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五章 探金

  如果脑子里那个拿锤头破硖一般乱砸的小鬼能像山神爷爷那么慈悲,自己愿意天天拜它,可它不,从来不,今夜也是如此。

  韦阿大又被痛醒,睁开了眼,瞅见了身旁的弟弟也和自己一样醒了过来。今儿又是准时准点儿,哥儿俩躺着换了个眼神,坐了起来,无声无息。

  直到走出伙房,坐在檐下,二人才能轻轻叹口气。很多时候,能顺当地叹口气,都是难得的舒坦。

  “都回了家了,还疼。”阿二轻声说,那声音小到天底下只有自己哥哥才能听到,在外人耳朵里,就是没有声音。

  断了些时日,毛病就出来了。阿大点点头:“爹说,以后再不吃了。”

  那东西是麻癫子,自己头一次吃是什么时候?十五岁,还是十六岁?不记得了,只记得刚吃的时候,觉得这是天底下最难下咽的东西,那之前自己可是吃过不少难吃的东西,臭鱼、被鸟啄过吃掉了一半的蛇,生着吃的树皮野草,一坑人最饿的时候,还吃过一头快烂掉的牛尸——就是这些,恐怕加在一起都没那小小的几颗果子臭。

  爹那会儿看他俩吃完吐得死去活来,脸上毫无仁慈,只是也往嘴里放了一颗,说:“你们吃一颗,爹就陪你们吃一颗。”爹吃的时候,却面无痛苦,似是那东西没在嘴里,他嚼的只是块寻常的什么东西。

  一吃就是快二十年。头五年,吃完之后总是发烧,吐,却对针扎、锤子砸手这些小伤不那么痛了;后五年,身子基本长定了,爹就放开手脚,开始打他们,拿鞭子、藤条,再换棍子,打出一身伤,却感觉与以前的针扎和锤伤差不多疼;再往后的十年里,爹打断过他们的腿,拿刀扎过身子,还用马踹过他们,都只是筋骨受损,疼痛却半分没有,这身子,就是硖头。对兄弟俩来说,疼就像这世间从没存在过的东西。就算是在那牢里,狱卒们拎铁棍打、用人高枷镣锁、使板子拍后背,都只如轻摸、轻触。

  可自进了诏狱那天起,那麻癫子就断了,从北京回来的路上开始,十几年来攒过的所有的疼痛,都一股脑还了回来。不,怕是得四五倍地还了回来,全钻了脑袋,那是天崩地裂般的疼痛,折磨得二人痛不欲生。

  这一路,自己没怎么睡个舒坦觉,回到了坑,急忙又吃了一颗,以为能止了疼,可那麻癫子却像是在报复阿大、阿二弃过自己似的,失了能耐不说,反而越吃越疼。每天,在疼痛中睡去,又在疼痛中醒来,即便睡着了,那疼也使着能耐。

  “又是歹梦?”

  阿二点了点头,昨天是,前天也是。

  阿大叹了口气:“再等等,该是能退了,爹说他也这样,硬扛能过去。”

  阿二听了,没说话,此时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不少暗了下来。“天要亮了。”他说。

  到日子了,阿大咬了咬牙,对弟弟说:“拾掇拾掇脑袋吧。”

  二人到了河边,拿手抄了水浇头,那水迎了一夜山里的凉风,早已冰凉入骨。

  “这两人,倒是知道干净了。”他半路听到过卫剑锋说他俩。那卫剑锋怎会知道冷水洗头是自己对付这疼唯一的法子,只有冷水泡进了头皮,那痛才能缓上一缓。

  阿大把整个脑袋埋进了水里,耳朵听着水下咕噜咕噜的声音,心稍微宁静了些许。

  洗过了头,山缝里有了远方的红晕,眨眼天就由黑转晴。今天会是好日头,说也奇了,连平日山谷里的雾气今日也似是懂了事,竟是半点没有。

  今晚弯刀月。

  伙房里的其他兄弟,也起来了,抬出了爹,伺候他洗脸。

  阿大和弟弟去了房后,那里放着拜神要用的家伙什:一丈半高的架子,一尺见方的台子。两人合举着抬了出来。坑里的规矩是年岁最长者架台、唱拜,年岁最小者引祭,但爹的身子,实在是扛不动东西,于是就只搬台子过去,到爹那儿让他搭着轻抬了一下台子,架台就算是他做的了。

