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宜入翰林院那日,季般般出了宫,一早的万里晴空,突然便压了厚厚的积云,沉闷雷声忽远忽近。
狂风随之袭来,致使大树摇曳,顾司宜抬头瞧了瞧天,她当年入琼露殿时,也如今天这般。
一声巨雷紧跟着闪电,大雨毫无征兆倾泻而下,雷声越来越放肆,顾司宜小跑进了翰林院的大门。
史官虽属翰林院,不过也只能从后门入,不比做科举筹备的官员来的大方,大北朝将此官职纳入翰林不过也是为了节省官禄。
各部每年的预算皆有限制,超出不报,若是单独为史官结算,也会拖走一部分银钱,纳入翰林以后便随着翰林一同报官禄。
顾司宜入了屋衣衫已湿透,碎发粘着额头,她抬袖擦擦残余的雨水。
一男子小跑而来,身着官服,顾司宜一眼便注意到他袖口的补丁,男子甩甩身上的水渍,忙的将怀里的书掏出查看,见书完好,面上这才漏出一点笑。
他注意到一旁的顾司宜,面上有些诧异,随即反应了过来,问道:“可是过来报道的研墨官人?”
顾司宜应声,将目光投向他怀里抱着的那本墨蓝色的书皮上。
男子一笑面上两个酒窝,看着和善,他行了礼,说:“刚还去外边寻你,没想到你进来了,在下是官内待诏,负责整理史册保存,官人唤我商棋便好。”
待诏位九品,平日负责将修订好的史册撒粉保存,每日检查鼠蛇虫蚁,酸化,定期会将字迹模糊的旧书翻出由专人再进行摘抄,目前史官待诏且三人。
顾司宜跟着商棋去了藏阁,内里十几个官员且低头忙着手上的事情,小太监一旁研磨递笔,书页翻动的沙沙作响也盖不住外面大雨倾盆雷声轰轰,大家丝毫不曾注意到顾司宜。
“这便是平日编撰官办事的地儿,编修有九位官人,检讨五人,待诏三人,编撰孙大人。”商棋介绍着将怀里的书递了上去,那人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顾司宜,便又低下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
顾司宜环视四周,油灯混着墨香,本就灰暗的阁楼显得尤为沉闷,她收回神,问:“我瞧着有太监做这活儿,不是说研磨列了官职,大家都有册封怎不着官服?”
商棋一笑,回答道:“研磨官只有您一人,只有编撰的孙大人才配有官籍的研磨人,不过孙大人近来回了关卫寻史籍补录,过些日子才回来。官人等会儿雨停了先在隔壁巷寻个住处,等孙大人回来了才正式上任。”
编撰的孙大人是子承父业,顾司宜尚听师傅提过史官编撰世袭规定,若无子嗣便百姓选举,几百年间无帝王敢随意修改。
顾司宜没站多久,大雨来的快去的也毫无征兆,屋外的房檐还滴着水,远处青山似是被洗礼一番分外清晰,翰林院的官员不住内,都在隔壁巷寻的住处。
她出门时身上的衣衫已干,她不小心踩上了青石板的积水,湿了鞋子,抬眸时见着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司宜说:“怎么我到了哪儿你都能跟来。”
季般般收了手中的油伞,说:“我不来谁给你寻住处。”
“又不是孩子,寻个住处这点事儿我能做。”顾司宜绕过她,往东而去。
季般般跟了上去,说道:“今日一早那个王什么淑,传信找我要了五十两银子。”
顾司宜满脸黑线,“王淑语。”她纠正好名字没再说别的。
“崔寄成已将她送到了崔以朗身边,如你所愿,另外,那道红影线索已明却又断了,王家铁匠昨夜撞墙自杀了。”季般般说着将伞撑开,声线放的微低。
前两天顾司宜便听说浔安胡人皆被抓了起来盘问个便,远在长谷关小镇的王家铁铺铁匠隐姓埋名在浔安好几年,若不是替胡人打刀,这刀甚是锋利刚硬,在城中传开了,也不会被崔寄成抓个正着。
眼看着要破案,如今烂尾草草了结。
两人在红伞下漫步而行,天放了晴,刚刚的乌云已然散开,透出湛蓝。季般般侧头看了一眼顾司宜,问:“怎么不说话?”
顾司宜顿下脚步,抬眸看着她,“我只是在想,人到了崔家手里,一个很好立功的机会,怎会让人自杀,仵作可有验尸?”
“验了,头骨碎裂,显然铜墙撞击而成。”
“那便更不对了。”顾司宜反应过来,“崔家想破这案子给景家记上一笔,犯人入牢上枷锁,除了是怕人犯逃走以外,这枷锁也防人自杀死无对证。我想,这凶手查到了,但是崔家不敢破案,因为红影会牵连到他们,胡人又与崔家挂钩,你说,这人是谁?”
