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一章 夜访

  没鸡子儿的太监!

  史可法在崇文门牌楼旁酒家二楼靠窗的位子,看着楼下街上的囚车队缓缓驶过,心里在滴血。

  那些押车的番子进了北京,就换下了锦衣卫的衣服,领头的太监穿着大红袍子,左右摇晃着身子招摇过街,不停地斥骂着挡路的人流。

  囚车里是师伯、二弟、三弟,还有同样拜在老师门下的师弟们,还有那些投奔老师的门客,所有人都萎靡潦倒,形同死人。

  自己若是个莽夫,此刻恐怕就冲下去,一掌一个番子,然后拆车救人。

  怪史可法没用,他心里对楼下的左家人喊道。想在桌上磕几个头,可又怕破了脸,只能把苦藏在心里,目送着囚车在楼下拐了个弯,奔北去了。

  从桐城起,路上的江湖朋友就不停地飞报问他何时下手救人,自己一直压着,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老师和左国柱一直在诏狱,路上若动了手,二人也凶多吉少。那些劫车救人的话,只是在安慰左国柱而已。

  那天在诏狱听了老师归天,左国柱当时就晕了过去,史可法不敢久留,急急地出了诏狱,寻了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双眼泣血,痛不欲生。

  痛的是师仇。自己年少习武,任由着血气纵横,差点走了歪路,是老师收留,教育圣贤之道,端品德,炼修行,才将自己引往正道。老师虽有四子,却独独厚爱自己这个学生,视为己出,这是何等的福分,自己怎能忘记。

  更痛的是国难。这些年阉党已将大明上下做害得千疮百孔,此番再将老师、杨涟等忠义命臣赶尽杀绝,天下岂有宁日,为师仇,为大明,也务要除尽阉贼。

  史可法捻土为誓。

  不报此深仇大恨,何以苟活!不将阉党斩光杀尽,何以安身!

  但眼前,有更紧要的事。左家三十几条人命,都押到了京城,都握在东厂手里。

  眼前要救左家上下,该怎么办?

  番子们押着囚车,从楼下往北走,史可法在二楼,看得清楚,囚车往北过了三条胡同,又折向了西,这是奔东厂,不是去诏狱。

  是了,人是东厂番子假冒锦衣卫拿的,又没驾帖,按规矩,自然也不会往诏狱里送。东厂胡同番子们自己设了牢房,关的都是不入罪、待缴赃才能赎出去的囚犯族人,番子们还给那牢房起了外号,叫“肉得兴”,是京城大当铺“润得兴”的谐音,意思是交钱赎人。

  看囚车去了东厂,史可法稍放了点心,那里虽然是贼窝子,但总比诏狱稍好些,至少没有诏狱里的严刑拷打:一来番子都是精细之人,没拿到钱,不愿弄出人命;二来现在赎出去的人,难保之后成了自己人,留条后路,以后没准共事。

  但恐怕,左家之后,绝无可能,此仇不共戴天。

  今晚,得去找徽商,凑钱救人。

  老师若在,断然不会容了自己拿钱赎人:一来,这钱给了,也就算彻底认了老师受贿这个罪,这是往老师坟上泼脏水;二来,以左家的家底儿,这两万两,无论如何给不出来,只能借,问谁借,都脸上没光。可眼前,怕是顾不了这么多了,这法子最快。

  但去之前,要先解决几个小鬼儿。

  史可法假装喝酒,眼角却瞥了瞥楼下,正东边药铺门口,一个,南边胡同拐角里,还有一个,北边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还有一个,这是夜里的一队,白天的时候,是另一队,六个人倒着班来。

  史可法把酒杯放下,夹了两口菜,十刹海附近有名的爆河虾,进嘴却没味儿,心里全是怎么打发这几个人的法子。

  自己从诏狱出来转天,这几个人就跟上了,自己怕连累了他人,这些日子就哪里都没去,只在街上晃悠,原本想甩开他们,可几趟下来就知道这些绝对都是老手儿,硬是甩不开。

  扮相每班一换,绝不重样,挑担子修头脸、卖糖豆儿、拍槐花饼子、算命、脚夫,几个人把京城街上常见的身份使了个遍,竟然还使不绝,也是能耐。自己若没在江湖里走过,觉察不出这几个人来。