  “头又疼?”他爹搭完,轻声问他俩,几乎和阿二说话的声音一样,细若蚊咛。

  “疼了。”

  他爹点了点头,又问:“扛得过?”

  阿大看看阿二,两人都咬了咬牙,点头。

  他爹盯着他的眼,阿大再熟悉不过,硬得像铁,冷得像铁尖,能把硖头凿穿。

  爹看得出自己在害怕?阿大听见自己的心在哆嗦。

  足足好几口气的工夫,爹猛地就成了那张疯癫脸,啊啊地大喊起来:“老爷!老爷!”

  是梁正、卫剑锋过了来。阿大背对着他们,也笑了起来:“爹,是大人,两位大人!”

  梁正过来躬身一拜:“老人家,之前叫我大人还行,现在您是锦衣卫百户,比我们大了不止两级,得我叫您大人。”

  是吗?阿大心想,但脸上却仍是那副一路来时的样子,憨傻、老实的乡野村夫韦阿大对他爹说:“爹,您听梁大哥说了吗?往后,不能叫他大人!”跟着又在他爹耳边大声说,“您才是大人!”

  “啊!我是大人!我是大人!”爹又大叫起来,“大人好,朝廷命官。”

  “对,朝廷命官。”阿大附和道,梁正也笑。

  “拜矿神爷探金的日子,哥,咱不能带这进坑,也不能碰,留屋里吧。”他说的是梁正的枪和卫剑锋的刀,“矿神爷忌讳这个。”

  “哎!”梁正当然知道坑里的忌讳——有人教过他俩,于是答得痛快,卫剑锋瞪了阿大一下,倒也没说什么。两人返回伙房,把东西放下。

  旁边的兄弟,朝阿大眨了眨眼,阿大微微点了点头,就转身去搭了架子。

  日头蹿出山尖的那一刻,就是起祭的时候,那祭台上按金木水火土摆了五样,台下,雪花牵来一头牛,是他哥儿俩走后新生的,还有遇到他们一行人那天她在山上布套子抓的岩羊和野猪,这算是凑齐了三牲,由她引祭,三个兄弟齐齐下刀,放倒在台下。待那三个牲口不再搐动,他爹被抬着放到了台前,嘴里喃喃地哼起了唱拜。

  唱拜的歌,梁正兄弟二人自然是听不懂,那不是官话,也不是本地口音,而是遥远的故乡言语。

  看着这一切,阿大心里就有了动弹,如果不吃麻癫子,那动弹就是疼。

  久到仿佛是上辈子的那一天,不就是这样?

  罢,今天可不是回想那时候的日子,至少此时不是,阿大闭起了眼睛,把耳朵全给了爹嘴里唱出来的古老歌谣,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脑海里那些念想和咆哮着的呼喊,那是一片漆黑里的绝望呼唤——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拽他回来的,是卫剑锋低沉如同闷雷的声音:“该进坑了?”

  是!是得进坑了!你也等不及了?所有人,不都等着这一刻?

  “哎!”阿大笑着答,“那牛羊猪矿神爷都收了,让进了。”

  “哥?”卫剑锋问着梁正。梁正点了点头:“布药去!”说完朝老人一拱手,“大人,您请。”

  无论如何,梁正懂规矩、明事理,是个好人。

  他爹给梁正的是一张我什么都不懂的脸,啊啊地呢喃着什么,流出了口水。

  “哥,我爹扛不住动静,我带你们过去。”

  “成,那您老在外头。”梁正朝爹躬身一拜。

  说罢,几箱火硝硫黄,还有大斗笠装的炭粉,一一被抬上了独轮,梁正又对推车的人嘱咐:“轻走,千万别掉下来。”

  千万!千万!

