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四章 死命

  一队人在那矿洞对面山上的一个洞里窝着,藏了三天,换着班盯着远处那一坑人每天进进出出。

  洞口外,赛青做了遮障,外层是削下的大把松枝子,内层是带着叶的杏树枝子,都绑紧了,又斜插了粗枝当梁,削进洞口上方的石缝里,既防野兽,也能遮住洞口,洞本身就在林子里,从远看近看,都看不见这里藏了人。

  洞里虽然亮着个蜡烛头,但还是比卫所里的牢房还黑,又不知道深到了何处,只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从极深、极远处传来,一片寂静里,那声音能把人折磨疯。

  众人分在洞里各处,杨振在那里琢磨心事,长吁短叹,没个宁神,出来京城已经太久,又闷在这石洞里多天,想来也早憋疯了。黑菩萨却沉得住气,要么打坐,要么蒙头睡觉,不理别人。白片子待在他原本就该在的黑暗里,嘴里支支吾吾地呻吟着什么,偶尔又大声咒骂,似是在做噩梦,可又分明是醒着。那个砸人脑袋的花哑巴没人可砸,就拿锤子四处砸乱窜的耗子,砸准了,就傻笑着拎起来,直接扒皮就着酒生吞下肚。

  赛青自己,一直在趁着烛火,垫了簿子画白天照在脑子里的画面,从元江到这金坑的路图、每个岔路和紧要地标都已画完,只剩下这矿坑谷地还有几张没画全。枷镣板子当间锁的铁链发出轻响,另一头,攥在了宝敏手上。洞里就算黑,也能看到他盯着自己的黑白眸子,像只掐着耗子的猫,很长时间来,他什么都不做,就只那么盯着自己,盯得他心里发毛。

  直到听见了洞外有人掀起遮障,所有人全抄起家伙什,齐齐地对着洞口。

  待那人撩起山洞前的树枝,俯身进来的时候,赛青险些没叫出声来。

  果真是他,果真是他!原本自己怀疑是那队马夫给杨振留了夜磷粉,可在云南府,那千户陆北阳暗地扣下了马夫一伙,在卫所牢房里让杨振他们灭了口,而自己一行出了元江府,到这金坑的一路,那夜磷粉竟然还一直在,山路里每到岔路,那物就被撒在接下来要走的路边,藏着掖着,像是教坊司黑夜里的檐灯,把他们一路引到了这坑,跟着杨振又让黑菩萨顺着那最后一摊再撒,把这人引到了众人藏身的山洞。

  能把夜磷粉一路悄悄撒到这金坑来的,只有他。

  青脸大个,双眉如剑。

  卫剑锋。

  这人,和杨振是一伙儿的?

  跟着挨了黑菩萨一下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晚挨那一下,不就是因为看见了他?

  怪不得黑菩萨要杀我,撒夜磷粉的是他,跟杨振一伙儿的也是他,他哥和那俩花子肯定不知道,自己若是闹出了麻烦,一准儿惊了羊。

  卫剑锋进了洞,一眼见了杨振,似乎也是一惊,愣住了神。

  他没料到是杨振?这倒奇了。倒是杨振,仿佛早知道似的,咧嘴一笑,跟着把那卫剑锋让进洞里。还扫了扫洞外,见漆黑一片,也听不见声响,不似有人,才放下遮住洞口的摆设。

  “卫剑锋。”杨振向众人宣布,“卫总旗,这趟案子结了,就是卫百户。”

  他原来不是小旗吗?见过他身上的扣子,和自己的一样。

  “涂公公、许大人亲自提的,跟我算是不打不相识,咱能一路到这儿,多亏了卫总旗。”说着杨振打了个哈哈,“这一路,卫总旗藏得结实,没惊了羊,能耐!”