  这是东厂番子跟人的法子,番子,还算好收拾。

  史可法又喝了几口酒,看着日头偏了西,心说不能着急,入了夜,才好下手。今日中元节,再过一会子,街上走灯,家家户户都跑出来,比白日里还热闹,要在戌时过了再下手,到时鬼门一开,街上没人。

  这几日被盯着,史可法也断出了几个人的走法,每一班,两个人总是一头一尾夹着自己,还有一个游击,仨人跟着自己的走向换位,京城的路,皆是横平竖直,这走法,总是失不了人,但若去了深浅纵横的巷子,难免会有疏漏。

  史可法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反复推演,拿定了法子。看看日头已经全落了下去,便喊了算账。

  “爷,吃的还算好?”见史可法多结了点钱,伙计乐开了花。

  “酒,较往日差,不是大兴的吧?”

  伙计一瞪眼,一脸佩服:“爷您行家,您别怪,头些天查逆党,不许大车进城,酒用的都是备货。今晚上大兴的酒让进城,兴许这会儿正卸着呢,您明儿过来,正经的烧锅,来劲儿。”

  史可法点点头,下了楼。

  街上人多了起来,往十刹海方向走,那里放灯的人最多,街面上人多,各个买卖家也都晚着关门,整个内城里,往宽里热闹。

  卖灯的先拉出饮马的大水槽子,打满了水,把灯摆在里头,引来小娃子踮高了脚往里头看,却拿手够不着,着急,就求着大人买。那灯红的黄的都有,绢纸糊的,里头放着油灯捻儿。史可法买了一盏,点着了放在河里。心想往年在桐城,中元、中秋,和老师一家放灯时的场景,不由得心酸到一阵疼,流了泪下来。

  “老师,在天有灵,保佑全家度过此劫。宪之今晚要和人动手,老师莫怪。”

  还有卖冥钱的,他也买了两捧,一捧烧给祖宗,另一捧烧给老师。

  烧纸的时候,他往三个方向都瞥了一眼,仨人果真跟着。

  再往前走,赶上了打鱼厅里的衣冠铺子还在开着,这些年时兴在中元当天换新衣,说是为了乱鬼眼,保平安。换衣服,也是自己法子里的一节,史可法进了店,要了身亮青色的直裰和白色的瓜皮帽,在店里就直接换了,旧的也没要,出了店,就往西。

  整一条街,都是卖闲食的,炸菜团子,南方的米糕、荷角,切碎了的熏肉、鸡腿子,大壶里烧的粗茶,各色的点心,酱饼子,肉馒头,还有大刀面,一群小孩看戏似的看。老号门口,自然是人贴着人,游贩跟前,生意也未必差了,在街上摆成了一溜儿,热闹坏了。

  得先让三个人跟丢一回,上上火,才能心浮气躁。自己换了衣服,又扎在人海里,三个人必定措手不及,忙乱一阵,果不其然,从街头走到街尾,仨人中有两个没跟上,被落下了,直到了十刹海边上才撵上,显然是惊慌得不行。

  看清了,仨人一个像个寻常书生,另一个是算命的,之前躲在酒家后门的,是寻常的小厮打扮。

  到了海沿儿,月亮就上到了正空,今天又赶上有风,天上一丝云没有,干干净净的一片月色打在水上,波浪弯刀,轻划岸边。

  沿上有卖拿荷叶包着的梅子酒,想起老师爱喝这个。于是买了,跪在海边朝南,桐城方向,把酒洒在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顺带着又瞥了眼左右,仨人离自己都不算太近。

