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九章 跪见

  整十天之后,崔呈秀才给了吴淳夫面见那三个人的信儿。

  在轿子里,吴淳夫心里七上八下,终于要见真神了。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吴淳夫是被蒙着眼拉进的轿子,轿窗全被木板封死了,为的是不让他知道去了哪里。

  听车轮的声音,一路都是平道,没出磕碰的声音,也没觉得颠簸,只是七拐八拐没几下就把他弄蒙了。

  折腾了大半时辰,才到了地界,轿子门一打开,就觉得戾气极重。这个大院子里,眼睛看得到的人都是穿黑袍子的锦衣卫,往来巡视,红袍子的东厂番子也有,但都是只把着门。里三层外三层,见自己这个生人来,每个人的眼睛都从上到下扫视了自己一遍。

  面见的地方更是奇怪,该是在地下。引路的番子带他去了偏厅,拐了两道,就一路向下,进了地底下。

  显然是先改好了底下,才有上头的房。地底下,是拿大块石料堆砌成的拱顶,像是地宫,灯光昏暗,幽深曲折,铁栅栏门一道接一道,每道前都有人把着,道道要看一遍帖才放人,那帖上,有三个人的姓:魏、王、涂。

  “吴大人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在余姚做了那么多年县令,没少攒本事,可一直没等到出头的节气,委屈了。”崔呈秀收下他的贿赂时,眼眯成了一条缝,说,“巧着,听涂公公讲,魏公公正为一件买卖事愁着,这几天,我给你使使劲。”

  叫自己吴大人,说自己没出头,吴淳夫知道那是客气,自己倒霉,得罪了同僚,又不愿意动养老本贿赂,天启二年末就被找了个碴罢了官,扔回了老家。

  吴淳夫在老家待了三年,得了高人点拨,想通了,不贿赂不行,这个朝廷现在说到底,就是宦官和商人之争,哪一边儿,都认钱。自己有点银子,又熟谙买卖上的门道,只要舍得贿赂,在哪边都能找口饭吃。于是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了个官职,又变卖祖产补了五千两银子贿赂崔呈秀,想投靠宦党。

  宦党贪财、排异、手段毒辣,但仔细一琢磨,入了宦党之人,无不飞黄腾达,而且快,相较那些东林党的文酸臭气和论资排辈实惠了许多。

  但没想到的是,崔呈秀给安排的面见,竟然是这么个阵仗。待在地下又过了三道门,灯光就暗了下来,守卫也不再是锦衣卫,全换成了穿红袍的番兵,又过几道,连番子也不见了,在一道架着厚棉被的大门前,十几个蓝袍的太监把着。

  “除衫。”

  哎?

  脱衣服?吴淳夫愣了,不敢不从,就老老实实当着太监的面,脱去了身上衣物,只留下贴身的亵衣。

  一个年老太监又查了查他身上,找不着藏东西的地方,才点了点头,两个小太监掀起门上的厚帘子,四个小太监钻了进去,费劲架起门上的沉木闩,又两个太监推开了这道大门。那门咯吱作响,显是极少被打开。

  这里头有什么?吴淳夫心里叨念,恐怕就是进皇城面圣,都没有这么麻烦。

  待门一打开,吴淳夫侧身进去之后,才往里打量了一眼,立时就停了眨眼、停了呼吸、停了心跳,更停了一切念想!呆立在那儿。

  我的天!

  有生之年,他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东西。

  大厅里,是一座顶着房顶高,齐着厅宽的巨大金山,散射着比世间任何一盏灯火都明亮的光芒。

  天哪!吴淳夫瞪大了眼睛,自己有生之年,恐怕连做梦都做不齐这么多宝贝。

  明白了!明白了!怪不得戒备如此森严!

  这是内府供用库,魏忠贤管的大明内库!是传言里的皇家宝库!是老朱家几代爷爷孙子攒下的家底子!

