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司宜和季般般没有追上祖叙言的马车,到延城的时候已是晌午,路上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延城外弥漫着焚烧的阴郁,荡然无存的繁华落尽,城门外设了焚烧台,顾司宜看着一具具尸首被抬出。
士兵蒙着口鼻用担架运着尸体,顾司宜下马后不由得双眉紧皱,城楼上的侍卫见季般般连忙下楼迎接跪地行礼。
忽而间,顾司宜听到担架上传来一阵咳嗽声,“等等。”顾司宜欲要上前,季般般一把拉住她,从腰间拿出白巾。
她垂下眼帘看了顾司宜一眼,然后面色自然将白巾给她系上,只留下双眼在外,虽然她没说话,但是这种不自觉地关心已经暴露了心中所想。
城门能关住百姓,却关不住腐烂和衰败的气息,申吟不断传递的是病痛的煎熬,顾司宜掀开白布,担架上那人面色枯黄,脸颊凹陷,唇上干涩起皮,若不是那微弱的呼吸,很难辨认这人还活着。
“人还活着,你们怎么办的事儿!”顾司宜厉声呵斥,她不来还不知有多少活人被焚烧。
那侍卫低下头说:“他没救了,之前都是这么烧的。”
“都没救怎么知道,之前谁让这么做的!”顾司宜的气势震住了他,那人不再敢说话。
延城的守将对着顾司宜行了礼,“官人,祖医师已经配了药,不过差一昧药材,官人看此事怎么处理?”
“城中没有感染的还有多少?”顾司宜冷静地问。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季般般才回答:“一人都没有。”
这句话震惊了顾司宜,延城都是如此那雏上城更是一副惨状,顾司宜保持平静,跟着入了城,季般般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在顾司宜后面。
顾司宜想象很多次延城的惨状,当她入内才发现,远超自己所想,空地连床榻都没有,百姓坐在破布上靠着墙边咳嗽。
而唯一的粥棚成了避风港,这是祖叙言来后才设立的,瘟疫蔓延的势头似是无法遏制,草药味混着让顾司宜很不是滋味。
恐惧感不再徘徊在百姓眼中,认命的态度给延城增添了死寂,顾司宜停在安堂玉清的门口,这里大门紧闭,花灯都已破败。
这一处曾经是浔安最繁华的地儿,祖叙言命人配了药正好拉到此处,她见到顾司宜身后的季般般,两道眉不由得往中间移动。
“师傅这瘟疫可有救?”顾司宜问道,这样的惨象她不愿再看第二眼。
祖叙言收了神说:“差药材,方子已经有人送去了雏上城,城中药铺的药材不够,只能从别的城采买。”她已经将写好的药方给顾司宜。
季般般见这场景丝毫没什么反应,顾司宜说:“这事儿交给我。”她转向身后的侍卫,“城中开设粥棚,将单子上所有的药材收集起来,让百姓服下,另外,刚染病能动的,便帮忙打扫一下,这样的环境会致使病情加重。”
顾司宜低头看着脚下,她的裙摆被地上的污水染脏了,被封城后免不了会发生大乱,没人会去记着将街道清理。
“你要跟着我,就来帮忙。”顾司宜并没有忘了季般般,她说完便前去分发白粥。
季般般愣了一阵,她还是上前接过顾司宜手里的重物,“你捏的住我,你厉害。”她拿布擦着碗里的水渍。
顾司宜不语看向季般般,季般般这时候改口:“我是说,你使唤的对。”
顾司宜这时候才低头做事,两人忙着分发白粥,采买药材的事儿交给了祖叙言做,因为染了瘟疫的人绝对不能出去。
季般般做的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她想做而主动,而是因为顾司宜提了,季般般转头去看顾司宜时,顾司宜眼里的关切慈爱是她没有的东西。
在皇宫毫不起眼的一碗白粥成了百姓对生的希望,瘦弱不堪的百姓排着长队,这些人中,他们曾经是不同层次,但天灾让他们平等,面对同一个威胁。
绝望中的温暖是顾司宜给的,季般般看着手里的碗,顾司宜也是这样救了她的命。季般般内心变得很是复杂,她想要的皇位是为了母亲的执念,还是纪恒的教导,她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说,在顾司宜用一碗热汤救下她后,她便想做跟她一样的人,是这样的信念让她撑到了纪府。
“二殿下,您还是遮一下。”侍卫将白巾递上。
百姓听到侍卫如此称呼,瞬间像是来了精神,一妇人捧着碗手不停地颤抖,“是二殿下,摄政王,我们有救了。”
这话一出,众人惊叹,跪地拜谢,季般般不知所措,她看向顾司宜时,正好对上顾司宜双眼含笑。
只有她自己才知,这场瘟疫是因为她,是她一己私欲,这一跪她不值得。
“二殿下仁义不怕我等有身患疫病,亲自布粥,是大北王朝的福气。”那妇人说着便哭了。
绝望本是等死,但是季般般来了,让她们看到了希望,贵胄皇室并非是无情无义,季般般喉间忍不住滑动,她垂首默不作声离开了。