  韦阿大盯着那些箱子,眼角余光之处,他看见了爹眼神里那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酸楚和痛苦。是了,爹也疼了?

  硫黄、火硝、炭粉,刷着黄道儿的官箱,黑暗里的绝望。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韦阿大在那滴眼泪能让人从眼里看见之前,加快了几步,抢在众人之前钻进了矿坑,在黑暗里悄悄挤了挤,又笑着对梁正和卫剑锋说:“这边。”

  对梁正和卫剑锋来说,这矿坑是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但对阿大来说,却无比熟悉。众人进的洞口,是个朝阳旺洞,向南,日头好的时候,阳光能直打到洞里几丈深的地方,坑洞口四周,都用腰粗的硬木顶撑,是个天方地阔的,上头还加了木头垒起来的莲花顶,倒不是全为了让坑口坚固,这坑是天地造化而成,足够硬挺,而是做一个让一坑人有依有靠的念想。

  只要一坑人活着,就有依有靠。

  再往里走,是平推,这个坑比其他那些需要人趴下才能通过的平推要阔气多倍,一丈高,一丈半宽,又直又平,四周岩壁坚固得不需要硬木撑着。

  “这坑洞,是你们凿出来的?”梁正瞧着四周,亮子里的油,都是这几天新换上的,虽不至于把平推里照得十足亮,但仍能看出这坑的巨大,梁正显是被镇住了。

  “不都是咧,爹说好坑一半是看矿神爷给不给饭,另一半是看打尖的人心诚不诚,这坑里头,刚进来的时候,矿神爷把该给的都给了一半,爹带着咱们,丁丁点点又锤出来一半。”

  梁正似是懂了,点了点头:“可是不易,凿了多久?”

  “二十年。”

  二十年,足足二十年,哥,二十年!

  “下一个三岔分尖,走凿手边,之后就不是平路,底板天篷都有硖头,不小心就敲脑顶盖子。”阿大压着呼喊,给梁正和卫剑锋引路。

  穿山凿矿,一锤一凿,锤手在左,持尖凿者在右,凿手边即是朝右走。梁正也知道,一行人沿着平推向内走了半里多路,就见了个巨大的分尖,是个叉头状的分尖,把宽阔的平推分成了东、北、西三条路,众人沿着平推奔了右边。

  再往前,路就不再是方才的宽阔平推,一上一下,路稍斜的,叫牛吃水,完全斜行的,叫陡腿,平推左右弯曲,时宽时窄。“咱在山身子里头,这山看似是结实,其实里头,都让水冲空了。”阿大一路给他讲着。

  一路深深浅浅,往里面走了三里,过了奔流着涌水的木桥,十六道牛吃水,八道陡腿,还有七条风道,就进到了主坑。

  “这是咱大坑。”阿大的话,泛起了隆隆回声。梁正抬头望去,被镇住了。

  眼前是全坑的中心,是五丈多高、十八丈宽、三十丈不到进深的巨大坑洞,上下高矮错落,按高低打平了路,多年来矿农们往来踩踏,地面早已平如驿道;那洞顶上,自上而下悬着的是巨大的硖头,如同巨剑一把把挂着,硖头尖上悬着夜里的洞露,一滴滴掉了下来,像是刀尖上流下的血;硖头上着脚的地方还挂着满满的仙鼠,见进了人,就扑腾着膀子打成一片,密麻麻、黑漆漆,让人心里烦躁,但阿大早已习惯;还有沿洞进来避风的雀儿,有的窝在石缝里叽叽呱呱吵着,也有的缩伸着脖子打量着众人,又小声嘀咕,给没看着的同伙通风报信。洞身两侧的硖头早被采挖干净,又拿火爆打平成墙,再凿眼挂着烧着火的大亮子,每个亮子边都是蔓延出的一个个小平推,如同蛛网的网络,伸向四面八方。

  梁正打望着四周,显然被这巨大的坑洞惊住了:“这地方,也是凿的?怎么这么大?”