  丢一回还不够,还得再来一次,再闹个动静。

  他看了左右,岸边有条夜船,挑着灯,船里摆着酒菜,有个胖子站在船头,搂着个容貌轻佻的姨子,正在调笑着赏月。

  就是你了。史可法磕头时手里抓了颗石子儿,搭在指尖。得罪。

  顺着起身的势,一发力弹了过去,那劲道不比火铳打出去的石头轻多少,直直地撞在胖子腿弯里,疼得他嗷了一声,脚下一软,扑通掉进水里,那姨子一失魂,被胖子拽住了拖泥裙子,刺啦一声,半边腚露了出来,又勒住腿,尖叫一声也跟着掉了下去。

  “有人掉水啦!”岸边这下闹开了锅,哄的一下人扎了堆儿,瞅那姨子的白腿在水里扑腾,又有人喊:“还有个娘们儿,光着腚哪!”这下可算放了炮仗,附近的闲汉、半大小子,还有一堆有的没的,都瞪着眼跑来看,后边看不着的,还叫着嚷着不愿意,边骂边跳上了树。

  胖子在水里扑腾,姨子叫嚷,岸边一阵哄笑议论,就是没人下水去救,海沿的路,正经的兵荒马乱。

  史可法扎在人群里,待到姨子被捞了起来,一群人轰着要看腚,乱七八糟的时候,又瞥了眼,书生还在掐着自己,剩下两人还在人丛中乱找。

  就是此刻!

  转身拨开人群,过了桥,一路往西,再往南,奔教坊司,在那里下手。

  今日中元,祖宗看着,没人狎妓,教坊司是城内人最稀薄的地方,且那里街巷纵横杂乱,三人肯定是散着的,动起手来有先有后,才算稳妥。

  史可法先过了牌楼,进了教坊司,左拐右拐,闪进一条胡同里,这胡同之前自己来过,往北出胡同口,横着的是条稍宽敞的大街,上头紧挨着这胡同口的侧面,有一家勾栏的货门。除却这一个门,东南西北百步之内不再有门,也就出不来人,巷子两边是两家勾栏的外墙,墙高昏暗,巷子又窄,最好下手。

  进了胡同,蹬一下墙,上了房顶,趴下,把影子压在后头,等第一个人进来。

  果不其然,先进来的是书生,这人最稳,两次岔头就他一直没跟丢,先解决他,也是该着了,这人和自己的身板最为接近,都是宽肩,高瘦。

  史可法压着呼吸,声息皆无,待那书生进了胡同,发觉没人,又往前走,过了自己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下落时,出手如电,一把搭住了书生脖子,书生也是个好手,史可法下落时没听到,但脖子搭上了手,立时就有反应,右臂曲肘上抬,跟着往左拧腰弓身,也快如闪电,这是辽人的摔技,能脱人背后擒拿。

  史可法早料他有能耐,搭脖子的同时,左手成拳,中指压在大拇指上,突出个锥,打在书生背后肋骨处,这法子有个名号叫“铁菱”,钻人肋骨间,打对了劲,一拳能打瘫,但此刻只为破了他摔技,不让他翻身,劲卡着算的。

  果不其然,只一下,书生就被破了招,轻哼一声,半边身子软了,登时慌乱,任由得史可法右臂曲拢,左手跟上竖立,卡住了其喉咙脖颈。

  书生想喊喊不出,双手又够不到人,只能乱打。

  “得罪。”史可法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抵着书生的头,又一用力,卡住了脖子上的大脉,往后拽,三四口气上不来,书生就不再挣扎,瘫软了身子。

  史可法不等他身子委顿落地,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摘了帽子,又脱下书生的直裰,换了两人衣服,再把书生放倒,平趴在地上看不见脸,自己站在了书生旁边,把脸藏在暗处,等着第二个人来。

  再来的第二个,比书生笨,丢了人,必定心浮气躁,这昏暗胡同里,自己和书生换了衣服,只能靠身板和衣服分辨,刚才那两次岔头,足够让他死死记住穿在书生身上的衣服,自己在京又没露过能耐,他必然会把书生当成自己。