  稳住,稳住,不定哪里就有眼睛盯着。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打量起这座宝山。

  天底下所有和“富贵”二字沾边的颜色,都在这里聚齐了。最靠眼前的,是各色宝石码成的一堆儿,放在敞着口的沉木大箱子里,有十七八箱,箱箱冒尖儿,富裕出来的,还散在地上。定睛细看,照红殿最多,颜色都如鲜血,淡的也是石榴子红;还有蓝碧石、碧石、紫宝石、猫眼珠子,还有些从没见过的透着亮的无色石头,昆吾?这些石子儿各个都是天地造化出来的,被光一打,四面八方折散,光华夺目。扔在浮头儿的散碎宝石,小的都比豆子大,箱子底下的能有多大?想都不敢想。

  还有珍珠,那阵仗更要命。寻常富裕人家里见的珠子,是拿盒子盛的,摆在显要地方好生看着,或是藏在首饰屉里,哪似眼前,使的是到腰高、饮马的马槽来装,满满十几大槽,还不得几万颗?

  吴淳夫在浙江做了多年县令,懂得相珠之道,一眼打过去,就知道这里的都是珍物,颗颗饱满浑圆,正经的走盘珠子。白的通体亮白,丁点疤痕没有,满得要爆开;还有粉珠子,也是素面朝天,蹊跷的是这颜色,万里才有一,似是新生娃娃的肤色;还有些金色和黑的,自己只是听说,从未见过,比粉珠子更大,准是当年郑和走南洋的时候带过来的。这些珠子大的比得过指甲盖子,小的也足够大到当铺当宝贝吞了。所有这堆,也不分个高矮胖瘦,就那么随便往槽里一放,泛着一片片白茫茫的光。

  这些宝贝就这么扔着?村里腌豆子呢?吴淳夫好一阵心疼,也好一阵眼馋。

  这些只是最前排的,后面两列柜子,最前面四排矮的摆着成个儿的夜明珠,拿玉雕的架子托着,整齐的二十四颗,颗颗大如鹅蛋,好似是一窝生的。原本这珠子就是罕见罕闻的宝贝,更难得的是,竟能找到大小个头儿一模一样的,还凑足了两天的时辰,这既要花没头儿的钱,也得花没头儿的能耐。此时灯光正是幽暗,走近了那些珠子看,最深处似乎有朵绿色的火苗在跳在溜达,简直神得离奇。单这些,恐怕就能值一个部的官,吴淳夫又啧啧了牙,这东西,也就只能是皇帝家才能有。

  再往后的柜子,摆的是珊瑚。在北方,玩古玩珍物的人里认这东西的不多,但在南方,这是顶了天的宝贝。因成型的珊瑚长在海底,扎根在石上,经年累月之后与石结成一体,极为坚固,又伴生着海里的怪流、恶鱼,采珊瑚之人常常下海无回,能得一片,通常得十几条命轮着去掘,故从南洋回来的船把这东西当天下至宝。自己见过的珊瑚都是安南附近出的,论个头和颜色,都比眼前这些差得太远,里面的红帽子叶,颜色和那照红殿差不多,但色更匀;还有半人高的粉顶,一滴杂点都不带有的,枝丫蔓延,颜色比梅花还嫩还俏,见过懂行的,叫这颜色是处子顶,意思是少女胸脯尖还没长出岁数时的颜色;脚下还有其他矮株的,更是红出了一片鲜艳,白芝、泛血桃红,大的小的都有,最艳的,还算是挂在枝子上的几大串子佛珠,都是拿最顶好的红帽子叶做的,还点缀着绦子和玉。吴淳夫望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他家也有珊瑚做的佛珠,他娘信菩萨,一直用,可磕头磕了一辈子,也磕不来一串这红帽子叶佛珠。

  可没工夫想这些,得先把这堆宝贝看完。

  还有三排柜子放的是玳瑁壳子雕的各种摆件,零散堆着,显然是瞧待不上。也是,王八、乌龟海里、河里都是,无非大小差别而已,这东西自己也不大瞧得上眼,跟别的一比,算不得啥。再往后才是真宝贝,柜子上、脚下地上,摆的扔的都是玉件,这可是国器,也就是在这儿,才能看见传国传代的玩意儿。玉璧、玉圭、玉板带、如意、壶、碗、爵、盂,小件的也懒得细看雕的是什么,只看大件的,个个都能把人吓死:一件撞眼的,是个整块白玉凿出来的鹿,和真鹿一样个头,转头凝盼,如同活的一样;还有个人高的玉花盆,上头雕着百兽图,细看之下,竟然有的地方还是镂空的,这是什么手艺?还有整玉雕的假山、菩萨、佛陀,最大的是个整面玉刻出来的屏风。绿白交杂处,好似绿水白浪。

  吴淳夫只恨自己眼睛不够大,装不进去这么多东西。可这些东西,只是这座金山的点缀,槽子、柜子和地上的宝物之后,才是这金山的正主。

  满眼的金色,像团烧着的火,吴淳夫站在这座小山大小的金堆前,喘气都喘得不那么顺畅了。这些金子是怎么来的?怎么如此之多?