  那卫剑锋听了杨振的恭维,竟无动于衷,冷冷地打量众人。

  不打不相识?怕是没那么轻描淡写。

  杨振见他不搭理自己,也没在意,手朝宝敏一敬:“这位小姐来头大,魏公公的干女儿,宝姑娘。”

  宝敏瞥了眼卫剑锋,卫剑锋略一点头。

  “老人家,黑菩萨,东厂里的老祖宗。”杨振把蜡烛头朝向黑菩萨。黑菩萨对卫剑锋笑了笑,上下打量,接着杨振的话,指了指白片子和花哑巴:“俩伙计,没啥能耐,没名没姓。”

  “校尉赛青,拜见总旗大人。”赛青知道自己屁都不是,索性自己说了,免得费杨振唾沫。卫剑锋见了赛青被枷镣着,不由得愣了一下,但稍纵即逝。

  “就你们六个?”卫剑锋说了话,声音低沉,洞里回音隆隆作响。一张嘴,赛青就听出了能耐,声音里有杀人的调子,和杀人的心。

  “对付点挖坑刨土的,还得从京城调兵?”黑菩萨一脸微笑,杨振跟着点头:“几位都是高人大手儿,稳,再说,不还有你在里头吗?”

  卫剑锋仍是不耐烦的表情:“长话短说,坑外头,都看全了?”

  “赛青,拿图。”

  见杨振叫了自己,赛青赶紧把画好的图摆了出来,虽缺了几张,但关键所在都在。一共八张,拼了一起,便是那矿坑外山、河、谷的大半全景。

  “明早上先拜神。这坑里所有的人都会到,在这儿,一个不落,点子说一共五十六个。你们点数对人头。”

  跟着卫剑锋指着洞外河边的土坡,此处有两座木屋。

  “坑里火药眼子已经砸过了,拜完神直接进坑下药。出了石头,在这河边砸碎碾磨,要做到日落前,随砸随在这河里筛洗,出了金,会再拜神,再见了拜神的火,就是出金。”

  “出金最好,也算走得其所,神仙保佑。”杨振笑着又说,“这狗烂地方,可不是人待的。”

  那卫剑锋盯着杨振,过了好半天才说:“若出了,晚上摆酒,也是所有人都到,还在这平滩,到时还得点人头,麻药带了?”

  黑菩萨掏出个小布口袋,扔给卫剑锋:“解药也在里头。”

  卫剑锋打开之后,侧头扇风闻了闻:“曼陀罗?”

  黑菩萨嘴一咂:“能耐行!正经的曼陀罗,太医院配的,喝了一个时辰之后,不会喊叫不能动。老爷官们拿来对付不肯老实进屋的,都使这个。”说完歹毒地笑。

  卫剑锋皱了皱眉,又说:“他们酒不忌讳,男女都喝,麻药我会下好,明晚上弯刀月,又动了矿气,按他们规矩没人敢在月上了山之后走动,喝完都会回到这屋。”说完指了指断岭下土坡上的房子,赛青这两天看过,是伙房,住在这儿。

  “黑灯之后,众人倒了,我才抬我哥出那屋,什么时候见门口平滩那儿我点了火把,你们再下来,在屋里动手。懂?”

  “动手时,你不搭一把?”黑菩萨问。

  “涂公公交代,那是你们的活儿。”卫剑锋仍是杀人的冷脸,“几位大老远来的,轮不到我抢功。”

  “讲究!”杨振拍了拍卫剑锋的肩膀,卫剑锋在黑暗里一脸鄙夷,赛青看了个清楚。

  “若是没出金,怎办?”宝敏冷冷地问,眼睛却盯着赛青。

  对!赛青感激地看了眼他。若是没出金,也要灭了这些人的口?那姓魏的、姓涂的到底有多好杀?若是没出,就当空欢喜一场,各回各家,各过各的日子,多好,非要这么心狠?非要杀这些无辜无罪的苦命人?这些王八蛋官,为了贪,真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

  半晌没人说话,唯有黑菩萨慢悠悠地回道:“几位,出没出货,这些人合着是知道公公们收了金子的事,也知道公公们送火药来开这个坑,那些东林逆党要是听见、闻见了?怎么交代的,不用我说了吧。”

  横竖,都是要杀?对了!一来是灭口,二来就算一天不出,不是以后不能出,先灭了口占了坑,金,早晚有人来采。赛青一琢磨,心里头就疼,都是平头百姓,那可都是平头百姓!又看了眼宝敏,求你可怜!

  宝敏一眼把他瞪了回来。

  没人说话,全看着卫剑锋,成不成,得看他,没他那把火,这些恶鬼就做不成买卖。

  沉默了好一会儿,卫剑锋咬着牙说:“不出金,晚上我也想办法让他们喝,见了火把,就动手。”

  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就是这句话!到底是在诏狱待过的!”杨振一拍大腿,“涂公公看人,不走眼。”跟着他话锋一转,又问,“不过你哥,这一路上当真被你瞒着?他要是添了乱,怎么说?”