  “这坑,是老天爷赏的。”阿大笑,“多少个凿子,也凿不出这么大的来。哥,咱还得往里去。”

  说完,又引着众人奔着主坑正中的一条大平推下去,又是进了一里,两旁的亮子越来越稀少了起来,坑道也越来越窄,再到后来,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就停了下来。

  “出金子的矿硖,就是这儿。”阿大点了个亮子,举着给梁正和卫剑锋看。

  那是一块巨大的古岩,果真是足够镇住梁正的大,堵满了再向前的方向,露出来的部分,要五六人合抱才行,面向众人的一端,有半拉缺角,从缺角的硖头面相上来看,隐隐有光,那是金铜之色。

  “爹讲,这条窝路以前应该是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没了水,再往里,该还有能走的地方,可这石头挡了路,想法子弄它,也弄不开,只掉下块金子来。”阿大讲给梁正听。

  梁正用手摸着那巨石,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坑洼,有些是原本就有,也有些是矿民锤凿而来。

  “兑药!”梁正宣布。

  跟兄弟上京这段日子,那巨石上面大大小小已经凿出了许多坑眼,阿大看了几个,深的该有一臂,凿口向下,这是可丁可卯为了下火药凿的。爹他们,没闲着。

  兑火药的事,梁正和卫剑锋没让他和阿二动手,哥儿俩先是让把亮子挂到远处,铺了几条长大的粗布在地上,那粗布是拿许多片拼接而成,延绵开来,几有一里长,点着了之后,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埋药的地方,这是为了撤人。

  跟着又取来早碾磨好的炭粉,两人从怀里各拿出半截钥匙头子,合到了一处,才打开存着火硝硫黄的箱子,按王恭厂那个凶鬼伙头给的法子,拿大布铺地,放了一大摊,再拿石铲反复铲拌。

  又教众人拿削尖了、刮平去了内节的竹子分别取过,往早打好的坑眼里放。

  “千万仔细,别沾丁点火星子,离近了都不行。灌进去八成满。”梁正反反复复仔细交代给每一个取药的兄弟。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阿大的头,又疼了起来,快结束吧,快结束吧。

  可谈何容易,那黑黄混杂的火药,要一星一点填进每个坑眼,又不能拿亮子照,众人只能凭着感觉、听着声往里面放,待到填满了所有坑眼,又每个眼子都填好了线,已经是晌午时分。

  点火的地方在主坑,两根长引上拴着七八头短引,每条短引里又续出来几条更短的,连着每个坑眼的火药。梁正和阿大先让所有人退出坑外,偌大的矿坑里,只留了二人。

  “成不成,就看这一下!”梁正擎着火,往洞里望去。

  “点!”

  跟着二人弯腰,各自点燃了一个引子,火星蹿起,闪着星辰般的亮光。二人当即扭头,一路狂奔。

  “快跑!”梁正吼道。

  天!

  疼!疼!疼!每跑一步、每个心跳,脑子里小鬼就猛砸一锤,阿大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刹那间,恐惧笼罩了自己全身。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不对,自己不该怕,自己的心是铁板一块,这么多年爹的调教,自己早该将一切置之身外,怎么会怕死?自己仍会恐惧害怕本身,比他怕的那个东西更让自己受不了。

  “走!”梁正一把托住他臂膀,生生把他背在了身上,脚下没停,没命地往洞口奔去。

  这人,没错,没生错。

  二人在洞口一众人的呼喊中蹿了出来,跨出坑口的一瞬间,坑内远处爆出了一声闷响,刹那间,坑外所有的兄弟都和自己一样,呆立住了。

  你们,也都还记得?

