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处营闹得沸沸扬扬,但靠南的仓处营纪家却是一片安宁,府内上下戒备森严。
纪恒抬眸看向窗外的大雨,雨水入珠帘散落那般打在石梯上,他指尖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允乔斟上茶问:“大人可是在想这局如何解?”
纪恒摇摇头,将棋子放回到盒中,轻叹说:“这局已经很明显,黑子输了,麒麟儿去了哪儿?都处营乱成一锅粥,皇宫也被控住,怎还不见她回来?”他盼望着门口出现季般般的身影。
允乔吞咽了口水,目光落在窗边说:“在乱街的探子说,殿下骑马去寻绾姑娘去了,锦衣卫的猛虎不知为何跑了出来重伤了百姓,探子见公主和绾姑娘当街搂抱在一起。”她说完观察着纪恒面上的表情。
纪恒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他盖上茶杯,唇上看着干涩,他说:“她喜欢那姑娘,便由着她去好了,锦衣卫的虎出笼这事瞧着好生奇怪。”
“奴也觉着,今日如果没有尚书这一出,这虎还是会被放出来,另外,城内近来出现的木偶越来越多,老神棍沿街喊着‘余孽惹天神’等词,大人看是不是有问题?”允乔小心地收着棋盘。
纪恒说:“有人盯上了顾家的姑娘,她去庆州查顾家的事情,早晚明白家族通敌叛国的真相,所以有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造就这一出顺承天意的戏码,将她铲除。”
允乔听他说的有理,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撤出,白棋所落之地像是军营的阵法,“公主如此怜惜她,若是出手相救,岂不是会害了自己,大人是否已经猜到了是谁要杀绾姑娘?”
纪恒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口,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一道闪电亮在他的双眸间,他说:“这不难猜,从我们准备纪桐造反这一局开始,有人也在暗中给顾家姑娘备好了棺材,他知纪桐预要对他不利,但是将计就计,若是贸然玩这一出装神弄鬼,景家对顾司宜的死,迟早会查明白。撞上了纪桐造反,他便能一锅端,将纪家也铲除了。”纪恒笑笑,对这事全然不在乎。
允乔听罢,连忙跪在地上,焦急说:“那请大人与我速速离开,允乔定保大人相安无事。”
纪恒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听着耳边的雷声,笑道:“我知事情会如此,也做好了尸不能归土的准备,只有我死了,麒麟儿才能顺理成章的拿到仓处营,她才能不被人怀疑,池昌庭的目标是我,她如今是大北小皇帝唯一的姊妹,池昌庭会要她坐上仓处营,唯有季家血脉掌握一方,他日后才不会被人以清君侧的名义打压。”
纪恒没有对季般般说实话,他故意透露出纪桐要造反的消息给池昌庭,池昌庭做足了准备,所以东厂的太监才会被安排御驾同行。
而这一切都在纪恒的掌握中,纪恒要池昌庭杀了他,只有他死了,七处营彻底沦为废营,届时给季般般一个入朝堂的机会。
这个机会,必须要他拿命去换,随着雷声越来越大,屋外传来刀剑的声音,他终究没有见上季般般最后一面,纪恒淡淡地说:“他来了,允乔,从后门离开,告诉麒麟儿,不要给我立碑。”
允乔陷入两难的境地,她跪在纪恒身边,忍不住哭了,“大人,我不想走,殿下也不愿看到大人拿命去给她换一个前程。”
“走!”纪恒扯过自己的衣角,老人身子骨越来越差,已经是身子末过黄土的年纪,还是拿上剑出了门。
池昌庭的侍卫杀到了后院,季般般住过的院子上了锁,他不愿墙边唯一的红梅树染上血迹。
允乔摸了一把眼泪,依依不舍的就着大雨跳上房檐。
季般般送走顾司宜以后,冒着大雨骑马冲向仓处营,路上她因胸口的疼痛好几次都从马上摔了下来。
从锦衣卫猛虎被放出来,然后想到随行的太监来自东厂,季般般就已经猜出了大概,纪恒要做什么。
一阵狂风吹来,雨水早已淋湿了她的头发,季般般抹开脸上的水渍,一刻也不敢停歇,直到一声巨雷砸来,马儿惊到,发出嘶叫。
季般般体内早已被万虫撕咬,她再一次摔落马下,马儿没有在原地等她,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冲寻求庇佑。
季般般倒在大雨中艰难的爬起来,她捂着胸口,疼痛攻心,她已经没有办法用真气镇压,一口鲜血喷出。