  镶着各种宝石的金件,就彼此交杂别错着堆在那里,和老家乡民堆的柴火垛子相似。金丝髻、头罩、大大小小的金冠,竟还有孩子的,还有看上去是整套整套的一幅头面,都被拆散了,随意堆放,这要是再归拢回去可就难了,吴淳夫心说。

  还有大大小小的金锭、金条、金石子,最多的还是金锭,打成马掌大小的金锭子,看了看背面,有几块刻着“浙江银作局熔九成半色金五十两”,还有作头和工匠的名字,明白刻着“永乐十二年九月”,那年成祖征瓦剌,该是犒赏功臣的金子,不知怎的留在了这儿。其余的金镯子、坠子、金牌,数怕是都数不整齐,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金鞋上镶着个绿色似是玉的石头,但比玉色更沉、更厚,造法也不像中原造法,此外还有金锁、金钥,还有金把的琉璃锥子、金面具和两桶金子造的千里镜,该是西洋来的。大大小小的金佛、金拂尘、金匾、金马鞍子,更漂亮的是一盘子金打的寿桃,寿桃都是拳头大小,每颗顶上,都镶着红枣大小、价值连城的鸽血红。

  “这世上,帝王变换,将相轮番。什么法理正恶,换张嘴说,黑的就成了白的,白的就成了黑的。但凡时候到了,是个东西都能变个颜色,可就一样除外——金子。”

  这是他十五岁时他爹跟他说的,他爹对金子的渴望纵贯一生,但最多时,家里也只有些包金的钗子和散碎的金锭,贿赂给崔呈秀时,他卖了个精光。

  金是龙色,属于皇帝,属于朝廷,属于攀龙附凤的王公大臣。

  自己家不配?未必!先把那些卖了,是赌一个机会而已,这乱世乱朝,对买卖人、百姓、苦命鬼都不是好年头,但对自己来说,却许是不一样,越乱,越存在着逆命而为的可能,自己等的,无非是个机会而已。

  一想前程,就出了神,等醒了回来,吴淳夫却是一激灵,眼神就再没回到这些宝贝身上。可不能再看了,这会子眼里有一丝贪念,被人瞅着兴许都是罪,这内库显然是在东厂地界,这鬼地方,石头都耳聪目明。

  这些宝贝,不归自己,也就不是宝贝,耐着点性子,没准自己以后也有这些,只要过了今天这关。

  吴淳夫盘算着,身后一个铃响。

  抬头看,又是太监,这人也就十五六岁,比自己儿子还小,是个侍童,不如方才守门的太监官职高,但穿的是正蓝色内宫袍子,和先前的暗蓝色袍子不同。这可非同小可,意味着要么是伺候司礼监大太监的,要么是伺候皇上的,哪怕只是个长随、奉御,搞不好都有名有姓。这些人蒙着魏、王、涂几大太监的管,在外廷大臣那里都敢呼喝叫骂,更何况自己这个小得他恐怕都没见过的官?

  吴淳夫忙行礼:“听公公吩咐。”

  果然,小东西眼神看着地,似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一伸手,示意他跟着。

  想不到库后面,还有层不显眼的通道,拐了三个弯,又是个栅栏门。

  小侍童示意停下,栅栏门两侧还站着两个同样年岁的侍童,三个人,一样高矮,一样薄厚,一样的脸色,甚至连眉毛、眼睛都像是同一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三胞胎?

