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古怪的神情。

  即使掩饰的很好, 燕肆仍旧捕捉到这一抹转瞬即逝的奇怪感觉,一时半会儿却还说不上来。

  “哥。”燕肆侧过身,示意让对方进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燕北清短促“嗯”了声, 说:“过来是想和你聊一些事的。和你单独聊比较好。”

  燕肆若有所感,关上门,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虽然他俩是兄弟,但严格意义上长得并不像。

  一个像妈, 一个像爸。

  一个精美漂亮,一个周正稳重。

  长得不像, 可还是让人打眼看上去就能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燕北清进屋后,注意到偌大奢华的房间中,设有一处高挺的猫爬架,这应该是前几个小时临时安置上去的。

  一只身形流畅,却略微坡脚的狸花猫正站在高高的位置,好奇地左看右看。

  “它就是……你说的聪聪吗?”

  “嗯,是我捡的那只。我把它一起从南山市带回老宅了。”

  燕北清走到猫爬架前,伸出了手指,聪聪的脑袋就自然而然凑了上来,享受着下巴的抚摸。

  很陌生又柔软的触感。

  陌生是因为燕北清从未触碰过动物, 就像如今的弟弟一样……

  燕北清乔装无事地问:“听爸妈说,你情绪恢复了一点?能感受到快乐了?是怎么治好的。”

  当初确诊精神受损后,燕氏可是找了全球顶尖的脑神经医生, 甚至心理医生, 也都束手无策。

  燕肆草草答:“……应该和回国有关吧。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认识了挺多人, 也接触到了很多事,就莫名好了起来。”

  “是吗?”燕北清反问:“昨天下午给你发消息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怎么都不回我?”

  接着,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燕肆被衣服遮挡去的四肢上:“现在还是早秋,家里开了恒温系统,你有这么冷吗?”

  “不冷。”

  燕肆答。

  时间像是在此时进入凝固状态。

  燕北清更是紧抿唇线,看向了那张自己已经有半年没见过的面孔。

  恍惚间,他还回忆起了燕肆刚出生出院的第一天,是他小心翼翼地带自己弟弟回家。

  明明曾经是那么小一只的娃娃。

  既然都已经问到这了,燕肆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该知道燕北清的想法,他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件事。”

  少年的那张漂亮脸蛋,眉眼如画,鼻梁秀气,如玉质地般的肌肤上还透着淡淡的薄粉色。

  他说话时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平淡到没有起伏,甚至算不上是反问。

  “对,我也刚知道不久。”

  燕肆缓慢地眨了下眼睫,说:“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此时,燕北清脑中宛如是有一根俩头被绷紧到极点的丝线,猝然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所化成的锐利刀刃划过,而骤然崩开。

  燕北清是无意间发现这件事的。

  昨天,他给燕肆发完消息后,见对方迟迟不答复,就顺手点开了燕肆的朋友圈。

  他这才时隔一个月看见了燕肆在朋友圈里发布的动态:一张关于长板的照片。

  是长板,并不是滑板。

  燕北清之所以区分的出来,还是因为小时候,他曾陪燕肆参加过滑板比赛青少年组。

  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燕肆开始接触长板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或许没事,可偏偏很巧的是,当时公司项目组里的一位职员转发错了一条长板速降的比赛视频给他,虽然撤回的很快,可还是让燕北清注意到视频的封面那张脸,是燕肆。

  燕肆?怎么会是燕肆?

  燕北清为了确认,还特意找了那位职员询问,这才发现视频里的那个选手叫“蝙蝠”,是一个月前初出茅庐的新长板速降选手。

  蝙蝠很神秘,互联网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就只知道他的编号和他的参赛经验寥寥无几,却实力出众,不容小觑。

  职员:【是啊,他很厉害!】

  职员:【今天还是IDH的杯赛,就在青海举行。而且比赛他还摔了一次,但居然也得了第一名!有直播回放,燕总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职员:【[回放链接]】

  燕北清就这样看了一个晚上。

  不仅有杯赛的全程,还有前不久的公开赛资格赛,他都隔着屏幕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把所有比赛相关的视频看完后,也已经到了凌晨。但那个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蝙蝠会是燕肆。

  燕肆做什么事,都会提前和自己说的,更何况这么危险的运动,他也才刚出院回国,怎么会去比赛?