她擦了擦嘴角,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停下,她剑一顿,拿剑做了拐杖,踉踉跄跄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仓处营的地方而去。
顾司宜在太史院门口站了许久,任由大雨对她狂虐,孙时鲤撑着伞朝她走来,用半边伞替她挡住了雨水。
孙时鲤说:“如若犹豫,便去问个答案,就像你对家族一样,也要寻个答案。”
顾司宜转过头看着她,孙时鲤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迟迟不进太史院的大门,一定是在纠结某一样事情。
她往前递了一下手中的伞柄,顾司宜没有接,她点点头,冒着大雨便朝南方奔去。
季般般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面上表情痛苦,过了这条巷子便是仓储营。
她加快了脚步,谁料这时,允乔从旁侧的房顶上跳下,一把将她扶住,允乔见她虚弱的样子,面露担心。
允乔脸上的是泪还是雨已经分不清,她跪在地上道:“公主,锦衣卫抓了纪大人,将大人拖在马后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季般般听到这话,一把抓住允乔的衣裳,瞬间红了双眼,她顾不上疼痛欲要朝皇宫的方向跑去,允乔将她拽住,哭喊道:“大人说他死后,公主莫要立碑给他。”她声音盖不住隆隆雷声。
闪电就像蛟龙渡劫在天边越爬越近,“滚开!”季般般推开允乔,只要她慢了一步,有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季般般脱下身上的外套,对她来说这宽大的长衣是累赘,她在雨中前行,就像那年她刚入纪府的时候,不过那天下的大雪,她没有锦绣加身,也没有凤钗做饰。她用剑撑着身子,终是一口气败在心上的春蚕上,季般般倒在大雨中,连近在咫尺的纪府大门都没碰上。
顾司宜冒着雨往纪府的方向而去,半路徐徐而来的马车停在她的面前,将她的路挡住,景白烯掀开车帘,顾司宜愣住了。
“上来。”景白烯对她伸出手,顾司宜没有将手递给他,而是自己钻进了马车内。
景白烯见她浑身湿透,将手里提前备好的手帕递给她,顾司宜对崔以朗说的事情心存芥蒂,没有伸手去接,她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开口询问景白烯为何撕下崔家的冤案册子。
景白烯见她不接,于是自己替她擦起了头发,手刚碰到顾司宜头发时,顾司宜本能的躲开了,景白烯手愣在半空,他没有尴尬,像是早有预料。
他将帕子扔到一边,拿过准备好的披风,直接披到顾司宜身上说:“你都知道了,为何不问我。”
景白烯的脑子聪明,顾司宜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顾司宜看着景白烯说:“那哥哥如何解释?”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不让你查顾家对你是一种保护,听尘打小跟你关系亲近,你要做的事儿她总是无条件的支持你,哪怕你错了,她也会想尽办法替你善后。”景白烯重新拿起手帕认真的擦拭着顾司宜的头发。
顾司宜这一次没有再躲开,她从景白烯手上接过白帕自己擦拭起来,景白烯继续说:“她总在无形细微中保护你,纪桐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造反,你可有想过为什么?他在纪家长大,纪恒苦心培养他多年,又替先皇养大一个公主,纪桐的路走的比谁都顺利,他造反的事情,是纪家的预谋。”
景白烯见顾司宜的手缓缓放下,他又说:“我猜,季般般骗了你,她知道纪桐造反的事情,但没对你说实话。而纪桐造反只有一条,在为她铺路,我早说过她不是什么好人,她要的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五年前铁蹄铮铮造就了如今这片乱世,雏上城一事和纪家脱不了关系,她在利用你。”
顾司宜打断景白烯说:“我不过背靠景家才苟且偷生多活了几年,她利用我拿到黑牌的事情我早已知晓,乱世中谁都想做枭雄。她是大北的公主,怎么折腾都是想握住一方皇权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纪恒将仓处营交给季般般,也是想自己死后季般般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如若她没有硬气的底牌,也将会是沦为和亲远嫁的下场,顾司宜并没有觉得季般般手握权力有什么不妥。