  果不其然,第二个来的是小厮,远远地见了史可法站着,书生躺着,惊了一下,以为书生拿下了史可法,就急急地跑了过来,口中问着:“怎么给拿了?不跟了?”说罢就低头看,浑没料到换了人,史可法又是右臂曲拢,左臂竖立,小厮能耐弱,没想法子,只摆着手挣扎,瞪大着眼睛,仿佛看到了鬼。

  除了两个,还差个算命的,史可法把二人扶坐在墙边,又上了房,盘算好他应该从东边过来,就沿着屋顶到了胡同东口,果不其然,二十几口气的工夫,算命的也来了。

  你倒是乖巧。

  进了胡同没走几步,就看见两人坐在墙边,知道出了事,又觉得胡同昏暗,不敢进来,就从怀里掏出了号弩,那是里头藏了消息儿的火箭,打上天之后,又亮又响,全城的锦衣卫和番子就会来。

  歇了吧!史可法跳下墙,先弹了石子儿,正砸在他号弩上,当的一声打脱了手,顺势单手成叉,掐住了其喉咙,再一使劲,捏住了大脉,硬生生把他一句叫喊卡在了胸里,跟着一拧身到身后,换成了左臂曲拢,右臂竖立,也把他卡昏了过去。

  好悬,差点坏事。史可法忙探头向胡同两边打望,街上没人,四周屋顶也是空的,这才踏实,转过头把昏了的三个人归拢到了一处,先搜身。

  一掏怀里,愣住了,摸到了册子。无常簿?还有腰牌?翻开一看,三人不是番子,竟是锦衣卫。这大出史可法意料,锦衣卫是拿驾帖抓人办案的,怎么做起了穿常人衣服跟梢的活儿,当起了番子?

  又一想,现在的锦衣卫,都能去勾栏听床,跟人又算得了什么?魏忠贤拿锦衣卫这么作践,谁敢说半个“不”字?

  史可法吐了口唾沫,多亏没下杀手,险些伤了人。

  腰牌是他们的命,丢了是大罪,不能动,就只把三个人的无常簿都拿了去,又脱下了小厮的衣服换上。

  三位兄弟,对不住!过了这事,我请你们吃酒。

  这当口,街上传来了铃响,果不其然,拉酒的牛车到了。

  吃饭时酒家伙计说今晚大兴的烧锅进城,算是老天爷帮了自己一把,要靠这些拉酒的牛车帮忙把人送出去。拉酒的都是从外城进,走南边的崇文门,先送内城南边的酒家,再送东边、北边,最后才走到教坊司,放酒给勾栏,再从崇文门出去,守城的知道拉的是酒,通常不拦。

  史可法又瞅了一眼,六头牛、四十石的大车,上面七八桶,送到现在,大半该都是空桶了,四个送酒的伙计,拿木担拴绳套着,抬了一桶满的,吭哧吭哧地进了勾栏。

  勾栏买锅烧是对付武官用,一般都兑水,所以不买整桶,在里头要先接酒,再计分量,费工夫。

  就算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得快,史可法左右手各搂一人,一使力,不打晃地从胡同出来,两步就到了酒车旁,把人扔到车上,开了酒桶盖子,一股烧锅味直冲鼻子,那都是齐胸前高、拿铁箍勒着的重木桶子,比水缸还大了半圈,一人一桶,装得恰好,待把三人都塞在桶里,盖好盖子,也不过一眨眼工夫。

  这一晚,真算没白折腾。

  史可法长舒一口气,三人都被勒闭了大脉,没两个时辰难醒,又被塞紧在装烈酒的桶里,被酒气熏着喘气,妥帖地会大醉一场,两场晕摞在一起,没到天亮醒不来。这牛车慢,拉到大兴,少了也得半宿,即便路上醒了,再赶回来,也是天亮,自己的事,早也办完了。

  只是自己今天一下露了能耐,再往后,就麻烦了。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三人一走,这一晚就没了跟着的鬼,该找的人,也能找了。

