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章 听头

  赛青跑在队伍靠后,吃了一路的土,脸都黑了。

  离京那天,杨振带着队,马腚后面似是拴了炮仗,带着自己、白片子、花哑巴、黑菩萨,还有那个叫宝敏的伶男,一行人沿着向南的官道一路狂奔,一天一夜没下马,先后过了涿鹿、定兴,到了真定。

  赛青一路上都蒙着,许显纯明明白白说的是去山东,该往东南走才对,怎么直奔了南?

  哪知这还没完,在真定馆驿停了一个白天,睡醒后换了马,吃饱了饭,天黑后又往南,离京城越来越远。此后渡黄河,过郑州,几乎跑出了河南。

  上千里路,越走越远,越走越不是去山东,这到底是去哪儿?他心里没完没了地盘算,几乎快疯了。这许显纯,怎么能骗人?

  那宝敏一路上也嘟囔着:“澡没得洗,觉都睡不好。你!”他瞪了眼,拧着脸呼喝着花哑巴和白片子,“再住店,你俩离我远点要房,说是哑巴,呼噜打得倒是比驴叫还响。”

  白片子和花哑巴哑着嗓子嘎嘎地笑,两嘴烂牙,声音都难听至极。

  这天又跑了一整个晚上,赛青骑在宝敏身侧,短的那条腿一路上伸直了才够着马镫,此刻已经酸得不行。到了新野时,赛青瞅着再往前就是湖广,这无论怎么走也不是山东的方向,终于憋不住了,追上杨振的马,悄声问他:“杨大人,小人多嘴,咱这路好像不是去山东啊。”

  杨振眼神动都没动:“咋?”

  赛青低着脑袋,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似的:“小人家里有个病爹,回去迟了,怕。”

  “不是找吕渭管着吗?”到了馆驿,杨振下了马,把马鞭扔给馆驿接马的小厮。此时已经是深夜,官驿还有人值着,看见进来的是锦衣卫和番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里忙外地接马清房。杨振抬头望了望天,又展了展腰,“甭多问,让你干啥你干啥。”

  哎?

  不对啊,我又没跟他说我找了吕渭,他怎么知道?吕渭和他说了?

  正琢磨着,几个番子也停了马,宝敏脚一落地,就嚷嚷着让小厮烧水洗澡:“拿新锅烧,敢用人使过的,拆了你!先烧一锅,把锅煮净了,水倒了,再烧一锅,开了,凉凉再烧,烧时不许盖着,连烧三回,敢偷懒少烧了一回,我能使出来,拆了你;烧妥了,再凉凉端来我使,端来时拿新白布盖着,不许拿带色的布,锅里要是让我瞅着有丁点闲白东西,还是拆了你,懂了?”

  我的妈,赛青心说,洗个澡,这么多讲究,那梨花、桃花掺着的身子,原来得这么伺候。再一想,这一路来,还真没正经歇过,这人美到这样,再不洗澡,非得杀人不可。

  那小厮也就二十不到,大半夜瞅着个美貌神仙,早傻住了,哪有心思回,就傻愣在那儿盯着他看,像个桩子。

  宝敏一瞪眼:“记住了?”

  见那小厮仍是蒙着,宝敏眉头轻拧,反手就是一巴掌,快得根本来不及看。那一掌使得蹊跷古怪,看似没打着,抡了个空,却是两指指尖从小厮脸上划了过去,香风微荡,轻刺一声,生从小厮脸上拽下两条皮来。

  手艺一亮,赛青吓了一跳,这看似是女人撒泼,却是惊人的能耐,指甲如钩,便是寻常人,正手挠人,力气使得大了确能伤人,可他用的是反手,反手的指甲盖圆润光滑,根本伤不得人,他随手这么一挥,竟能挠下来皮,且只是一层薄皮,丁点没碰到肉,这手劲和准头,实在是精妙绝伦,这是怎么练的?