至于景白烯说的铺路,一个仓处营犯不着拿礼部尚书的性命去铺路,除非还有别的目的。
景白烯说:“你当真以为只有黑牌?”景白烯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顾司宜愣住了,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房檐的积水顺着流进檐沟中,吵得人心烦意乱,景白烯高声喊,“大宝,走。”
池阁老架空了七处营,但季般般毕竟是先皇的血脉,即使知道季般般再有野心,将人安排在废营也翻腾不起来。
而纪恒今日要承受的,是景白烯和池昌庭早预谋好的。
“哥哥可否告诉我,爹爹,叔父为何会叛国?”顾司宜两眼无光,她发梢还滴着水,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很不想这么问,但是她查不出。
她查了这么久,对于顾家通敌叛国每一条都是铁证,她查不出源头,景白烯看着她说:“我不会骗你,他们更不会。”景白烯没有给她答案,因为他比谁都不希望顾司宜知道真相。
马车一路行驶到宫门口,大宝将马车停在远处,宫门正在清理叛军的尸首,这一场战争消除的很快,顾司宜跟着景白烯上了烽火台,在宫门口有一楼台并不高。
是太上皇专门在每个宫门口都修建的烽火楼台,大雨后的天空放了晴,不远处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金光迸射出正好打在她的脸上。
小时候她上过这烽火台,她知此处是看遍大半皇宫唯一的佳地,景白烯却停在烽火台的二楼,这里看不到皇宫,但是能一览脚下宫门,让人有俾睨天下做君王的之感。
顾司宜站在台边,诧异问道:“为何来这儿?”
“这儿是个好地方,即能看到脚下王土为何而存,也能看到人心究竟有多恶。”景白烯被大宝推到顾司宜身侧。
顾司宜表情错愕,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能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举着旗帜浩浩荡荡走来。
毛符宽面无表情骑着高马,而在马后,拖着一个老人,老人浑身是血已经看不清脸,雨后的宫门口留下一道道血水。
顾司宜一眼便认出那人,她赶忙抓住景白烯的臂膀,“那是纪大人,锦衣卫不能这么做,纪桐造反都未经过审问,怎么能将人托在马后这么折磨。”顾司宜说着就要下楼。
“站住!”景白烯冷声呵斥,“纪桐造反可是灭九族的大罪,纪恒是九族之一。”
顾司宜说:“但他也是仓处营的统办,维护皇城安危,纪桐造反是礼部和刑部的罪,大北律令是说诛九族,但纪桐只是义子,连纪家的族谱都没入。”她声音大了一些,整个楼台泛起回音。
景白烯撇过脸说:“过来,看着。”
两个侍卫会意将门锁上,顾司宜明白景白烯的用意,憋着火气到景白烯身侧继续看着下面。
顾司宜很快便捕捉到一个红影朝着这边踉踉跄跄走来,那影子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季般般。
季般般手臂因摔下马骨折了,她拖着剑一瘸一拐朝着队伍前端而去,锦衣卫听到动静纷纷转头,毛符宽抬手,将马转了头,冷眼看着季般般垂首行礼。
季般般直奔着纪恒而去,记恨吊着最后一口气,她跪在纪恒身边将人扶起。
毛符宽下了马说:“公主,人犯还得入诏狱取审,劳请二公主让开。”
季般般双手一颤不敢多碰纪恒,生怕自己使力,纪恒便没了气,她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没有理会毛符宽。
毛符宽又轻声唤了一声,季般般双眼入寒芒朝他射去,“敢问毛大人,师父犯了何罪?”
毛符宽轻笑说:“联合纪桐造反,若属下记得不错,公主回来那日也去过纪府,那公主对纪桐造反之事是否知情?”
季般般难以置信看向纪恒,纪恒将喉咙里的残血咳出,为季般般身上的红衣染了重色,纪恒指着毛符宽,一声大笑,高声说:“老夫就是见不惯这天下由外臣当道主政,皇家的走狗,造反又如何,杀了我!”
他拼劲全身的力气将季般般推开,毛符宽说:“纪大人即然认罪,来人,将二公主拿下由诏狱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