顾司宜不解,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季般般并没有看着那么高兴。
季般般并没有走远,她在高处静静地看着顾司宜,这世间权贵束缚着每一个人,也是人之向往的东西,但顾司宜没有,她不被权势所阻,追求的也从不是繁琐,她怜这人间疾苦,也叹天灾无情。
明明这道理,五岁那年救她命的那碗汤就已经教了她。
——————-
季般般一离开,云乘又病着,季锦十索性连奏则都不批了,全然交给了李忠处理。
至于李忠如何做是他的事情,李忠找来了城中有名的乐妓弹唱,季锦十熟练地斟酒,将嘴里嚼着的珍馐服下肚。
龙冠歪了他也丝毫不在意,挥霍国库成了他最擅长的事情,只要没人看着,他可以肆无忌惮。
季锦十面色不太好,近来他总会梦到太后在门外徘徊,这样热闹的场景能让他分神,后宫这景象被李忠牢牢地锁住了消息,御史台也不曾察觉。
“陛下不好了。”李忠大呼小叫的从正门跨入,将这气氛打破。
季锦十和他常在一处,李忠这样的衷仆甚得他心,“李忠,快来,陪朕喝两杯。”季锦十端起杯子,不为刚刚李忠的举动而恼。
李忠忙的轻拿过季锦十的酒杯,见季锦缎十面上渐不悦,他摆摆手,示意歌妓们都退下。
人还未全部撤出殿,他迫不及待低下头到季锦十耳旁说了句什么,季锦十顿现焦急,酒晕都不复存在。
季锦十站起身子道:“那怎么办,李忠,这事儿是你做的,跟朕没关系。”季锦十立马推脱责任。
李忠顿时结巴了,停顿了两个响指,他说:“陛下,这怎么是奴才一个人的事儿呢,没您的令奴才也不敢这样做吶。”
对于季锦十的做法他其实一点也不恼怒,季锦十是个怕事儿的主儿,他心里清楚,“陛下您反过来想想,奴才是让东厂在外边找的刺客,这事儿怎么想也不会落到您的头上,就是封侍郎逃了,当务之急应该将人找到给杀了才是。”
季锦十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他是信李忠的说法,“那封慕礼就当他倒霉好了,绝不能让封鹿栩逃回南璟。”
对于大局季锦十是能看明白的,他默想复述完最后一句,转头指着李忠说:“李忠,加派人手,务必找到封鹿栩给杀了,还有在延城得了瘟疫封沛琛,一个都不能留。”
在他看来,只要南璟没有了能带兵的人,那便无人会造反。
封沛琛在延城会不会被医治好很难猜测,但是先下手为强终归是好的。
李忠应声,这也是他所想的,李忠说:“陛下,不过这事儿,奴才觉得这把火会烧到二殿下身上。”
“此话怎讲?”季锦十迟疑,他坐回原位。
李忠说:“陛下您想,这朝中唯有二殿下权势过大,她即是摄政王有禁军,又有七处营,很难不让人起疑,觉得是二殿下为了巩固权势刺杀了南璟王。”
季锦十目光落在酒杯上,葡萄酒的颜色装在琉璃杯盏中,散出幽红。
好一阵,季锦十说:“这样,朕是不是能拿回麒麟儿姐姐手里的皇权。”
李忠被吓了一跳,面上看着温顺听话的季锦十,其实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他从前依赖季般般不过是季般般给的糖上瘾。
这依赖被顾司宜解了以后,他的本性暴露无疑,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而造就他这样本质原因是来自年龄太小便坐的太高,没有时间来消化皇权带来的诱惑力。
“陛下这是要将这件事嫁祸给摄政王?”李忠不确定地问。
季锦十想了想,连忙摇摇头,他不确定是否要这样做,但封意晚说的对,他要受百臣敬戴,首先得有权,有了权才能为百姓谋福。
季锦十手撑着脑袋,等缓了好一阵,他开口说:“朕可以这样做吗?”
李忠的语速变幻莫测,他充满虚伪地语气说:“陛下当然可以,您是一国之君,这天下是您的,不过,二殿下是什么人,朝臣都向着她的,您要定是行不通,想要拿回皇权,奴才倒是有一计,二殿下她纵使百般无情冷血,可她的软肋是那顾家姑娘。”
这点季锦十是清楚的,他不敢动顾司宜,如果他杀了顾司宜,那季般般定会让整个皇宫陪葬,她这样的人做得出来。
从前他并未发现季般般有多可怕,直到他自己查出那糖有问题以后,他早察觉,但是他不敢不吃,他也忍不住不吃,这便是他。
李忠笑着说:“杀了封世子的时候,一并除了顾家姑娘,丞相那儿不是瞧着的吗?丞相是什么人,这种违背天道伦理的关系,他怎能接受,再公开出顾家姑娘早被二殿下破了身子的事儿,二者生嫌隙,陛下做黄雀,皇权自然归手。”
季锦十被他这一番话打动了,李忠出的主意一石二鸟。
殿中静的出奇,李忠在等季锦十的回应,霎时,大门被猛地推开。
忽然传来的响动吓得两人一哆嗦,再看清门口那人面颊时,李忠大气也不敢出。
“狗宦奸臣!你......”云乘捂着胸口,气的上气不接下气。
季锦十已经被吓得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