  赛青想不出来,只知道下回跟他说话,可得捋顺了舌头。

  那小厮竟没察觉自己被挠了,只是看这美貌女子动手就打人,摆明了是个来路非凡的官家小姐,这才被吓回了魂,头点得飞快,又摇头:“小的出了窍,没记住。”

  还没等宝敏抬手又要打,赛青忙接了口说:“新锅,烧热了倒掉,再放水,反复烧开三回,拿新白布盖着,别掉了灰。”

  “哎,哎。”小厮感激地朝赛青点点头,飞跑了下去,边跑还边回头看那宝敏,不留神,撞上了又进来的白片子,抬眼一看,又吓得摔了一跤。

  那宝敏听赛青记得自己的话,有点吃惊,直愣愣地看着他,似是出了神。

  若换了寻常女子,这般被看着,或许赛青会心花怒放,可这个宝敏是个男扮女装的杀人妖怪,赛青只觉得害怕,脑子里,全是他用男相在自己耳边恶狠狠说的那句话。

  “把你一块一块拆碎了,给白片子下酒。”

  杨振在旁边,也看见了宝敏这一手,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到底是魏公公身边的人,宝姑娘这手真是漂亮。”

  怎么?你想跟他乐和乐和?快上!快上啊杨大人!这是位好小姐。

  赛青心里一半是调笑,一半是纳闷,杨振和三个番子,竟然不知道宝敏的真身?听上去,他又是魏忠贤身边的人,显然是比其他人的身份高出去许多。

  这一路上,那宝敏单住一房,除了赶路,和众人鲜少共处,甚至连饭都是单吃,平日里每天七八句话里,一大半是和赛青说的。

  宝敏听了杨振的恭维,脸色反倒沉了下来,哼了一声:“说话要进湖南,该干点活儿了吧?”

  哎?

  这时过了子时,这个点干活儿?赛青嘀咕,这是出来大半个月,头一次听到“干活”二字。每日只是白天睡觉,夜里赶路,真是不知道这群人意欲何图。

  黑菩萨从马上卸下包裹,打开一看,是夜行衣。这不是自己守夜时穿的?紧身墨黑小袄,腰上带扣挂,悬着腰牌,还都是锦衣卫的牌子。这是要冒充锦衣卫出去?

  杨振和自己穿这袍子,名正言顺,但那几个番子归属东厂,穿锦衣卫的卫服,显然是不合规矩。大明早年,谁敢这么干,铁打地掉脑袋,但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在魏忠贤手中,两家不分,锦衣卫当番子,番子当锦衣卫,早已司空见惯,空余下锦衣卫心中留存的丁点骄傲自尊而已。

  什么世道!

  换上了夜行衣,杨振留在馆驿写报,给四个人派了活儿:他先拿出个细布袋子,敞开了口,里头是层薄油纸,里头放着些细土末,撮了一小撮儿出来,撒在桌子面上:“夜磷粉,亮着时,就是寻常的土。”跟着又吹灭了屋里的大蜡,仅留了一盏芝麻豆的油灯,往那粉子边一靠,也就神了,那土末子,竟亮出了淡绿光。

  “城里外除了这家馆驿外,客店、酒家,能住人的店都转一遍,扫每家店的大门口,找这夜磷粉,天亮前要找着,见着了,就回,其他的,一概不做。”杨振交代,“几位都是行家,下官不必啰唣,但是这活儿,实在需要各位仔细,别出岔头。”

  说完,他没看别人,唯独瞪了赛青一眼。赛青心里有点怕,赶紧耷拉下脑袋。心说这几个东厂番子你惹不起,也就能吓唬我。

  新野算是大城,店多,城里放不下,还有店在城外头,背靠着山。现在的馆驿在城北边,几个人从北往南,散开了找。赛青想离这些人远些,就奔了城外。手里拿着个燃炭的小玲珑灯,那灯外罩是细铁条围成,中间是燃着炭的托盘,腕子上套着袋子,里头放着散碎的刨花,不需照亮时,那炭就是暗黑色的,该照亮时,揪一小把刨花,从灯口塞进去,再吹口细气儿,炭就燃着了刨花。