  听见杨振说到他哥,卫剑锋眉毛陡然立了起来:“魏公公、涂公公只把案子给了我一人,我哥丁点不知,他只守着田大人给的案子。谁动他,我有刀!”说完把手搭在了刀上,眼里瞪过一阵杀风,脸冷得泼了水能冻上。

  这人的阴毒和能耐,绝不在这些人之下,可不知道怎的,说到他哥,这人却有几个人都没有的一股子豪气,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小时候护着自己的哥。

  “喀,想哪儿去了?”杨振又说,“你哥的能耐,怕也没人动得了他。这哥儿俩……”他扭头背对着卫剑锋,朝众人挤了挤眼睛,“能耐行,是真行。”

  这话皮里阳秋,不打不相识原来在这儿,看样子杨振在他哥儿俩手下吃过亏。等等,他朝众人挤眼睛,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都记住了?”见众人没人答,卫剑锋撩起了门口的摆设,临走时又阴冷地说,“田大人那边,出没出金,我都按没金来报。你们待到什么时候我不管,我们明晚就回,要是后面田大人那儿出了岔头?”

  “涂公公说了,他招呼。”杨振给了他一个虚情假意的笑,话说完,那树枝也落了下来。

  “可是奇了,魏公公、涂公公竟然还防着田大人?这年头时兴玩起自己人了?”黑菩萨笑着看宝敏。

  宝敏哪儿会理他?赛青心说,宝敏那双眼睛,打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如同成了一体,黏在了一处。那漆黑却明亮的眸子里,有恨,有怨,也有自己看不懂的什么东西。赛青想起,曾经醒的那天,不就是吗?

  黑菩萨那一叉,好似就是昨天捅的一般,疼痛从没消失过。

  两天之后在鬼才知道是哪儿的馆驿床上,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宝敏盯着自己的眼睛,还有摸索着自己胸口和腰腹的手。

  天!

  这伶男要做龌龊事?赛青吓了个半死,挣扎着就想爬起来,可胸口一阵剧痛,爬不起来,就只能哀求:“大人,宝姑娘饶命。”

  “偏巧这会儿醒。”那宝敏见他醒了,也毫不羞臊于摸他,只是挪开了身子,淡淡地说。

  赛青手往下摸,还好,裤子还在。跟着就是胸口又一疼,忙低头看,自己敞着怀,胸前裹着纱绵。

  他只记得自己被黑菩萨捅了一下,没死。他饶了我,还是怎的?

  “活了就好,省得拆。”宝敏冷冷地瞥了一眼赛青,下了床来。他穿着贴身的长白亵衣亵裤,散着头发,闪着光的眼睛眨巴着,却不知道看向何处,敞开的颈子里肤白如雪,浑身的香气和俊俏,浓得让赛青胯下疼了起来。

  自己有病?他是个男人!

  “小人,小人该死。”

  “啥?”

  “小人这模样。”赛青赶紧胡噜过敞开的亵衣,盖在身上,“辱没了宝姑娘。”

  那宝敏竟知道脸红?啐了一口:“不瞧瞧德行,黑驴腿子,你想啥?你可也配?”

  “小人不敢,小人不配。”

  “你以为?觉得自己敢的、配的,都给我抹了脖子。”宝敏似笑似不笑地说,“你们魏公公用我,就用在这儿。”

  用他的女色魅人,再用他的男身杀人。赛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己听说过各种东厂番子杀人法子的传说,却从没听说过这个宝敏的能耐。

  就这一丝惧怕,也没逃过宝敏的眼,刹那,他从女相换成男相,和上次一样,绝美容颜眨眼荡然无存,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副杀人脸,那男声仍是曾经的绝冷声调:“老实回我,你想活,还是想死?”

  这还用问?我想活,再娶个比你还好看的娘儿们,过我的踏实日子,不对,没你好看也行,是女的就行,别会拆人就行。

  “想活,小人想活。”赛青忙不迭地点头,“小人家里还有爹……”

  宝敏根本没心思听他说完,话似钢刀砍了过来:“想活。从现在往后,你每时、每刻,喘每口气儿,眨每个眼,都不能离了我。我在,你在,我走,你走。敢离了我,用不着别人动手,我送你上路。”

  哎?