  那两个小侍童也不说话,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还要再除衣?他只剩下裹身子的两块布了。

  三个小侍童哪理会他?一左一右上了手,把他脱了个精光,连发簪都解了去,又细查了他头发之中、腋下,还掰开他股间查看,让他好不自在。直到浑身上下空无一物,才给他换了身上下没有口袋扣子的袍子,用带子一扎,带他进了栅栏。

  这种查法,让人汗毛直耸,合着要见那三位,比见那金山还难。

  哎?仔细一想,这就对了!第一趟脱衣服,是为了防窃宝,这趟脱,怕是要见正主,防的是行刺。又一想,两次不同,似乎又隐隐讲着身份——见老朱家的宝贝,难,想见那三位,更难!想到这儿,吴淳夫心里一热,这何止是对?简直对透了!如果没这排场身份,自己犯得着投靠?

  跟着进了栅栏,又拐了两拐,见到个精致四扇门,小侍童伸手示意他进去,一开门,就觉得一股子阴冷气。

  门挺小,房挺深,因在地下,没窗,只有墙上一溜儿灯,也是半亮不亮地闪着。吴淳夫往里走,感觉远处的黑暗里似有人在低语着什么。

  小侍童又拿铃铛轻晃了一下,倒似摇醒了吴淳夫,这小东西连通报都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子!路上那俩也是,都被拔了舌头?

  吴淳夫头皮直发麻,不敢细想,低着头,翻着眼睛看那前头,说话的人就是今天要见的正主。

  三尊像,三位佛,三座活金山。

  坐正中的,穿大金游龙绢造东厂督主白袍子,小脸浓眉,六十上下,满头白发,额前三道虎纹,面带红光,正闭着眼歇着,这是司礼监大太监魏忠贤。左、右两侧是另两个大太监王体乾、涂文辅,一瘦一壮,也是相似打扮,只在冠上有区别。

  司礼监秉笔、掌印、秉军三大太监,内廷之主,大明真正的掌权者,当今皇帝外最有权势的三个人。

  “卑职吴淳夫,叩见三位公公,愿公公仙体康健,永辅大明。”

  三个大太监见的阿谀拍马之辈如过江之鲫,所以奉承话绝不能多,要说,就必须说到点子上。

  太监最在意的,是两件事:一是身子,三个都是自己割了鸡子儿进宫的,都不是全乎人,说他们是仙体,是奉承他们自宫是为了求道修真,好听;二是位子,他们仨和东林党斗了多年,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哪天哪件事斗败了,被扔出内廷这个人们顶礼膜拜的坛城,讲永辅大明,是祝他们一直在高位不跌下来。

  跟他们说话,每句都得讲究。

  “来,别让吴大人跪在地上。”说话的是王体乾,三人中最老,一脸褶皱,面皮垂懈,白发许是都掉没了,帽冠卡在头上有点摇摆,这太监在三人中品级最高,名义上是内宫宦官之首,但崔呈秀说此人在三人之中地位和实权却是最低。

  小侍童搬过来个软垫,放在他膝盖底下。

  哎?

  这不还是跪着吗?

  跪着是该着的,从跪着回话,到站着,再到能坐下,路远着呢!吴淳夫心想,自己是个屁都不是的芝麻小官,花了一万两银子,才能见着三个人一面,今天这道关隘,过去了,就进魏党,之后连本带利能回来,过不去,别说钱要不回来,搞不好命都得搭进去——方才那堆宝,放地下那么深,就是因为见不得光,鬼都知道这三个人怎么弄来的,自己看见了,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吴淳夫觉得自己手心有点发凉,在垫子上跪好,又是一拜:“谢王公公。”

  “吴大人,外头那堆闲白玩意儿,您可都看见了?”王体乾不等他跪稳当了,慢悠悠地问。

  “回公公,看见了。”

  “可知那些是怎么来的?”这话是第一道关隘,得装傻。

  “卑职不知。”

  “在那三位眼前,三个忌讳,一是别多嘴,只答别问,二是别每句奉承。回了话,就完。”来之前,崔呈秀一再叮咛自己,“三是别自作聪明,自作聪明的都……”他拿手抹了下脖子,“多了去了。”

  王体乾点了点头:“那是头几位先帝留下来的,还有从冯保、张居正、王安家里抄来的赃,连带着神宗从各地征的盐税矿税,内库几辈子的家底儿,可都让吴大人看了。”

  ——你一句话走漏出去就得没命,吴淳夫心里替他补齐。

  王体乾又侧头看了看魏、涂二人,继续说:“听崔大人讲,吴淳夫吴大人家里累世从商,又在余姚做了几年县令,最熟买卖交割,今天让他过来,咱也想学学里头的门道。”