  连看了三家,都没发现,到第四家,发现了蹊跷。那夜磷粉被撒在了大门口饮马的石槽子下面,槽子不高,又是人不常待的地方,确是个藏这东西的好地方。赛青猫着腰,拿玲珑灯前后扫了个来回,瞅着了,于是就把灯轻泡进了马槽,炭火轻刺一声灭掉了,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

  既然看见了,就算完了活儿,不必着急回去交差,索性自己待会儿,这大半月来,每时每刻都和那几个杀人鬼在一处,简直不是人受的。

  赛青低头又看了看这夜磷粉,这显然是什么人饮马的时候留下的记号,自己这一队人,是在跟着他们的路走,杨振交代找着这记号就算完,还嘱咐别出岔头,是怕惊着人。那人撒了记号,告诉杨振他们行到了此处,住了这家店,但不想让别人知道。

  谁呢?

  赛青抬头,趁着月色看了看这家店,不是客店,是个酒家,十个买卖里七八个是吃饭,余下不赶路的才住下,价钱较城里的客店低了不少,又在城外,离了喧嚣吵闹,住这儿显然是奔着不引人注意来的。

  这一队人,要么是不阔气,要么是怕惹事。

  再看,店后面就是座矮山,上下笔直,上不去人,店也没后院,又守在官道边上,上下货物方便,有个风吹草动,也好跑好撤。跟着又看了看马槽,里面的水饮下去了大半槽,还没补水,显是这些人的马只使了八成的气力,没跑出大汗,该是天亮走天黑到的。于是又挨着门,侧耳听里面,马蹄子挪动、喷鼻涕的声音,不算多,也不算少,估摸着十匹上下。

  这又能算出来,这队人不多,只是一两车东西,又没玩命赶路,要么不赶时间,要么车上东西金贵,不敢跑快,一切图稳。

  这一队人,是逃犯?一想到这儿,赛青后背有点凉,这一队番子,加上杨振,都是实打实的杀人鬼,杀逃犯用他们,显然对路。但又一琢磨,抓捕的事,用得着自己?许显纯说叫自己跟这趟差,是因为画影画得明白,而不是杀人的能耐大。再者说,自己虽然从没做过追逃的案子,但总听卫所里司抓捕的人讲,逃犯通常不住店,而且绝不会白日里上路夜里歇。

  越想,越是各种的疙瘩在里头,一出二,二出三。

  要么,进店瞅一眼?这念头只要一冒头,就难再按下去,是得看一眼,跟着跑出去了大半月,竟不知道跟的人是谁,自己早看一眼,是福是祸多少算知道,即便是祸,也算是知道什么事,就能盘算出能不能和什么时候能回京。

  不琢磨了,深更半夜,身边左右又没人,这店又不是教坊司,断没有巡夜的伙计。主意拿定,进去!

  于是赛青在墙边矮着身子,手摸着墙面,寻了处结实的地界,长的那条腿一蹬,短的那条腿一蹿,手搭着墙头,翻了进去。

  还行,出来时间不短,胳膊腿还能动,赛青猫身在墙头,打望着院里和店房。院子里用木草搭的马厩,果不其然,马和自己估的数一样,都是跑路跑熟了的骟马,见了人,不惊。再看车,两架马车,是寻常跑买卖驮货的架车,非是富贵人坐的轿架。这下心里又犯了疑,跟着伙跑买卖的?