  赛青直愣愣地看着宝敏,他那眼神里的杀气如此笃定,仿佛容不得自己说不。

  “小人不敢。”

  见他答应,宝敏的脸又柔顺了下来:“那黑菩萨杀你,被我拦了,是要留你做事,不是饶你。”

  就因为我看了点子,就要杀我?

  “是,小人该死。”

  “你是该死!”宝敏又咬着牙,换回了女相,斥责他,“你该死。”那眼神里有恨、有怨,也有自己看不懂的什么东西。

  哎,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自己做了什么对他不住的事?赛青又惧又怕,但更多的是钻了头皮的反胃。

  宝敏又说:“后面,他们做他们的事,你做你的。”

  他们做的,是杀人,是灭了那群人的口,占了那群人的矿!

  赛青的记忆回到了黑菩萨扎他那一叉之前,那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他都看得真切,之前对他守口如瓶的案子,他把每一个点都串成了线。你们瞒不住我了,他想,魏忠贤种种安排,是为了杀人夺矿。自己是这事上的一环,那梁正、卫剑锋是,杨振也是,东厂的番子更是。

  “小人还是不知,许大人让我跟着,到底要小人做什么。”

  “到那地方的路,折腾弯多不好走,要你画影做路图。先前不告诉你,是还没到时候,可你倒好,非要自己找死。”

  “那杨大人他们要做的是……?”当然,还有你。

  “别问。”宝敏那眼睛离了他,呆呆地看着墙壁。

  果真!憋在心里的问题有了答案,果真是要杀人!赛青声音也抬了起来:“那俩要饭的,都是挖矿的苦命啊,魏公公怎能如此狠心,宝姑娘,我们锦衣卫是护苍生保社稷……”

  “放屁!你们保的是我爹!”等不到他说完,宝敏一把掐住他的颈子,眨眼间又是凶神恶煞的男相,“我爹要杀的人,就是好人?王八蛋!老虎叼死了狼,狼就是好的?风拽倒了树,风就是歹的?”

  喘不上气,赛青翻起白眼。他要掐死我?赛青抓住宝敏的腕子,却使不上丝毫力气,直到双眼模糊被白茫茫一片笼罩,宝敏才撒了手。赛青像条出了水的鱼,大口地喘着气,脖子上乌黑几道血痕,立时就浮了出来。

  “你记着,保这大明江山社稷的,是我爹,魏忠贤!没我爹在,你们一个个都得死!一群凡夫俗子,没身份指摘我爹!”

  ——“我一刀一刀拆碎了你。”不需要刀,拿你说这话的眼神就行,赛青胸口的伤,又剧痛起来。

  说完宝敏转身拿了枷镣,扣在了赛青手上,上好了锁后又穿了条铁链,也没见他蹬了哪里,竟然平地拔起两人高,把铁链子套在了房梁上,身子吊在空中,又加了把锁。落地后看都不看赛青,只说了一句:“现在起,你闭嘴,一句话不许和我说。”

  说完就出了房去,从外面扣了门闩。赛青知道了,自己插翅难飞。

  从此之后,枷镣如影随形,每日睡觉、便溺的时候,链子就总是拴着房梁、房柱。在外头路上,宝敏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自己,赶上人多嘈杂的城县,那枷镣绝少不了。

  自己,成了囚犯。杨振、黑白花全都把他当不存在的东西,那宝敏,也再没和他说过半个字。一路之上,和自己说话的倒是腿下的马,不停地喷着鼻涕。

  没人搭理,没人仔细,度日如年,那路,更是没完没了。

  过湖南,过贵州,过山,过河,过一眼望不到边涯的竹林,过成山成海的流民,好了胸口的伤,多了手腕上的伤,后来又好了,跟着又坏了,如同那满月到残钩的多少个来回,自己毫无知觉,犹如行尸。

  一路上,领教了东厂的天罗地网。每地驿站,杨振都拿了自己给那兄弟俩的画影,和驿站的该管对两人给北京交驿的日子,从京城延到云南,这东厂的眼线,竟没断了。

  “从这儿,交了最后一封。”到了云南,卫所的千户陆北阳竟然也是,“两个神机营的校尉,两个营兵,前天走的,按田大人的意思,给了鸽子十只,粮饭、行辎、马队,就是没给人。四个人除了给武官试铳外,没见人。带走了余下的火硝硫黄,又采买了东西,怕惊了他们,没找人跟,买的什么不知,但那杨林镇,卖的都是南来北往的杂货,买不着蹊跷东西。”

  去哪儿,他没说,显然是不知道,也不会去打听跟踪,知道得越少,说得越少,越是安全。自己呢?知道得太多。赛青心里一阵阵无穷无尽的后悔,贪这个功,到底图个什么?