  这是一道考,甭管什么题,肯定比自己当年殿试难得太多太多,答错了,没的不是功名,而是脑袋。

  额头上,有点湿凉。

  涂文辅点了点头,魏忠贤却毫无表情,眼睛闭着,浑似这事与他无关。这是尊佛,得了道的佛,用崔呈秀的话讲:“可别让他睁眼,那眼一看,膝盖子就发软。”

  那股子威仪,是股气,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让人觉得泰山压顶。

  “公公谬赞,卑职只是略通皮毛。”

  涂文辅接上了王体乾的话头,扔出了一句:“方才那堆玩意儿里有个蹊跷地方,你瞅着了没有?”

  三人之中,这人最贪,涂文辅的脸上窄下圆,元宝脸,这种人是贪相,买卖人里最多,自己从小见。

  但他说得对,自己刚才在那堆东西里溜达了一圈,眼没少开,但也觉出了不对劲,经他这一点,倒想了起来。那些都是值大钱的宝贝,但只是值钱,却不是钱。

  内库里,最多的该是银子,却丁点没见着,银锭一块没有,官票也半张没见。

  “回涂公公,若是内库,似乎少了银子。”

  “嗯。”王体乾拖了个长声,“吴大人眼神可以。这内库原本最多的是银子,可连年征战,那些钱都充了军饷,眼前,都是些带色的金件和石头,没法当军饷发。今天请吴大人来,是想听听你的高招,怎么把那堆玩意儿兑成银子。”

  啪嗒,汗珠子掉下来一颗。

  要命啊!这仨人要吞钱?

  之前内库的现钱,怕是早被三个人搬挪没了,于是打起了这些东西的主意。

  金玉珠宝这些物件皆是官家贮备,用在宫廷建造、祭祀和封赏等处,民间不流通,当不了现钱使,即便充了军饷,也没法按银子的给法,军饷只能是银子,那些当兵的也只认银子。

  把它们兑成银子,说简单是简单,一金十银,多年不变的价,其他的按件来卖,高低商量价。但说难实在难,谁敢兑内库的宝贝?谁敢定价?谁能兑开这么多?又如何交割?里头会不会出岔头,稳不稳妥?自己见过不少兑金拆银的事,但都是民间散兑,这座金山倾国倾城,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禀公公,卑职需点时间盘算。”

  “不急,多盘算盘算好。”王体乾端起茶杯。

  若是汗能出在脑子里,恐怕这会儿都开了锅,吴淳夫脸上的汗珠凝了一滴又一滴。

  怎么办?寻常法子,这三个人恐怕都想透了,非得出奇招不可。

  盘算了许久,想到了一招,又反复推演,花了半炷香的工夫。三个太监倒也不急,都端坐着,喝茶的喝茶,养神的养神。

  终于把脑子里的线头都连上了。险招!绝对的险招。可若是成了,仅凭这一计,就能在魏党里打出名堂,在崔呈秀身上花的钱,就算值。

  但中间有个关隘,要过去,得问天,看魏忠贤这人是不是个人物。

  “回公公,卑职想妥了一计。”

  “嗯。”涂文辅挪动了挪动身子,“讲。”

  每句话都得小心:“民间寻常金珠玉器,若想兑换成现钱,只需去商号直兑即可,价都是公的,舍不得不要了的,可以去典当。但卑职觉得,这内库里出去的东西,怕是没商号敢收,也不好定价,况且,即便敢收也定了好价,天下恐怕也没有哪个商号能接得下这么多宝贝,而拆成多份给多家商号,人多嘴杂,难称稳妥。”

  偷卖的内库宝物,哪个商号敢要?三司六部的人,也不都是你们的人,更不都是吃干饭的。大笔看着就知道是宫里才有的宝物到了民间拆兑,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体乾、涂文辅都看着自己,面无表情,魏忠贤仍闭着眼入定。

  对!商号兑换这事你们果真都想过,没能实施,自己这么提,不足为奇。

  那就接着布:“官对商兑,显然不妥,若是走官对官兑,能承得下这么大分量宝物的,也只有各部的国库,但国库里的银子,也是拿来开军饷和应付朝廷支出的,内库的金子换国库的银子,等于是左手进右手,白转了一圈而已。”