  爹呢?爹呢?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爹,终于,他看见了他爹在人群的角落里,雪花扶着椅子上他那枯瘦颓败的身子。他看见了,也听见了,那身子微微颤抖着。爹眼角有眼泪。爹还会哭?

  还好只有自己看见,他喊着:“爹,开了!”

  “开了!”爹也是腰杆一挺吼道。

  “再进去,没事?”梁正问来,“里头该都是烟尘碎硖。”

  “阿二,拽风。余下的,扯头面,进!”阿大大声吼道,“都仔细!都仔细!”

  阿二哎了一声,领着二十个人先跑了进去,不分男女,都拿了打湿了的布堵住口鼻,跟着,余下的人推上来大大小小十几辆独轮。

  “坑里有风柜,那条窝路是单开的,十个人没一会儿就拽完。”这是通风的法子,还有,“那条窝路锤手、凿手两边,还有天篷,都拿木头顶着,听爹说几十天没闷亮,就算爆了,也不会有闲白东西下来,哥哥放心,拽完了风,他们拉矿硖出来。”

  听他这么说,梁正踏实了。不一阵工夫,大大小小的矿硖就被拉了出来,方才的那座巨石,此时就成了尸骨,阿二抹了把满是灰土的脸,嚷嚷着,声音里带着欢喜:“爹,成了,全给轰碎了,咱都给拉出来!”

  “锤他娘!”他爹喊,“锤他娘!锤他娘!”

  众人哈哈大笑。梁正的脸,满涨着喜,只有卫剑锋在一旁,仍是铁板似的脸。

  “矿神爷嘿。”爹吼着歌,“脚板软。”

  “矿神爷嘿。”兄弟姐妹们跟着唱,“心底儿软。”

  “要饭农嘿。”阿大也吼,“脚板硬。”

  “要饭农嘿。锤头硬。”

  矿歌不在音律,近乎吼叫,这是破硖碾塃的调子。众矿民分成了几拨,手脚力气足的,将大块矿硖砸成小块,再一批,将小块碎硖用石碾碾成碎塃末子,最后一批是女子,在那河里反复筛洗。此时日头过了头顶,今日矿神爷收祭、布药、轰石、拣硖,再到破硖,诸事皆顺。

  阿弥陀佛!

  最要紧的,是出了梁正、卫剑锋,和那些自己不知道名字的大官想要的东西。

  “金子!”雪花站在河里,捧着手大叫了起来,“爹!出金子啦!”

  跟着,更多的声音叫起:“我这儿也有。”

  “大的!我这块大!”

  “妈呀,真是金子!”

  整一片山谷里,叫声一片,众人皆有收成。一个个筛斗里,那金色的块子有大有小,待到都放到了一处,仿佛是那即将溜到山下的最后一角日头。带着泥,却闪着光,一颗颗犹如指甲、种子、杏核——不,眼泪珠子。

  “这世上,黑的能成白的,白的能成黑的,什么东西都能变了颜色,就一种东西除外,金子。咱有金子,什么事都不怕!”爹的话无数次地念叨着,有了金子,就什么都不怕。

  “哥,瞅瞅。”阿大把金子捧在了手心里,那金子压得手都知道了重量。梁正只看了看,没接:“得了,没白来!没白来!”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剑锋,咱能交差了,没白来!”

  在你眼里,交差比金子重要,你眼里没财,因你是正人君子,但别人不是,你那些上官,不是!他们眼里只有这金子!阿大在心里吼着,脸却仍是傻笑。

  他爹也接过了金,仔细盯着,似是要把那金熔化进眼睛,几口喘气儿之后,大喊了一声:“请娘娘,请火,摆酒,喝他娘啊!”