  又看了店房,心说,费劲了。这是个一截半的矮楼,一层半截是灶房和柴火房,二层是饭厅和客房,房是木搭的,房顶铺的厚草,下头有毡布隔着,这房顶就算架着硬梁,也上不去人,盗贼行里的俗话讲:宁塌十瓦,不踩一梁。这种独木梁做顶的房,一个失足就直接掉进了草里进了房,即便没失足,房梁也承不了重,走两步,房顶草里的零碎就得噼啪往下掉,屋里要是有人,保准砸一脸。

  上不了房,就从里头进。现在天色黑,瞅不清店内是什么木头,但快出了河南,又近了南方,盖房的木头就不再是北方常见的黄松,都是硬木重木,只要踩轻巧稳妥了,就难出声。

  赛青脱了鞋,把鞋底能出声的碎石子擦了下去,翻身下了院,蹑手蹑脚地进了店。

  先到了灶房窗前,侧头微微一打听,炉火熄得没了味道,饭烟也散了尽,这说的是这队人吃饭该在两三个时辰之前。他盘算时刻,这会儿该是睡得最紧的时候,心里就多了几分把握,于是顺着灶房外的楼梯,上了二楼。

  赛青沿着廊边,蹲在地上,一步步压着身子挪,一是窗矮,屋内屋外光亮不一,直身走屋内人兴许能看见人影,二是怕声,蹲着挪动,声音最弱,自己长短腿,蹲着是动静最小的姿势。

  先过了间大房,还没走近,鼾声就传了过来,细打听,五六个声音,有大有小。赛青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节轻轻顶了顶窗,虚着力气,没发出半点声响,但这窗从里头拿绳子拴了,只能顶开半指细的一道小缝,能看到小半个屋子,打望过去,屋里深处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眼前窗下的粗木桌上,趁着些月光,能看见些物事,那是横竖胡乱扔着的几条马鞭,还有三两个黑土布做的瓜皮帽,赛青看得明白,那帽上还钉了粗皮边儿,这是车夫伙计戴的,顶太阳走车时防光晃眼,和寻常瓜皮帽不大一样。

  这屋的是车夫?赛青盘算,差不多,车夫住店住不上单间,向来都是一群人的大通铺,听那些鼾声都自房深处一个方向来,扎堆在一起,显是应对了。

  再往前走,到下一个屋,走了两步,眼前出了古怪,要不是自己眼灵光,绝看不出来。房檐缝里洒下的一道月光,照在廊上门前,映出了地上一深一浅两片,赛青挪近了细瞅,深的是地,木头颜色,浅的,竟是把细沙土。

  在门前撒土?赛青提了口气,再低下身子,趴在了地上细看,那土原来是层幌子,下面似是埋着闲白东西,于是用小指在土灰边缘微微蹭了蹭,放在眼前,又看,莫不是方才见到的夜磷粉?赛青吃了一惊。这是里头的人防夜里有人窥探,布下的消息儿,屋里的人有防备?

  刹那赛青心就紧了起来,小心,得再加倍小心。看准了那片消息儿的地方,吸匀了气绕了过去,稳住了不动,再喘下一口气。悄悄挪到了窗边,再调匀了呼吸,用手指节轻轻抵住了窗户,用绵到了极处的劲往里面轻轻一顶,不对!有东西!于是另一只手从腰里拽出根去了毛的细鹞子尾巴,那羽既坚又柔,拿来探路最好,轻轻顺着窗板间的缝隙递了进去,边探边感觉着抗力,果真遇着了碍事东西,是什么?挪了右边再递,还有,板子?赛青一吸气,这是防下睡药,先拿板子封住了窗!

  哎?

  屋里的人,竟知道许多防贼的法子?老手!这可怎么办?这门被夜磷粉封着,靠近不得,窗也堵着听头,冒险上梁?不行,先不说妥不妥当,怕是也有消息儿守着。

  这一队人,真真的了不得。妈的!到底是什么人?

  赛青暗暗吐了口唾沫,微一转头,来了主意,这房,竟然挨着饭堂?赛青一下就来了精神。

  就是它了,他消息儿再怎么也摆不到旁边的屋。于是他就又挪进了饭堂。七八张桌子散在里头,赛青就着月光,定睛看了一会儿,靠近那房的一侧墙,也是木板子搭的,堆着几把散椅子,中间有片空,赛青离近了,掏出炭桶好歹照着,发现木板之间略有缝隙,但极细,从这缝里,看不见屋内。