  徽商的宅子,都在西四的几个胡同里,史可法一步都没闲着,一路快跑,眼睛耳朵盯着四面八方,那真是全北京现在最快的两条腿,转眼就到了。

  先到了徽商领头的李顺城家,这人是做粮号的,老师治水后,他家生意千顺百顺,现在是安徽有名的大粮号,算是承老师恩最多的,对老师奉若神明,救老师这事,也由他来联络众商号,那日在教坊司和谢启光接头的,也是他。

  这时候到了亥时,不敢在夜里敲门,敲了怕也不给开。索性直接进去,史可法蹬墙上房,先打量四周,明月高悬,天晴如雪,猫腰看了好一阵子,四周没见着听着锦衣卫的动静,才定睛看李顺城家。

  这一看,心都拧了个疙瘩,整个院子,没一间房亮着灯,跟死了一般,丁点人气儿没有。

  跑了?或是睡下了?

  翻身下了院子,脚下是灶房,家有没有人,摸灶就知道,进去一打听,没烟火味,也没饭味,再一摸灶,凉的。

  心咔嚓也凉了,真的跑了?

  转身就出去奔厅房,这院子不小,几进几出,里头外头找遍,哪有一个人!

  跑了,是真跑了,可悔出了血,那晚就不该放他们回家,就该留着他们。

  再去其他家看看,又翻身上墙,连去了几家,都是黑灯、凉灶、空房,终于在第六家逮着了个守房的老头,老头被吓了个半死,话都说不利落。

  “走了,走了好几天了。”

  “说去哪儿了没有?”

  “没。”

  “再好好想想。”

  “爷,是真没,走得失魂落魄的,好多东西都没拿,我们下人谁敢问哪!”

  “留下什么话没有?”

  “也没留,就给我留了点钱,让我看着房。”

  “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爷,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要打仗啊?哎哟我的妈哎。”

  老头不像说谎,史可法心都悔拧了筋,气得直捏拳头。还能去找谁?

  谢启光!那日教坊司,徽商都怕得要死,谢启光却还镇定自若:“没画上,没凑前来,也没听见,那就没事,顶多算是看见了我进来而已,算不上数。”

  那时他还帮自己宽慰那些徽商来着,这人胆识是有的,应该不会跑,还在京城。

  也住在这附近,史可法没耽误,沿着屋顶过了去,奔十刹海。

  果真,灯亮着。

  谢启光是五品官,宅邸正门三间三架,厅堂五间七架,这还是按洪武年的规矩造的房,着实罕见,按等第屋脊可用瓦兽、檐桷可用青碧,但竟没用。在这官员造宅超规越第如同家常便饭的年头,竟能做到守着规矩,实在难能可贵。

  谢大人,虽不是东林,但也是难得的好官,老师常说此人可交。

  史可法见灯亮着,就放了心,从后院溜了下去,沿着墙边到了亮灯那屋,许是书房,躲在窗下,从窗缝里看,果真,谢启光在点着灯写字。

  “谢大人。”史可法轻敲了下窗户。

  谢启光显是一惊:“谁?”跟着桌上窸窣作响,拎了个砚台在手里,“出来。”

  “晚辈史可法,宪之。”

  谢启光轻轻推开窗户,看了一眼他,就移了眼神看他的前后左右,确定没人跟着,伸手比画了两下,史可法一蹬窗沿,就进了屋内。

  谢启光待他进来,似还是不放心,缓慢虚合着窗,仍往外打量。

  “晚辈刚把周围扫了个遍才来的,没人跟着。”史可法说,“若是有,晚辈也不来。”

  谢启光一挥手,止了他的话,把窗关上后,快步走到柜子前,拿出个琉璃灯桶,罩住了油灯,屋里一下就暗了许多。跟着示意史可法待在角落,待他待稳,转身开了门,喊了声:“老赵,老赵。”

  一个老仆应了过来,站在门口,谢启光没让他进屋,只半开着门,挡住了史可法,说:“叫你儿子,陈伦、方林上房顶,盯着外头。”

  老奴一愣:“老爷,这是……?”

