皎会问他这个问题,尽管在心中想过许多次,说出来还是感觉太虚伪。

  看着眼前已然长大的少年,提前想好的说辞全都失去了作用。

  少年是那般期盼着他的回答,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哄骗的话,少年可能再也不会相信。

  “因为愧疚。”顾霖道,他的声音透着苦涩,说不清是懊恼更多,还是悔恨更多。

  裴皎点头,继续问:“对谁的愧疚?”

  母妃,亦或者是他。

  顾霖沉默下去,不想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顾叔叔不想回答,那便不用回答,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裴皎道。

  顾霖脸色沉重,眼神中透着沧桑,尽显疲惫:“臣曾发过誓,不能说。”

  “所以殿下,很抱歉。”

  “顾叔叔不用道歉,接风宴我就不去了,明日我要去南边查个案子,恐怕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裴皎从身上解下一根长笛:“这是我送给顾叔叔的接风礼,我记得当年顾叔叔是个风雅之人,不知道在边关吹了这么多年风,还记不记得怎么吹笛。”

  不等顾霖回答,裴皎已经离开,无声无息,顾霖很欣慰,看来这些年殿下一直好好练武,不曾懈怠。

  直到裴皎走了顾霖才反应过来,殿下不是在礼部吗,为什么去南边查案子,什么案子需要殿下亲自前往?

  裴皎回到六皇子府,通过密道去找沈怀酒。

  这两年他跟沈怀酒没有大动作,但在朝堂中安插了不少人,裴皎也算是有了能用的人手,虽然不多,也没在紧要位置,但都是衷心的。

  只有衷心的人,裴皎才敢用,不想再被背刺。

  沈怀酒早知他不去接风宴,摆好酒菜,算是为裴皎送行。

  这次的案子不大,是地方上的贪污案,本用不着裴皎亲自去,派个刺史过去即可,裴皎为了找段神医自请前去。

  沈怀酒很担心,裴皎虽是皇子,但向来不受宠,稍微有点耳目的官员都知道,在盛京,因着太子的关系,大臣们对裴皎还算恭敬,但地方上不一样,裴皎这个皇子远不及刺史的身份更让贪官们害怕。

  且自古以来便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殿下此去艰险万分,而且查贪污之事,办得好是本分,办不好就是无能。

  他知道裴皎为什么要去,自责不已。

  都是因为他。

  “等很久了吗?”裴皎推开门,见沈怀酒坐在亭下,白衣灼灼,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昳丽至极。

  裴皎恍惚了一下,这张脸就算日日得见,还是美的过分。

  也就是身体不好,不然放出去,得迷住盛京城多少人?

  沈怀酒给裴皎倒了一杯酒:“不久,刚摆上。”

  如今天气热,夜里稍微凉爽些,沈怀酒的身体不能用冰,屋内闷热,所以把晚膳摆在外面,微风拂过,赶走许多燥热,周围放了香包,蚊虫不会过来。

  裴皎坐下,看着满桌子的菜,都是他爱吃的。

  裴皎不挑食,沈怀酒还是记住了他的偏好,就像当初说要投诚一样自然。

  “今夜不能多喝,明日早朝后我就会离开。”裴皎说着,举杯一口咽下,经过两年的训练,他不会再轻易喝醉。

  沈怀酒给裴皎夹了一块鱼肉:“殿下尝尝,这是府里新做出来的口味。”

  “你也吃,不必管我。”

  沈怀酒点头:“我午膳用的不少,现下不怎么饿,倒是殿下从早上就没吃什么。”

  午膳稍微用了一点就去了威北侯府,现在才回来,主要是殿下不知道威北侯会在宫内待多久,又会同侯府老夫人说多久,只能提前等候。

  从查到顾霖的生平,沈怀酒就猜到是他教裴皎武功,心中对威北侯很是敬重。

  “无妨,天气热,本身就吃不下。”

  “这个鱼是真不错,你也尝尝。”

  裴皎也给沈怀酒夹了一块,晚膳用完,天彻底黑了下来,沈怀酒去雨花阁沐浴,裴皎在他房间内等候,等他沐浴完了自己再去。

  六皇子府的密道直通沈怀酒的房间,每日翻墙倒是不累,就怕被人发现,这样一来便利许多,沈怀酒偶尔也能去他的房间坐坐,有时候裴皎来不及过来,有消息要传递,沈怀酒就会把信放在裴皎屋内的书架上。

  裴皎倒是不用担心沈怀酒不在,闲来无聊,他走到沈怀酒的书架前,细数上面陈列的书籍。

  有许多他听都没听过的书,裴皎感觉很新奇,沈怀酒涉猎的如此广泛,不仅有离昭的书,还有其他国家的,文字歪七扭八,裴皎根本看不懂。

  就在他拿下那本书的时候,桌子突然晃动了一下,裴皎还以为是错觉,紧接着桌子下边的地板自动分开,露出台阶。

  裴皎疑惑,见沈怀酒还没有回来,拎起放在桌上的灯笼,踏上台阶,一步步往下行去。

  台阶不长,很窄,仅容一人通过,还好裴皎跟沈怀酒都不胖,这要是来个胖的,进都进不去。

  往下走了约莫十几个台阶,裴皎看到了一间密室,里面很黑,凭着灯笼微弱的光看不清楚,只微微看到里面有些纸,上面画着很多东西。

  没有蜡烛,定是用其他方法照亮,他摸索了一阵,打开抽屉,房间内顿时明亮起来,里面放着两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裴皎抬眼望去,瞬间停止了呼吸。

  四面墙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画像,或喜或悲,或痴或笑,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有他站在树荫底下的,有他写字时的,也有他正在吃糖葫芦的,每一笔勾勒都是刻在记忆深处的呐喊,裴皎怔怔的看着,眼睛蓦然有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