  看见这条缝,赛青算是吃下了定心丸,成了!跟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包,那是赛青下听头用的家伙什,几年来从不离身,里头放着应对各处房子的玩意儿,迁风锉、细撬、扫苗,还有铲瓦用的细铲子,那可是赛青自己打的,连造铁具的工匠都做不出来。即便是黑着天,赛青也能闭着眼从里面挑出自己用得着的物事。

  用的是迁风锉,那东西是一根铁条,极细,却是硬出了意料,打的时候还加了花样,埋进去了微如芒刺,又密密麻麻,眼几乎不可见的碎铁尖,这也是他自己打的,专用来在木墙缝里钻洞出来。这物极通人性,手脚毛糙的,往木缝里一搭,就出声响,但在赛青手里,黏着劲,顺着木头的性子均匀使劲,就毫无声息,即便耳朵贴在边上也听不见半丝声响。

  他的能耐,全在这上面。

  赛青顺着木缝,把锉子递了进去,微微一拧,觉察出了木头的能耐,是樟,较黄松硬出去不少,但这木油大,锉起来虽费工夫,却不出声,倒是好事。赛青又一提气,轻轻往外勾着锉,这才能让锉出来的木屑落不到那屋里去。每锉三个来回,喘一口气,待到喘了七八十口气,在两块板之中的木缝里,钻出了一个眼仁儿大小的洞来。这是个锥子孔,手艺活儿,里头窄,外面宽。

  成了!

  又用扫苗,把带出来的木渣子左右轻轻挥扫清楚,免得留下痕迹,再从包里拿出个听头,这物拿小截象牙做料,先拿骨锉锉出大小来,再用迁风锉一点点钻出孔洞,到最后,成了指头长短,光滑均匀的一根管子,和锉出来的孔正是搭配,也是上窄下宽,窄的那头,和孔搭得恰好,宽的那头,正罩在眼上,遮杂光,看得清楚。

  定睛往里头一看,竟看到桌上的灯火还燃着,里头的人,睡觉竟也不熄灯,这是防贼防到了不能再细,有丁点响动,就能立时还手,不必摸黑。再一看梁上,果真,挂着网铃,不消说,窗前门上也都有消息儿,赛青心里一阵子佩服,这些人真如自己所想,了不得。

  再往人上看,正对面就是炕,城外酒家,不是好床,只是拿乱木头搭的一个通铺,上面睡着人。

  谁呢?

  亮个脸吧!

  一细看,是自己盯的那兄弟俩,梁正和卫剑锋,此刻正睡得沉。

  果真!果真!一路上他都在想,许显纯让自己跟那两个兄弟,和现在跑的这个案子应当不会毫无关联,那兄弟俩雇了马夫,马夫还是湖广的,方才那屋,住的该是他们。

  杨振带这队人,一路往南跑,很有可能是要跟着这兄弟俩一行。白天睡觉,夜里赶路,是因为夜磷粉白天看不见,非到天暗了打灯才能瞅见,所以才在天亮前趁着街上没人找他们,为了判断他们行到了何处。

  可有两个疑点,一是大门口的那堆夜磷粉是谁放的?这队人住店挑城外,又做了防人的消息儿,显然是不想让人注意,怕人发觉,可偏又要给自己这一路人做标记,让他们知道,这前后拧着。二是杨振早该知道行到湖南,离了太平地方后这一行人会给他留夜磷粉,但又嘱咐自己四人不许惊了羊,这也是前后拧着。

  一琢磨就捋清了,这一队人里,分了两拨儿,一拨儿想低调行事,又一拨儿,跟杨振是一伙的,悄悄卖着行踪。

  还有最大的一个疙瘩,这么大费周章,图的是什么事?这案子,到底讲的是啥?

  正琢磨着,炕上哥儿俩旁边,有个人翻了个身,露出了脸来,赛青又一定睛。

  我的天!这一惊,险些把听头掉到地上。

  是那花子?自己拿的、那俩带着马蹄金的花子?