  跟着,陆北阳又引着众人到了卫所牢房:“几个马夫,按许大人的意思,留了。没打也没问,几位请。”说完,他侧立在外,并不进去,杨振给宝敏使了个眼色,自然是让宝敏押着赛青也在外等着。

  跟着几个恶鬼进了牢房,不一会儿,里面似乎传来了声音,陆北阳、宝敏未必能听到,赛青却听得真切,那是一群人在临死前的绝望哭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拉车,大人饶命,真的什么都……”

  口音里带着湖南口音,是那几个马夫!那声音像是祭祀时猪羊的嚎叫,叫嚷不绝,但猛地戛然而止,再没了声息。

  死了?

  跟着出来时,几个人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花哑巴的腿上,又有了些污迹。

  死了!死了!几条命死了!

  杨振一恭手:“劳烦陆大人。”

  那陆北阳似是早已司空见惯:“哪里哪里,还要劳烦众位,问魏公公、涂公公好。”

  畜生!一群畜生!赛青赶紧低下了头当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心里却咒骂着杨振这一伙。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有更要紧的事,赛青啊赛青,你能活吗?你知道所有的事,你什么都知道,说是让你画路图,可画完之后,你能活?从那时候起,赛青每天都要问自己无数次。

  跟着离了云南府,向南,又进了茫茫群山。但路已不再是宽敞平坦的驿道,而是曲折弯曲的山路,路上的人,开始说起和那两个花子相似的口音。

  是这儿了?

  待到又走过了一道红水环绕的大府,杨振终于给他布下了活:“到你了,使手艺,从现在起,做路图。”

  “他们做他们的事,你做你的。”宝敏说的话,这时用鞭子似的眼神又说了一回。

  老老实实让做什么做什么,求条活路。自己只求能活,能活着回去见着爹,跟着就退了锦衣卫的差,带爹回老家,大不了当个铁匠,没名没姓地活一辈子。

  爹,赛青多少个夜晚,都惦记爹惦记出眼泪来。

  到那金坑的一路,仍是夜里走,心惊胆战,那路在一片片黑、只能看见影子的山里蜿蜒曲折。那些山里路旁的树,在月光的勾勒下,化成了一尊尊夜叉,居心叵测地瞪着这一群挑着灯赶夜路的孤魂野鬼。

  更瘆人的是声音,到了天黑,群山就是飞禽走兽的天地,都是些什么东西在叫?有的声音凄厉,也有的阴沉鬼祟,像是小鬼呢喃,又像老妇梦呓,更像那几个马夫临死的哭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拉车,大人饶命,真的什么都……”

  那几个马夫的声音,此时赛青知道,明日月亮再升起时,眼前的这个山谷里的无辜矿民,又要再次喊起。

  “自北入元江府北界,渡水有舟,自东南绕府出,向东南,自府外水龙庙起向南,十里路口,东,后三里路口,西,后十五里,渡水有舟,后五十里路口,南,后八里,出元江府,入山,后七里路口,店无名,东,后十五里,溪可涉,后五里,店无名,后八十一里路口,店无名,西北,后十里,桥可过车,后八十里路口,南,村无名,店无名,出村东,三里路口北,过树巨,池无名,自西绕池北出,后六十里路口东,废庙无名,后二十五里路口西南,入坑民道,后九里,入谷,坑民道止,四向荒山合围,东水南向北,水侧断岭,即金坑。”

  赛青把最后完成的路图和画影给了杨振,杨振看完之后,又交给黑菩萨反复对照。

  这个金坑在这儿,这一坑临死的花子、矿民、苦鬼,无依无靠的草,大明子民。天高地远,谁知道他们?谁看得到他们?