  “别问。”

  “哎!这就去。”

  谢启光待老奴走了,又看了看门外,才进了屋,锁紧了门,拧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史可法。

  史可法也打量着他。这人是个鹰眼,鼻子奇大,薄嘴,脸硬得像石头砸出来的一般。不知怎的,这谢启光丁点能耐没有,却有股子天生的杀气。

  “你怎么还在北京?等你老师投胎?”话也冷得像石头。

  史可法一愣:“晚辈师仇未报。”

  谢启光眉头一拧,不等他说完,深哼一声:“每天都有给东林报仇的,全都泡绿了在外城河里看天儿,你找他们聚聚?”

  说着,楼顶传来了响动。

  二人都不说话,是谢启光的家丁,腿脚笨重。

  等楼顶人站住了,谢启光才又冷冷地说:“连累的人还不够?”

  “阉党来过您这儿?”史可法一惊。

  “狗不啃骨头?”

  “可为难了您?”

  谢启光鹰眼一立:“没凭没据,大理寺脸上是他们能泼脏水的地儿?”

  是了,那日锦衣卫没画影,也没听见,史可法心里踏实了不少:“谢大人一身正气,想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甭捧我,我只认规矩,谁正谁不正,尺在规矩上。说,什么事?”

  “求大人救命。大师伯,还有老师两个儿子,和家里的三十几个男丁,被番子拿了。”

  谢启光眉头骤然拧紧。

  “番子装成锦衣卫去拿的人,没驾帖,现押在东厂,说是要缴了老师受诬的两万两,才放人。”

  谢启光眉头拧得更紧了:“谁给的话?”

  “许显纯。今天街上,见了人被拿到京城。”

  谢启光想了几口气儿工夫,抬眼问:“你那些做买卖的,房都空了吧?”

  戳到了自己麻筋,不能撒谎,只能点头。

  谢启光又哼了一声:“世上最不能信的,一商二娼,东林依赖着商人,咎由自取,把我往他们身边凑,也是不对。”

  这话,自己无从反驳,那些商人求的是财,老师在世,自然一切好说,老师一死,全都保命第一。史可法心想,若是让这些商人见了诏狱里凌虐的法子,只怕他们宁死也不会和东林党扯上关联。

  “除了给钱,就没有别的法子?”

  谢启光冷笑一声:“碰上路匪绑票,你老师怎么教你的?——爷,行行好!我给您开堂课?您看,这个字念‘义’。”

  这一鼻子灰碰的,史可法心都绿了,咬咬牙,又说:“刑部、都察院,能办这案子。”

  “巧了,你老师就是御史,又怎样?你烧把香问问他这案子怎么办?”

  “再不行把这事递到宫里报给皇上,东厂私捕,是重罪啊大人。”史可法也有些急。

  “哎!是个法子!”谢启光叫了声好,又说,“可我问你,宫里东林还有人吗?你当王安还在?打听打听去,现在管事儿的叫魏忠贤,全乎人儿一个,仁孝礼义样样讲究,大字不认都爱看你老师的折子。”

  这话戳进了自己心口,又狠命地拧了几下。亲东林的大太监王安被魏忠贤斗败,先放到南海子淘粪,再后来不明不白死在了那儿,听说还给喂了狗。现在阉党紧握着天启和内廷,杨涟和老师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罪,压根都没到天启手里,半路就被魏忠贤截了。

  “宫里没人,皇上没看着,就不是奏折,是泼妇骂街。”谢启光紧盯着史可法,话冷如刀,“东林输,就输在只会骂街。”

  该死的,观音菩萨,让这老头住嘴吧!史可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谢启光的每一句揶揄,都说出了这大明的真相:路匪都穿上了官服,把人逼得毫无活路。史可法捏紧了拳头,暗自发狠。

  谢启光冷冷地看着他运气,半天之后,沉重地哼了一声,转身从书柜底下取了个上锁头的匣子,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匣子里是一沓钞纸。他也没数,全都拿了出来:“都是官票,东厂认,该是五千两多一些,先赎小的。”