  更何况手机里还有燕肆发来的消息,燕北清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比赛中的蝙蝠摔得很严重,要是燕肆的话,不可能这么快回消息,也不会在今天回家。

  可无论燕北清怎么想,那也是自欺欺人。

  他只是不愿相信弟弟会瞒着自己去玩高危运动,却只字不提罢了。

  等到燕肆乘车回家,燕北清是想第一时间冲下去,质问对方,蝙蝠到底是不是他。

  可燕北清却做不到。

  那时,爸爸妈妈难得开心欢喜的在与燕肆聊天,如果自己出现,肯定会打破这片祥和。

  直到现在。燕肆承认了,蝙蝠是他。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

  有时候,燕北清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一名合格的兄长。在得知对方受伤的第一时间,自己不应该关心他的伤情吗?怎么反而是在难过燕肆的隐瞒。

  燕北清说:“如果我不说的话,你还打算隐瞒我多久?”

  燕肆答:“没打算隐瞒。”

  因为他就从没打算主动说过。

  燕北清浑身忍不住颤抖,他很少见这样的失态:“燕肆,你知不知道长板速降是极限运动,是高危运动,这不像高空跳伞不像蹦极那么简单,是在玩命的啊!”

  “这一个月内,你瞒着我们说在国内度假,实际上参加这种危险运动,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好像正处于一种随时崩溃的阈值边缘。

  “……”

  “你要是再发生什么意外,我们该怎么办?”

  燕肆愣怔住。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哥哥。

  即使上一世,自己成了情绪残疾后,燕北清都没这么……对自己崩溃过。

  “抱歉。”

  “我说了,你不用抱歉。你该对你的生命抱歉。”

  燕肆却依旧挑战着燕北清的情绪,说:“但我对我的生命很负责。长板速降的确是极限运动,但规范的比赛、专业的护具和技术,能降低对生命的威胁。”

  “那你怎么解释昨天比赛时的摔坡?那可是山坡,径直被撞飞了五米远,我那时候都不敢相信那会是你!但凡角度错开一点,等待你的可是悬崖。”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哥,我不会做我没把握的事。”燕肆那双浅茶色的猫眸轻轻落下,纤长的羽睫遮去了任何光线会照进眸底的可能性。

  又补充,说:“因为你们不相信我,这也是我选择隐瞒的原因之一。”

  燕北清从燕肆的语气中听出,他并不打算放弃长板速降。

  他紧咬牙关,似在尝试平稳自己的情绪,沉吟:“可我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要是爸妈知道了,你怎么办?”

  燕肆抬起眼,一针见血地说:“可你现在不也是没和他们说?不就是怕他们会担心我,会阻止我玩长板速降吗?”

  “……”

  燕肆说得对。

  燕北清之所以选择私下聊,一是为了确认,二是怕父母担心,三更是不想让父母阻止燕肆。

  怎么说呢……这真是一种极其别扭的心理。

  燕北清既担心燕肆的生命安全,又不想将他困束于家里的一方天地。

  他本来就失去了感知喜怒哀乐的权利,好不容易能振作起来,去玩长板速降,说到底他也是于心不忍。

  “你真的打算继续参加长板速降吗?”

  燕肆没说话。

  燕北清便也不再说下去,视线落在了展开的笔记本上所显示着的IDH官网界面,抿唇:“算了,我说再多,你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

  “燕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慎重。爸妈那边,我不会主动去说的,但如果后面发生任何意外,或许我……”

  这么多年,燕北清似乎是第一次用这么冷硬的语气和燕肆说话。

  可燕肆清楚对方做了很大的让步。

  “哥,谢谢你。”

  “不要谢谢我,我并不想让你继续接触长板速降。”

  燕北清眼眶微微泛着一点红印,嗓音低哑:“……有时候我真的害怕。因为我做到过你意外死亡的梦,所以燕肆,请你保护好自己可以吗?”

  ……

  哥哥离开后很久,燕肆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其实生活在燕氏这种庞大家族中,他从小就见惯了不少有钱人为利益不择手段,亲人反目成仇的事情。

  就好像,亲情在豪门中是多么难得可贵的物品。

  唯独在燕肆身上,他最不缺的就是来自家人的关爱。他很幸福,也很幸运。

  燕北清方才那一番话要说让燕肆心如止水,也是不可能的。

  理论上他感受不到任何喜怒哀乐,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上一世的他,之所以那么偏执阴暗,绝大多数原因是无法走出车祸后,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阴霾,这才渐感麻木,无知无觉地死去。

  可如今自己的生活早有了一缕阳光的照进,自然相对于从前,会敏锐起来。

  所以听完燕北清的话,燕肆心中也迟疑了起来……

  既然他的受伤会让家人伤心,那他到底还要不要继续?