  卫剑锋走后,天渐亮了起来,众人这一天,都趴在那洞前的半截悬崖上盯着谷间的一举一动。

  伙房边上有了人,拿了木桩搭起两人高的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个平台,又在架子上摆起了什么东西,赛青眼神最好,众人看不见,他却能瞅着,被杨振逼着不停地报给了众人:“树杈,大块子石头,水盆,火盆,还有人扔上去个东西,像是锤子。

  “这是金木水火土,又牵来头牛,还有羊和猪。

  “宰了。”

  “多少人?”杨振问。

  那些人都跪了下来,密密麻麻磕头在拜,每个都是不大的一个小点儿。

  “日头大了,人又密,瞅不太清,得拿听头。”那象牙锉出来的听头,一头大一头小,能遮光聚睛。

  “给他。”杨振对宝敏说。赛青的随身包裹,在醒来之后就给宝敏收了去。

  宝敏从怀里掏出装听头的包,扔给了赛青。打开来,取听头的时候,赛青小指一挂,把另一个东西也引进了袖子,动作极细,又极快,没人看见,跟着腕子一弯,进了枷镣,再顺着举听头的劲,把那东西挂在了袖里,再把包扔回给了宝敏。

  成了一半!阿弥陀佛!没人看见。赛青费了好一阵工夫,才让自己狂跳的心静了下来。

  “领头的,是个轿子上的人。”他眯着眼从听头望去,又数着,“连那两个锦衣卫,一共五十八。”

  跟着众人搬出箱子,也有人扛着麻布。“像是火药,往洞里去了。”

  待日头到了中午,众人又从矿里退了出来,卫剑锋所说,这要开山轰石,显是在矿坑极深的地方。没多一会儿,矿农进去推着独轮拉出大小不一的石头,跟着所有人抡出大锤小锤,砸碎了在那河里筛洗,整一个下午,破石之声连绵不绝,声馈山谷,便是众人离得足够远,也能隐约听到那铿锵之声,直砸到日头偏西。

  赛青边看,心里边盘算着,琢磨了许久逃跑的日子,就得是今天。自己知道全部的事,难逃一死,自己死后,就是爹。自己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敢轻易放掉最后一线活下去的可能。直到杨振和黑白花杀了马夫,又知道了卫剑锋和杨振一伙串通,赛青就知道他们绝不可能让自己活着。

  跑!必须跑!只能跑!

  此刻日头已经快垂下山去,再一小会儿,天就黑。趁夜黑,往反向跑元江,舆图里每一个岔口,他都记得,就算是黑夜没有灯,他也能跑回去。杨振他们第一要务是杀这些矿民,自己逃跑,他们只能顾着一头,赌一把!自己脚快,个子又小,在林子里他们不容易追上,只要跑到了半路他们藏马的地方,带了他们的马跑开去,他们断然追不上自己,然后没命跑回北京,不吃不睡也要在他们前头回去,带爹远走高飞。

  但这样一来,纵使自己能跑,这一坑的人,也会没了命。赛青从听头里看见,那些矿民衣不遮体,在河里艰难筛着沙石,如同蝼蚁一般,自己若是独自跑了,他们放了自己不追,那再过一会儿,这些人就都是一个个孤魂野鬼。

  现在能救他们的,只有自己。怎么办?

  “火!”黑菩萨小声喊了一声,众人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已经陷入阴影里的山谷,亮起了一道火焰,那火焰边,似是一群人在大声叫嚷庆祝。

  出金了!

  赛青仿佛听见身后,杨振站了起来。

  要跑,就是现在!赛青趴在地上,从袖里轻轻拽出了那物,迁风锉,两指一捏,倒了个儿,拐弯推进了枷镣的锁眼里。

  锁是山西平阳造,单簧铜条子,卫所里全是这东西,刚进锦衣卫时天天把弄,撬锁法子是一牵一挂,赛青用脚指头都能撬开。

  可怎么今天不行了?赛青快急出了汗,眼却仍和众人一样看着前方,是手在抖,不停在抖。

  会死吗?自己被他们发现,会死吗?去他妈的,死就死了,宁死,也得跑!

  赛青闭上了眼,又无声地深吸了口气,胸口使劲,把气压匀,一牵一挂,一牵一挂,然后亡命天涯,赛青牙根一紧,一牵,迁风锉极细微的一下轻抖,搭住了,一挂,挂上了!