  “使不得!”史可法大惊失色,赶紧推道,大理寺清水衙门,这五千两,怕是他全部身家。

  “你眼前能找着钱的地方有几个?勾栏里有认识的鸨儿?”谢启光把钞纸拿块布裹了,鼓鼓囊囊一包,扔在史可法面前,“可有一点,这钱你是抢的偷的我都不管,不是我的。”

  “晚辈谨记。”自己没别的办法,只能拿,于是塞到前襟里。

  这人说话冷言冷语,但给的钱是热的,这叫真豪气,绝非江湖里大酒大肉的吹牛把式,一念之间,五千两银子的家底儿,说给就给,毫无犹豫。

  史可法以大礼跪下,给谢启光磕了响头:“替老师在天之灵,谢大人救命之恩。”

  谢启光仍是那副冷脸:“其余的,怎么凑才是关节。”

  “还请谢大人给指点。”这人远比自己熟悉朝中事与人,又能为老师倾尽家财,值得信赖。

  “不能找东林,宦党捏了个本子,每个东林都有人看着,你去找,就是给诏狱送功。”

  这话虽然是泼冷水,但对,阉党做了本东林点将录,竟套了个书里的名牌绰号,什么天罡地煞一百单八,把堂堂东林当成了祸匪。

  “不在东林的,老师的旧识,倒有一些。”

  “也不全妥。”谢启光手一挥,“给你本册子,你挑出来我对。”

  说完,又从柜子里拿出个册子,是份名册,打开一看,列着外廷各部、寺、司、府六品以上官员。

  “有的已经没了。”谢启光看着名册,眼神柔了下来,话也不再那么冷,似是自言自语,“我们这批同期,还几个活着?”

  “谢大人……”

  “挑吧。”

  史可法拿过纸笔,坐到偏桌,一页页翻看。谢启光不再理他,接着写起了字。

  这名册是大理寺通发的官员名册,因这些年官员变动频繁,这册子现在是按季编发。确实如谢启光所言,曾经不少老师的旧识,已经不在册子上了。

  挑册子里的东林和阉党,都容易,两党都不是,却与老师交好的,难。

  遇到见过的,就放心写,老师大贤,结交的都是贤德俱备的人,歹人绝不会带到家里。还有些老师提过但自己没见过的,也列了出来。

  两三炷香的工夫,才挑好,抄在纸上,共六十五人。词林,六人;各部院,十二人;卿寺,除谢启光外,三人;台省,二十六人;部曹,十八人。

  列好后,给到了谢启光,谢启光拿起笔,先划下去二十一个:“死了。”又划下十二个,“在诏狱。”又拿出个册子翻看了,对照着再划下去三个,“充军、被贬。”还有不在京的,又下去七个。

  每划一个,就是在自己心上割上一刀。

  剩下二十二人,谢启光一下子慢了下来,半天没再划。

  “这些都可找?”

  谢启光瞥眼看了他,一声嗤笑:“一大半管魏忠贤叫了爹!”

  这个朝廷!这些官!

  最后,谢启光只留了六人。礼部、吏部各一人,顺天府一人,太常寺一人,承宣布政使司一人,通政司一人。

  “这六个人,我都不熟,但该是向着你老师,也有些家底儿。记得绝不能提我。”

  “大人放心。史可法宁死也不拖累大人。”说完躬身又是一拜。

  “人都记住了?”

  “嗯。”

  谢启光拿过那纸,转身去了墙角,撕碎了扔进火盆。回过身又说:“凑钱能快就快,快不了,就能赎几个赎几个。这年头,能活下一个,都得烧香。”说完,去开了门,“走后门。”

  “谢大人,我走房上。”

  “前后左右住的都是官,你想让人看见,我还没活够!”

  也对,十刹海这儿,官员扎堆儿,家丁也多。

  老赵守在后门,见他来了,迎了上来:“爷,走这边儿。”说完开了条门缝,向左右看了看,把身一闪,给他让开了道。

  史可法对老赵点了点头:“有劳。”抬腿就迈了出去。

  慢!