  燕肆缓缓走到了桌前,看向笔记本中IDH的官网,鼠标滑动,他点了赛事相关的界面。

  随即就发现,无论是美洲还是欧洲的赛区,杯赛都已经结束了。

  看,连命运都在告诉燕肆,他无法继续参加洲际赛了。

  “……”

  燕肆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便坐在沙发上,将自己慢慢地蜷缩了起来,而聪聪也乖巧地从猫爬架上下来,轻轻地依偎起了主人。

  农历八月十五,茫茫的夜色中,只有一块完整皎洁的月盘高挂在寂寥天空。

  因为是中秋回来过节,燕肆不出意外收获了一笔富裕的零花钱。

  加上杯赛夺冠的七千美金奖励,还有以前拍戏时剩余的片酬,都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但对于日后极限运动的开销而言,显得还是有些单薄。

  由于燕肆还没想好某些事,就打算在老宅待上一俩天。

  中午,他和爸妈一同吃了顿饭。

  被蒙在鼓里的俩人还享受着与子女共处的温馨时刻,为燕肆布菜。

  妈妈说:“好久没见你,你都瘦了好多,多吃一点好吗?”

  燕肆点头:“嗯。”

  为了弥补这一年空白的时间,父母和他说了许多话,但不轻不重也都是关于生活上的事,担心燕肆照顾不好自己。

  燕梁平忽然问:“是很冷吗?怎么还穿着长袖?”

  燕肆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借口:“前几天南山挺冷的,我就带了几件长袖秋衣。现在刚好也不是很热,穿长袖正好。”

  “这样啊。”燕梁平点点头。

  聊到这,他心情是好了很多。至少燕肆现在愿意留在家里,陪父母说话,不再那么封闭。

  午饭结束后,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厚重的相册来。

  翻开一看,原来里面记录了燕肆从小到大的照片,千奇百怪,无论是做鬼脸搞笑的,还是比赛拿奖的,什么样子都有。

  燕肆却盯着母亲翻照片时的手,恍然意识到,什么时候妈妈也变老了。

  ……

  直到翻到某张照片时,妈妈笑了下说:“这是你前年第一次办油画展时的照片。”

  燕肆愣怔:“你……你们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

  妈妈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是我偷拍的。”

  燕肆:“可办油画展我谁都没说,哥他也不会跟你们说的……”

  妈妈点头:“所以是我自己发现的。”

  偷不偷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燕肆只觉得自己心中最柔软的某处地方被亲情触动,可惜的是,太迟了,他没有能感同身受的能力了。

  这时,妈妈忽然拉住了燕肆的手,半是挽留地说:“燕肆。要不然你就不要走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去英国,好吗?”

  燕肆抬眉。

  “以后你就在爸妈身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要不然我看你还要一个人在国内,实在放心不下。”

  这些话,她其实想说很久了。

  在孩子刚出生时,绝大多数的父母对孩子的寄托和希望就是“平安健康”,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加在孩子身上的寄托越来越重,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与当初纯粹的希望背道而驰。

  而这些道理,偏偏是在燕肆车祸后,才意识到的。

  所以他们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燕肆待在自己身边,做什么都好,只要平安健康。

  面对请求,燕肆却没直接回应。

  一时之间,客厅就安静了下来。

  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回应,正当妈妈以为希望渺茫时,却听燕肆动了下唇,说:“那我考虑一下,可以吗?妈妈。”

  ……

  父母望向燕肆,不可置信刚才那番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他居然会考虑回到他们的身边?!

  *

  【不是,宿主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突然要去英国了,是不打算完成隐藏任务了吗?】

  燕肆现在在别墅的地下室仓库里。

  略微带有中古色彩的昏黄灯光将他的背影,在地上拉得又长又细。

  燕肆蹲在地上,按照年日月,翻找着什么。

  等系统不再说下去后,他才淡淡开口说:“我不是打算不完成隐藏任务了……而是在考虑,我不再玩极限运动了。”

  【……什,什么?】

  【你说什么?!】

  【宿主你怎么突然这样决定啊!为什么啊!你不想治好你的病了吗?!】

  燕肆没正面回应光球的问题,而是窸窸窣窣按照记忆翻找着童年时期的伙伴。

  最终,他在最角落找到了一块积灰许久的滑板。

  是他十年前,带他获得滑板比赛冠军的那块。

  “……”

  心一下就在此时安静下来。

  燕肆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怎么会突然放弃滑板,只是看着面前静静躺在那的老朋友,就感觉时间真的在飞快流逝着。

  这块双翘滑板,因配件高昂,除了积灰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四块滑轮以及磨砂板面上的粗粝痕迹,却都是过去记忆留下的痕迹……

  燕肆本就是不抱着希望来找的,却没想到真能被他给找到。

  他喃喃自语地问:“……我怎么会不想治好呢。”

  只要治好,他就能感受到世间更多的美好,去奢求别人触手可及的微小幸福,也能让父母不再愁眉苦脸。

  可这也建立在他是安全的基础上。

  杯赛时的发麻疼痛,他至今为止还记得,就像是被人一点点剥夺了身体的感知。

  所以……

  “如果我完成不了任务的话,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