  话有一半没说,国库部分是你们的,但部分是东林党的,去你们的库里拆兑,是左手进右手,放东林党的库去拆兑,傻子都不能那么干。

  仨人表情没动,自己又说在了点上。

  “所以卑职觉得,这些宝贝,能兑换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拆散了,兑各地州府衙门库里的银子。”

  涂文辅听完,身子往椅背靠了一靠,似是这法子没能入他眼:“这和兑给多家商号,没什么分别。”

  这你们也想过,但还是不行。一来官员的眼,也不是瞎的,没准比商号更好使,内库的宝贝,说不清楚也不太敢收;二来官员的嘴也杂,地方官都是互相通着气儿的,里头也有东林党。

  说完,涂文辅看了王体乾一眼,王体乾没吱声。

  怎么,埋怨找错人了,觉得我吴淳夫没什么了不起?那行,你再往下听。

  “回公公,区别仍是有的,给到商号,是兑,是买卖,这些宝贝,便是泥牛入海,再拿不回来,而给到各地州府,两年之后,怎么给的,怎么拿回来,最多算是借。”

  “嗯?”

  入戏了,换给各地州府和各衙门,这里头也要有讲究,你们之前只是按寻常路子想,没想出对的招数,同样是换,我有我的法子。

  果然,涂文辅拿回去的身子,没落到椅背上,王体乾也动了动身子:“怎讲?”

  此处之后,要卖些关子,这不是崔呈秀口中严禁的自作聪明,而是让他们知道我的手段。吴淳夫定了定神,又说:“卑职老家,当地人逮着大鱼,多是拆散了,头清蒸,膀子红烧,鱼腰剁块熘段,鱼尾做汤,这叫一鱼四吃,物尽其用。眼下这些宝贝,就如同这鱼,如果只是不加计策地拿去兑成了银子,即便充成了军饷,也只是一吃。卑职想的,是如何既不花本钱,还能一鱼四吃的招。”

  “这关子卖的,好大口气。”涂文辅手搓着椅子扶手,王体乾眯缝着眼瞅他,转头对吴淳夫说:“咱也学学,长长能耐。”

  “卑职觉得,眼下东林党魍魉作乱、国库贮备告急、辽东战祸加剧、外廷忠奸难断,是为四灾,而解这四灾的药,便是这堆宝贝。”

  “瞧瞧。”王体乾笑着说,“让他帮着想兑金子的事,吴大人给咱们断起朝纲来了。”

  涂文辅却没笑,显然这人比王体乾想得深,似是听出了自己话里的门道,很好。

  “要解这四灾,需这些宝贝和两年时间。”吴淳夫继续说,“又要分成四步走。卑职斗胆,一步步禀报三位公公。”

  “讲。”涂文辅说着,搓了搓椅子扶手。

  “第一步,减免田赋,增商税、海税。”吴淳夫声音大了一些。

  魏忠贤仍是闭着眼睛,但眉毛似乎一动。

  “自断财路?”王体乾一脸迷糊,“没好处啊!再说,这跟换金子有什么关联?”

  “回公公,想吃鱼,得先养鱼,而且要往肥处养。咱们的目的,是让地方的库银,短时间内快速肥起来。田赋要到收粮时才有,且收的粮比银多,入库又慢,而商税、海税全年无断,按月按笔皆可,收的是现钱,比农税简单,地方巴不得。”

  涂文辅点了点头,轻到难以察觉。

  “此外,这做法还藏着两条更大的好处:一是农耕赋税少了,便会多种多收,军辎储备丰了不说,魏公公必更得民心;二是打压东林党魍魉背后的商号主子,试想田赋缺了,但商税、海税口子宽了,地方必定红了眼地压榨,商人浮盈里的钱交了税,帮扶东林党的就会少。这自然也是掐住了东林党的钱袋子。没钱兴灾闹祸,公公们自然也就轻松一些,多少能解四灾里的一灾。”

  “可这……”王体乾有些坐不住了。

  看出来了,你只是个凡夫俗子,是靠什么爬上来的?只是听话吧?

  涂文辅接过话:“养肥了之后呢?如何让州府衙门心甘情愿把银子拿出来,吴大人别失了关键。”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抿茶时眉头随着一皱,目光如箭。

  让我快说要害?