  “喝他娘啊!”阿大跟着叫,跟着所有人叫。他似乎听见了山神爷爷远在山岭的吼声,也听见了远在天上另一群人的叫喊。

  于是阿大对这片山谷有记忆以来,这里最热闹的一次祭拜闹起来了。新打的山鸡,插成了一排,揪了毛,在火堆上烤了起来,从河里拽网子打上来的细条子鱼,在那山鸡边上成了点缀;最大那摊火上,插着个头丝毫不弱于祭拜矿神那头的野猪,那猪早早就杀好了,也拿石盐腌过到半熟,放在火上一转,那油脂就崩进了柴火里,迸出火星如同星辰。烤出了一片,就拿刀削一片——头一片,自然是爹的,然后是梁正和卫剑锋,再然后,按岁数大小排。

  更少不了酒,爹把陈年的谷酒都拿了出来。那酒原本是甜的,放到五年,开始出劲,再放五年,就少了一半,如今是最香的时候,从坑里搬了出来,爹放了话:“没大没小,随意比画!”

  梁正成了众人灌酒的对象,这人真是好酒量,透着高兴,来者不拒,卫剑锋为他拎着酒壶,应对着每一个上来敬酒的兄弟。

  那麻药,就下在酒壶里?

  曼陀罗,就算藏在了酒里,阿大都能闻出来。曼陀罗,这山里全是曼陀罗,那东西我们从小当玩意儿嚼着玩,能麻倒我们?

  到时候了!

  从第一杯酒下肚,正是一个时辰,梁正的眼神凝着,身子已经不能动弹。

  卫剑锋见他哥中了药劲,转头看了看对面的半山,对阿大使了个眼色,跟着搀着梁正回了伙房。

  阿二也在稍后引着一众兄弟扶着东倒西歪的爹回了伙房。

  临走,爹朝火神娘娘的架子磕了个头。

  要分批走,扎堆一块儿,扛不住琢磨。跟着,雪花带了女眷们也回了去,一路嬉笑打闹,说着疯话,脚下打着摆子。对!戏要做足!

  跟着阿大浇熄了各处的火堆,让山谷陷入了一片黑暗。阿大抬起头,月亮跃上了山尖,从云缝里露出了弯刀一角,今日是弯刀月头天,又被云盖住,除了这些习惯了在黑暗里行走的矿民,谁也看不见山谷里发生了何事。

  他看见了伙房里嬉笑的影子渐渐消失,于是也跟着进了去。

  此时伙房里一团漆黑,除了卫剑锋和梁正之外,空无一人,炕上已经填好了被褥,做成一个个躺卧睡倒的人。

  “都下去了?”阿大问道。

  卫剑锋仍是阴冷着脸,对阿大点了点头。阿大又看着一脸错愕,却丝毫不能动弹的梁正,说:“哥,对不住你,之后,我讲给你听。”

  他轻抚了梁正的臂膀,对卫剑锋也点了点头,转身掀起最角落的铺盖,又掀开板子,下面是道半人宽的窝路,阿二早守在里头,见他下来,忙搭了一手,又合上了窝路的板子。

  “这一出,每个人都必须做得恰到好处,不能有人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卫剑锋先前交代过,“尤其是我哥,若是让他瞅了出来,这事就要耽搁。”

  自始至终把梁正瞒着,是卫剑锋的主意:“我哥待人赤诚,最恶诡计。宁可事成之后再让他知道,也不能之前。”

  先撂倒他,才能动。

  “妥了!我去点火。”过了好一会儿,卫剑锋才在头上,低沉地说了一声。

  两兄弟谁也不说话,开始沿着窝路一路攀爬奔跑,这条路二人已经走过无数回,即便一片黑暗,也知道如何上去。

  顶上那是伙房上方的断岭,爹、兄弟姐妹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没人说话,所有的人,都待在远处,只有爹一个人守在崖边,紧盯着岭下的伙房,远处,是卫剑锋点起了火把。