季般般盯着她许久,随之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像是一早便知道了答案,但却偏偏引诱顾司宜说出。
顾司宜看出端倪,道:“你知道是太后身侧的胡姬,不如直接说,让我动脑子绕一圈,挺麻烦的。”
“什么事儿都让我来可不好玩儿,你没听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话吗。”季般般手搭在她的肩膀面上带着笑意,她将手里的伞柄递给顾司宜,望着远处说:“不过,她为何帮你,我没想明白。”
那日若不是那道红影天降飞镖雨,顾司宜和季般般也不会顺利逃脱,黑衣刺客皆是死士,来势汹汹没想活着回去。
顾司宜侧头看向季般般,说:“想不明白,那便去问问。”
她内心也想要的答案,阿拉真此刻在太后身侧,崔家不会贸然行事,毕竟人是他们送到太后身侧的,显然他们对于阿拉真的身手也是全然不知情。
阿拉真也绝不会是崔家俘虏的普通胡姬,像这等身手怎会轻易被抓送进宫寄人篱下。
顾司宜和季般般来到宫里时,碰巧便在御花园遇上了阿拉真正带着小皇帝游玩。季锦十骑在小太监背上,手拿皮鞭,鞭子抽在太监身上,小太监吃疼地哭喊,哭声越厉害,季锦十越是高兴。
阿拉真在一旁瞧着不动声色,面上无表情,下过雨的御花园,石板免不了堆积泥土,她未遮住的布鞋已沾上稀泥。
小太监的衣摆脏的不成人样,像是正被塑形的俑人。
顾司宜不由得心疼太傅,像太傅这等严厉帝师训这顽劣帝王怕也是棘手,她在见太傅时定会将今日看到之事与太傅讲个明白,景白烯让她请太傅入宫,必然也是同太傅商议了一番。
太傅一人住在宫外,不如留在宫中,方能保平安。
季锦十注意到季般般,马上踹开了小太监,将手里的皮鞭扔掉,笑着跑了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头,小太监有些感激地望向她。
小皇帝故作了乖巧说:“麒麟儿姐姐,你瞧朕刚骑大马可威武?”
季般般瞥了一眼小太监,无半点同情,低下头说:“陛下一国之君,怎么做都是威武的。”
听到这话,顾司宜显然诧异,她行了礼,季锦十这才注意到她,打量着她,半晌想了起来,说:“朕说眼熟,原来是顾家的,听说在麒麟儿姐姐身侧做女官,好好干朕有赏。”
这般稚嫩的语气装不出半分成熟,不过这次再见季锦十,他没再叫过她‘余孽’。
“多谢陛下,不过臣已被调往翰林院做了研磨官。”顾司宜答道。
“什么官?没听过。”季锦十挠挠头,在季般般面前,他算是乖的,不会闹些大事。
季般般从袖口里掏出锦囊,未曾打开,顾司宜便知道锦囊装的是糖,不知为何,季般般拿出的糖散出的香味格外浓郁。
麦芽香气随着季锦十打开锦囊散开,季般般说:“陛下,今日出门匆忙,你上次要的糖忘了带,若是不嫌麻烦,我想让这位女官人随我去取,送到陛下宫中。”
季般般看着阿拉真,明显阿拉真开始紧张,眼神躲闪几下后做足了心理准备。
季锦十双眼一亮,转头指着她说:“你,跟着麒麟儿姐姐去取。”
太后派她看着季锦十,这小皇帝的性子宫里无人不知,太后过分溺爱,无人敢不从,阿拉真跟着季般般离开了御花园。
季般般从顾司宜手里拿过红伞,转头说:“撑着,我不喜欢太阳。”
阿拉真面无表情,看向伞柄,刚准备接过,季般般垂下眼眸看着她的手指,迟迟未将手中伞拿给她。阿拉真手指细腻但不难看出指尖有厚茧,练琴之人手指有茧不算稀奇,但她的琴不算弹得最好,却比教坊司头妓的茧还要厚上许多。
阿拉真说:“公主这是何意?”
季般般淡淡一笑将伞递了过去,“偏了神儿,这练琴让这一双白晰的小手布上瑕疵,真是可惜。”
就这样,季般般同顾司宜并排而行,阿拉真在季般般身侧替她撑伞。
“做胡姬的就和中原乐妓无二,靠着这点本事养活自己,瑕疵算得了什么,能吃上一口饱饭便好。”阿拉真离季般般半步,不敢上前越过,盯着她的脚步而行。
胡姬常年在边境混迹于酒馆之中,开酒肆弹琴卖唱是同官妓无二,不同的是,在漠原这等胡姬地位却不比商人低微。
“说的对。”季般般一笑手背在身后,“绾绾在泗州呆过,你以前在泗州哪个酒馆?泗州不大,说来听听,指不定同绾绾呆的道观近,你二人还见过。”
顾司宜在泗州几年一直在道观,从未一人出过门,虽泗州遍布酒馆,但这等风月场所她却从未踏入过。
“姑娘养的娇贵,说出来怕是姑娘也未听过,又怎会见过。”阿拉真见季般般停下脚步,然后低下头。
季般般缓缓转过头,眼底带着笑意瞳孔布满戾气,“即然没见过,那为何你要救她?”
阿拉真抬眸慌乱起来,见过形形色色的胡姬,对付人无数,演起戏来却全是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