  “公公明鉴。方才卑职放肆,话说得大,又兜了圈子。这法子,确实是个险招,务要小心。拆金兑银,这第一件事是拆金,卑职斗胆,将那些金件、金锭找个地方熔了。”

  “大胆!”话没说完,王体乾就轻喝一声,涂文辅跟着甩过去一个眼色,止住了他。很好,这人碍事。

  但嘴上还得服,吴淳夫忙磕了个头:“回公公,金这东西不增不灭,即便熔了,分量也减不下去,该是多少,还是多少。之所以熔了它们,是因为现在的金件都是首饰配件,大小不一,也难以计重,不便兑换,且金件金锭,背上都有记号,难免让人刨出来路,熔成金锭、金砖,是万全之策。”

  涂文辅点了点头:“王公公平日都在宫里,这些笨重粗活儿自是不知,你接着讲。”

  “化成金锭后,不做记号,更不入账,只需放在合适的国库里存着。养地方一年半载,等各地收足了商税、海税,地方库里有了现银,就是收网打鱼的时候。”

  吴淳夫深吸口气,定了定神,酸麻的腿到了极限,不管它。他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道:“卑职斗胆,等时机到了,请魏公公松个口子,许各地州府和外廷大臣一件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魏忠贤,下面这话,是成事还是坏事,就看你是不是个人物了。

  吴淳夫咬了咬牙,去他妈的,拼一把!

  “许他们为魏公公——立碑造祠。”

  阿弥陀佛!

  话刚出口,王体乾、涂文辅二人陡然变色,一直闭眼入定着的魏忠贤也猛地睁开了眼睛,眉头骤拧。

  “你咒我死?”那眼睛里分明写着四个大字,和吴淳夫的目光正打了个照面,好似夜里的一道闪电,生生打在他脸上。

  瞬间,吴淳夫汗毛立起。

  我的天,这张脸,这眼睛,活活是个阎王,眼中的杀气是闪着火苗的两把刀,直插吴淳夫的双眼,穿透了脑子,进到了五脏六腑,把他每块肉、每根筋、每滴血都扫了一遍。

  眨眼间,冷汗像泼下来的雨,砸了一地,本就痛麻着的膝盖抖了起来。

  这才是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霸王。

  自己要完了?

  “你好大的胆子!”旁边的王体乾尖着嗓子叫道,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逆不道啊你!”

  吴淳夫慌忙趴下,磕起头来:“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魏公公仙体卓然,你这小崽子安的是什么居心?你想死是不是?”王体乾活似戏台子上的角儿,蹦跳着骂了起来。

  魏忠贤一挥手,如同刀割细叶,生生砍断了他嗓子里的话。

  哎?

  你懂了,阿弥陀佛,你懂了。他瞪我,不是恼我的计,而是他懂了里头的关键!

  果真,做到这位子的,绝非凡人!

  吴淳夫心里一阵大喜。

  涂文辅直了直身子:“西汉栾布、石庆都被人建过生祠供奉,唐、宋好似也有。”他话说得比先前急,似是要抢在魏忠贤发怒前说,又看了看魏忠贤,见他不动声色,便没再说话。

  不错,你做过授读,你也懂,这法子,你也明白了?

  “回公公,自古生祠就有,但并不多见:一来是因为只有大德大圣堪比孔、孟之人才有此福德;二来多是建在这些大德出生之地,并非外人所知。今魏公公德才贤能皆盖天地,若是建生祠,卑职斗胆觉得不仅无不妥,而且应当,更况且,其余三灾的解药,全在这生祠里。”

  魏忠贤眼神里的刀光似乎收了下来,缓缓地又闭起了眼睛。

  好!这关兴许能过!吴淳夫心里的扑腾慢了几分。

  涂文辅看着魏忠贤,和魏忠贤窃语了几句,魏忠贤没再说话,王体乾看了看他俩,坐回了椅子。

  “再讲。”

  “各地州府库存充沛之后,可在朝中选个德高望重的文官上奏表魏公公功德,奏禀建魏公公生祠。若陛下奏准,这第一个生祠,需花些钱,建在京里显耀地方,让各部官员、地方上京的都能看见。这算是做了个钩子,目的是让各部、衙门,还有上京的地方官员看见,然后跟风也建。”