  轮不到自己发话了,阿大默默地退到一边,接下来的一切,交给这里真正的主人。

  此时,他已经不是老迈疯癫的老人,他迎着山间冷风,敞开的衣襟里是曾经壮年时强健的筋肉,那是护着一坑人的坚韧胸膛,爹脸上刀削斧砍的皱纹似是在颤抖着。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动。”爹猛地举起手,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字时,隐隐的几个黑影从谷侧的林子里钻了出来,沿着河边,溜向了伙房。

  阿大抬起了头看着黑暗中的长天,星辰成海。

  弯刀月,杀人夜。

  跟着他闭上了眼睛,心中念起祷告。

  身后,早已藏好的一排排独轮推到了崖边,前后两队,一共四十八车。车上都装满了硖头,大的,巨如脸盆,小的,也比头大,都硬比钢铁,沉重到压得独轮发出轻响。

  阿大能听见,每个推车的兄弟姐妹狂跳的心,能看见他们攥着独轮的手在暗暗使劲。阿大的头,又似要炸开一般痛了起来。

  再等一下,就能喊出来了。

  “稳!”爹眼神如鹰,不动声色地轻声说。阿大看到了那些黑影打开了房门,一个一个进了里面。

  直到最后一个黑影消失在门里,爹手一挥,暴喝一声:“盖!”

  话还未落,二十四辆独轮上的硖头同时被掀了下去,没人迟疑,没人延慢,几百块硖头笔直地从天而降,那是一片山崩海啸般的落硖之雨,从崖上滚落,一路砸下了更多山石,轰塌而下,爆出震天的轰鸣,比眨眼还快上百倍。

  第一批落下的硖头,是最重、最大的那些,如同狂风卷走叶子,暴雨冲拍蜉蝣,一股脑儿地把伙房的房顶冲垮。木头搭的梁,草搭的顶,为的就是挡不住这从天而降的巨石。

  紧跟着是稍小点的石头,密密麻麻,它们更尖更锐,如刀如斧,削砍着磕到、碰到的一切,有些砸在伙房的石头墙上,迸闪出火星和烟尘。

  石头之间的撞击,如同雷鸣,响彻山谷。阿大听到了,那轰鸣里传出的一声声尖厉的惨叫,这惨叫,不就是一坑人多少年来盼望听到的天籁?

  “爹!娘!爹!娘!”阿大吼了出来,那吼声之下,头里的痛仿佛消逝无踪,那山风在耳畔脸上温暖地吹着,像很久以前爹娘把他们搂在怀里的轻抚低喃:“阿大、阿二,阿大、阿二。”风越来越大,那低喃在风声中,也一声一声,换成了深渊里的绝望嘶吼,“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再盖!”爹又疯了般喊道,“再盖!”他苍白的头发在风里飞腾着。

  又是二十四车,第二批!仍是没人迟疑,没人延慢,仍是一声声巨响,山谷之中,回声如同天雷滚滚,奔腾到远方。饶是如此,仍遮不住他爹,那个看似衰老病弱的老人撕心裂肺的狂笑:“盖被了,盖被了!”

  之后,天地归于寂静,只有风声。

  那一天,不也是一样?阿大眼角的泪水滚落下来。没人说话,没人动,只剩下山风清冷地吹着。真盼望,多些车、多些硖头。

  阿大抹了抹眼泪。

  可爹没给他时间思念太多,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挥了挥手:“下。”

  十几条绳索从断岭上扔下,都是用树皮拧出来的,结实。仅留了几人守着岭上的爹,其余全部滑下,一落地,爹就在岭上高喝:“家伙,守着!”

  放心,爹,操练过多少回,不会有错。

  最后排是女眷,雪花领头,都站在废墟外的硖头上,二十把长弓,拉满得都能听见动静,齐齐地指向这个废墟。

  弓手前面,是二十把竹矛,每支比人稍长,尖头削得跟梁正的雪花枪不差。和箭头指的一个方向,二十个擎矛的弟兄矮着身子,他们都是爹亲传,用的是边军矛兵的身法,练得整齐。

  所有人,剑拔弩张,心跳如雷。

  硖头底下,是东厂派来的番子,都是杀人好手,就算是大被压顶两趟,也难保万一。

  “下亮子!”