  开!

  跟着一睁眼,锉子也如小儿夜梦中微微一抖,锁头无声地开了。赛青轻挪手腕,在身下从枷镣里松开了手。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是杨振,他拔出了刀!朝自己来了!

  果真是!也要灭我的口!

  自己做完了事,线上没有给自己的富裕地方,要是不死,就是他们杀人的累赘。

  “那卫剑锋!怎么动手了?”赛青大叫了一声。

  这是骗招,要的就是一个眨眼!

  果不其然,杨振几个人都是大吃一惊,又望了过去。

  正是此时,最后一道光色从山谷里消失,把目光所及之处都扔给了黑暗。

  现在!走!

  赛青猛地往前一蹿,纵身跃下眼前的山崖,在浓黑的树上手一挂,落了地!

  “王八蛋!”身后怒骂了一声,带着惊,是宝敏,紧跟着就是杨振和黑菩萨的怒骂。

  跑!快跑!

  刚两步,脑顶砰的一声,是花哑巴的飞锤,砸到了身旁的树,好悬。去他妈的!眼前只顾着没命地狂奔,身后扔来什么,听天由命!

  跑!不顾一切地跑!

  “找死!回来!”宝敏和杨振的声音,就在身后。追下来了?不管他,自己早跑了他们两口气时间,没那么好追。

  有生以来,赛青从未如此狂奔过,每一步都像飞起来一般,往那群矿民那里跑,到了他们那儿,报了信,引了乱子,戳穿卫剑锋,这些恶鬼就没法,只能动手,矿民手里都是锤子,必定打起来,六对五十几,胜负难说,自己扎在人堆里,趁乱再跑!

  刹那间,他好似回到了北京城,眼前的一棵棵树,就似教坊司的一座座房子,脚下松软的地面,就是一片片早已踩惯的砖瓦,曾经听房扒门缝的贼,此刻成了救人济世的英雄。

  “有人要杀人,别喝酒!有人要杀人!快来人!”他叫着,仿佛要吼出心肝。

  只盼着山谷回声越大越好,越远越好。

  自己气喘如牛,从未听过自己的呼吸如此急迫。

  耳畔身后,风声虫鸣、脚踏叶碎的声音,都挡不住同样狂奔追着自己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似乎已经看到,矿民里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多想他们像自己一样飞奔着跑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娘、哥,保佑青儿。

  还有十丈,离跑出林子还有十丈,八丈,五丈……但那终是幻想。

  一把又细又尖的刀,毫无怜悯,毫无迟疑,如同巨手钳住了他的身子,如同大浪砸碎了梦幻泡影,从黑菩萨曾经捅过的地方扎了进去,不同的是那一次只扎进寸许,而这一刀,穿胸而出。

  刹那间,赛青停下了脚步,呆立在了那里。

  原来被刀扎穿了身体,是这个感觉?

  赛青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浑身不住地颤抖,唯一的知觉是身后又贴上的那个软绵的身子,但和上一次不同,这身子也如自己一般颤抖着,那曾经的香气,似乎也已经荡然无存。

  赛青用仅存的力气侧过头去,他看到宝敏的脸藏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仍在闪着,那眼里有恨、有怨,也有自己看不懂的什么东西。

  贴在自己耳畔的美丽嘴唇里,说出的话字字疼痛:“我告给过你……”宝敏似乎是哽咽地轻声说,“……别离了我。”

  赛青想握住露出胸口的刀尖,仿佛留恋着自己最后的一口呼吸,但那刀已悄然拔走,冰凉冷冽,又似是有一丝丝温暖。这是血的温度?

  在宝敏的一滴眼泪落到他肩膀前,赛青终于倒了下去。

  “跑得挺快,知道自己要死啊?”跟着是杨振,在赛青弥留之际也追了上来,看了看宝敏留下的刀口,收回了刀,弯腰在赛青耳边说,“窝囊崽子,奔你爹去吧。”

  爹。

  赛青绝望地抽搐着,眼睛闭给了黑夜。他觉得自己幻成了一团魂灵,飘荡着穿过无尽的黑暗幽冷,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登上了那座桥,脚下黑水拍打着岸边,他看到桥的那一端,果然,爹正哭着,和他娘、哥哥们一起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