  赛青吸匀了气,再看,是,是那俩花子里小的那个,那一脑袋乱长头发捋明白了,脸也洗净了,还略胖了几分,和先前有些变样,但绝不会错,自己认人的本事没出过岔子,是他!绝对是他!旁边还有一个,是他哥,个子小的那个。

  这两对哥儿俩,怎么会凑在一起?当时自己盯着那屋,竟没发现?是了,有天哥儿俩分开,自己跟了哥去外城,准是那弟弟去接的人,回来后,就再没出过屋,难怪自己不知道。

  赛青又往深里一琢磨,把所有的事串到了一起。

  自己拿了那俩花子,交了金子,上头压下了金子的事,又找了那俩锦衣卫,让他们带着俩花子,往南方走,这铁定了是要去寻那金子的出处,一路要秘密着走,不让路上出岔头,所以兄弟俩才下消息儿防贼,但又给许显纯派去的第二拨人指路,这显然,是要在找到了金子出处后,让第二拨人做什么事。

  什么事?都不用琢磨,宝敏、白片子、花哑巴、黑菩萨,这一队杀人魔王跟着,这是要往地府里送人!

  那魏忠贤,想私吞了这金子的出处!

  自己没有杀人的能耐,用自己,该是要画写出那金坑的位置和样子。

  赛青脑顶竟然出了冷汗,自己也是杀人的帮凶?

  赛青脑子里一片清明,却又一片波涛汹涌。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什么时候,脚下窗外扔进来的月光里,竟晃悠了一个影子出来。

  有人?还是树影?

  赛青回头拿炭桶照,刚一打过去,就照见了一张白惨惨的脸,满是皱纹的苍白老脸,正皱着满脸褶子朝自己笑,如同鬼魂。

  天!

  黑菩萨!

  赛青一声惊叫还没发出来,脖子就被一只手捏住,那手如同铁闸,生扭住了大脉和嗓子,赛青一口气没上来,觉得脑浆子都凝住了,想喊,连个声都发不出来。

  那黑菩萨又是歹毒一笑,另一只手揪住了他裤腰,竟把他整个人平举了起来,赛青想挣扎,却不知道黑菩萨掐住了他腰上的哪里,整个身子全是瘫的,如同冻住了一般。

  完了,自己完了,赛青心里狂跳,又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

  跟着,黑菩萨举着赛青,挪到了廊上。举着个人,脚步竟轻到完全听不到,更没出丝毫大气儿,这能耐真是高到了没边儿,怪不得方才不知道他跟了上来。

  但他的能耐只在手脚上,眼神不行,到了那锦衣卫哥儿俩的房前,站住了往里面听,浑没注意脚下的夜磷粉,被踩了个稀烂。

  待没见屋里有动静,黑菩萨才一个翻身,举着赛青从二楼跳了下去,又在墙上蹬了两下,没声息地翻到了店外。

  三转两转,到了城墙边的林子里,黑菩萨把赛青往地上一扔,跟着拔出他那两把夺命的短叉。

  “小哥,怪不得我。”黑菩萨那张老脸,竟然仍带着笑意,“没规矩的是你,刚领头的说的话,你扭脸就忘,下辈子记着点,不该看的,别看。”

  赛青的心,停不下来地狂跳,到这儿了,这辈子到这儿了。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这官司,不该贪功,不该好起疑,这世上哪有什么功,哪有什么好官!

  爹,青儿不孝,先走。赛青心里大叫,苦!儿苦!

  赛青说不出话,也动不得,脑子却是临死前的一片清明。脑子里回想起从小到大的散碎记忆,那二十来年的酸甜苦辣,已经记不清的娘温柔的手、哥哥们护着他的胳膊,还有爹的那张哭着、骂着、傻着的老脸,那间走风漏雨的破房,还有自己像草一样的命,想着,眼角里竟流出了泪来。

  赶紧闭眼,留着眼泪,一会儿下地府,眼里含了泪,阎王爷知道他冤。

  于是赛青两眼一闭,跟着那叉子钻进了肉,冰凉。

  咔。

  是钢铁撞击发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