  不对!

  眼神从老赵脸上滑走时,猛然发现他的眉头抽了一下,眼里的余光,似乎瞥着门缝,往胡同外。

  门外有人?

  心里一紧,却也晚了,半个身子出了去,眼前就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定睛一看。

  坏了!

  是黑洞洞的铳管子!

  怼在眼前,墙边,一溜儿人,全是黑袍子。

  锦衣卫!

  着了埋伏!

  怪不得让我走后门!后门好藏人!

  嗡的一下,史可法脑子里血脉险些崩开,根本来不及想,出手如电,往回一弯身子,一把拽向老赵。

  这奸贼害我,先拿他,护着出去!

  可手还没搭上他衣服,老赵手就一翻,顶了他手肘,跟着脚底下一使劲,平地退出去小一丈,回了院里,仍摆了退势。这老贼带着能耐?跟着,跳下了人,一左一右和老赵一起护着回屋的路。

  ——“叫你儿子、陈伦、方林上房顶,盯着外头。”

  话里是三个,跳下来的,是俩!

  这个谢启光,吩咐那老奴的话里,原来有暗语埋着。又让我写单子拖时间,为的是拿我。

  可怎么会?他怎会害我?他不会害我啊!

  脑子就短了这一下,房顶、墙上,又齐刷刷站起来二十几个锦衣卫,火铳、弩箭,全瞄向了自己。

  冲!

  电光石火之间,史可法脚下一使劲,向胡同外冲,拼了。他全身筋肉绷紧,瞬间身子就成了铁疙瘩,胳膊挡脸,只要别打着眼脸,身子挨了火铳弩箭,最多打几个眼子,自己筋骨带着硬功,不打着要害,难死。

  跟着两边房上咔咔几声响,打出来的却不是火铳,而是弩网,四人一组,重弩上连着人高的网子,当的一下,硬箭深插进地里,网子把史可法整个人都兜在了里头。

  这是什么?网子?史可法心头一凉,自己没带家伙,于是拿手一拽,硬是拽不动,心里又是一阵大骇,自己这双手,能把树撕开,却抓不动这网子,龙筋造的?

  跟着,又是一组,再一组,还有一组,四张网,十六支箭,把史可法兜了个严严实实,在地上动弹不得,弯着脖子,弓着腰,趴在地上。跟着,几把刀架了上来。

  完了!完了!史可法胸口一团血,几乎吐了出来。

  谢启光!我瞎了眼!老师瞎了眼!怎么会信你?

  一身的能耐,此刻成了困兽。史可法喘着粗气,无力回天,只剩下低声嘶吼。

  眼前走来了人,一脚踩在他手指上,使了力气蹍,咔嚓一声断了一根。史可法哼了一声,抬头一看,竟是那书生!

  “法子挺好啊,再来一回?”书生涨红着脸,打着晃子,咬着狞笑。

  原来今晚从头到尾,都是场戏。

  跟着两列锦衣卫从后门出来,持刀环侍,护着一个白袍子金线飞鱼服。那人也不过来,就站在远处看着自己,那张鱼脸,不是许显纯是谁?

  该死的,该死的!

  跟在他身后又闪出一人,是演了一出好戏的谢启光,那张原本刀削斧砍的硬脸,仍拧着眉头,看了看地上的自己,掏出张纸,递给了许显纯,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王八蛋!怪不得他撕纸、烧纸都背过身去,原来撕的、烧的是另一张,我写的那张他却偷着留了下来,要这张单子上的人,才是他今晚唱的戏。

  这张单子,至少能抓来十几个老师的朝中旧友,然后就是抄家掠夺,既得了人,又得了财。两万两银子,从自己这儿出不来,却能出在别人处。卖友求荣,计使得好毒!

  ——“世上最不能信的,一商二娼。”这是他说的,不对!少了一个,还有官!

  “谢启光!狗官!”

  史可法用尽全身气力大吼着,闷在胸中的一口血,终于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