  三人都不说话,显是等着他继续说。

  “在商人的算盘里,赚钱的根本,是需,有需才有求,有求才有生意。所谓劣者追需、中者拥需、上者造需。平白无故让各地以银兑金,是师出无名,扛不住琢磨。但给魏公公造生祠就不一样,这可是需,且是大需,他们必须建,还必是拼家底儿地建。试想哪个州府衙门敢窄了花钱?必定笔笔都是宽的,这远比天下所有商号之需加起来还大。”

  吴淳夫硬撑了一下几乎撑不住酸麻的腿,咬牙又说道:“造祠堂本身不说,单说里头,需以沉木做像身,等身大小,外包厚金,内填珠宝、珍物,也得等身重。一座像样的生祠以最低需金五千、珠宝百斤计,届时大明全境没有千座,也得数百。再试问,天底下哪有现成的如此大量的金料宝物?到时只需把熔好的金料珠宝提前备好,再扔出风去,官员必然排着队来国库换,届时各地官员兜里揣满了从东林党金主那里敛来的银子,花起来绝不会含糊,若是不够,兴许还会再去征。且,国库里金子宝石从哪儿来的,入没入了账,谁又能过问?这必没岔头可出。再者这些宝物的定价,届时可由三位公公定夺,这又是把关键握在自己手里,卑职斗胆算来,即使定得略高于市,恐怕内库里的这些宝物,最多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兑换清楚。”

  不等他说完,涂文辅便在魏忠贤耳边嘀咕了几句,魏忠贤仍是不动声色。

  待他讲完,吴淳夫才又说:“兑了金料珠宝,现钱就算有了,解了国库之缺,自然军饷也有了着落,这算是又解了两灾。至于第四灾,忠奸难辨,这算是送的,到时公公大可仔细盯着,外廷里哪些人建了生祠,哪些人没建,建了的,自然是自己人,不建的,多半心有异想,至于无理取闹、撒泼骂街的,那必是魍魉之辈,公公可多加提防。以上,便是卑职之计。”

  说完,磕头,等待。

  每个心跳、每个眨眼都那么漫长。吴淳夫膝盖处已经痛麻到再也不能忍受了,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垫子上。

  这个造生祠的法子,其实并不难出,但实在是谁都不敢往里头想的惹祸法子,富贵险中求,自己赌这一回,成了,当人,不成,当鬼。

  三人都没再说话,王体乾翻着眼睛,看着其他两个人,涂文辅又凑近魏忠贤耳畔,小声说着什么,魏忠贤似点了点头,又似没点,看不清楚。好一会儿,王体乾似没话找话,又问:“方才吴大人说,这些金子,两年后可以再拿回来?”

  你倒记得?吴淳夫心里一阵暗笑,他俩不问是早就明白了,你却还没懂。

  “回公公,确实如此,两年后,天下遍地都是建给魏公公的生祠,这祠堂是魏公公的,那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是魏公公的。若是几年后这皇城需要修缮,或是什么地方闹个灾,再或是辽东封赏将士,急需用金,魏公公为天下社稷鞠躬尽瘁,把自己生祠里的东西拿出来报效皇上,恐怕又会是一番美谈。”

  说罢,又深磕一头,此事定矣。

  没人知道的内库财宝洗了白,强兑成了仇敌的银子,还捎带脚打了他七寸,既让百姓念了好、留了功德,还能看出哪些人是忤逆,到最后,付出去的本钱还能全数再拿回来,一整库的财宝等于凭空翻了一番,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

  而他魏忠贤从头到尾要做的,只是点几个头。

  这就是权力,世上最美妙的东西,比金子还贵重。宦党、东林党、王侯将相、商人、升斗小民、世间魍魉,哪个不迷恋垂涎于它?

  娘,你该求的是咱家有这个。

  自己若是魏忠贤,这一年,去偷、去抢、去抄,去把天底下见得着金子的犄角旮旯都翻上一遍,也要拼了命地攒金子,今日每多得一金,两年后就能凭空再多出个十银。

  果真,再抬头时,看到了魏忠贤轻抬起了手,旁边的涂文辅笑着说道:“快起来吧吴大人,一直跪着,你也不嫌累?”

  你该给我把椅子!没鸡子儿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