  断岭上头扔下几个点着了的火团子,那是用竹皮里头裹着骂婆娘树皮,又内填了油火布点着了的大火球,最是扛摔、扛烧,一扔下,就把眼前漆黑的废墟点成了一片通红。

  “上硖头。”阿大又喊,跟着走在最前,上了废墟。阿二领着兄弟,也上了去。

  脚下是一块块碎硖,难以立足,却难不倒矿里的汉子,兄弟们稳稳地站着,先从废墟最上层查起,那一块块碎硖交错着,缝隙里漆黑一团。

  “顶盖,没见。”阿二扔下了刀,搬弄着石头。

  “上矛!”

  跟着,二十个举矛的兄弟上前两步,矛尖朝下,顶着碎硖缝隙,这是防阿大诸人搬动硖头时底下有人暗算。

  跟着,一块块硖头被搬开。

  他们在哪儿?全死了?阿大抬头看了看岭上,十几丈高,和当年的断岭一样。从这高处下来的硖头劲力足够,只需一块削在脑袋上,神仙妖怪都得死!

  “死的!一个!”

  凿手边,两个兄弟搬开了一块大硖头。又喊:“不对,是半个,下半拉没了。”

  好!这是第一个!

  那道激血刚从心里挤出来,还没到脑子,就听见那兄弟一声惊喝,跟着,两团影子从他身边溜走,不对,是一个半,一个人手里揪着那具只剩下一半的尸首挡在身前,从硖头堆里陡然拔起。随势一刀削在那兄弟头上,小半拉脑袋飞了出去。

  兄弟!阿大心里重重一疼,脚底下打了个晃。

  果真有人活着!两趟盖被,竟没砸死!

  跟着,那人举着尸首直直地冲向眼前举矛的兄弟。那尸首肠子肚子哗啦地掉着,举矛的两个兄弟就愣了一下,那人就把尸首怼进了两把矛里,跟着刀一横削,断了矛,又侧身一晃,从矛队里冲出个口子,奔了后排的雪花。

  好快的身子!妈的!

  这人从硖头缝子里就想好了逃的法子。先是拿同伴当挡头,拦了硖头,同伴被削死,又拿来当盾冲出口子,直奔着后排的女眷,这是要么冲出去,要么抓住一个再当挡头。就这么一口气儿的工夫,这人就想了法子。

  果真,来的都是高手。

  但哪有工夫想这些?阿大骂着自己,也蹿了过去。但还是不如这人。眼皮一上一下,那人就蹿出了废墟,离雪花她们越来越近。

  那人穿着个血红袍子,是个女的?

  雪花也是女人,却远不如这女人狠,突如其来的杀风把她吓晕了,拉满的弓抖着,失了平日的稳当,一箭射了出去,箭头子打了个晃,就只钉在了那半具尸首上,旁边的姐妹也跟着放了,那人只手腕一抖,偌大的半截尸首就似活了一般,挡住了箭,跟着脚下不停,近了雪花身前三尺。

  可要了命!妹子!

  阿大的心被陡然一捏,脑子里的疼像打了道闪电劈了过来,让他眼前一黑,妹子要没!

  那一刀多快!从上到下劈了下来。

  却没快过阿二,从斜刺里飞过来,跃在空中,一只手按住了雪花的膀子,生生把她推开,另一只手,迎着那人的刀头攥了过去。

  阿二!阿大嗓子里尖叫着,那怎么挡得住?

  那又急又狠的一刀,把阿二的手掌从中劈开,沿着小臂一路切到大臂,发出咔的一声,卡到了骨头里。

  阿二!

  雪花放声尖叫:“二哥!”还没来得及抱住阿二,她就似是又感到了脸上有东西滑了下来,失神般地摸了一把,就捂住了脸尖叫了一声。

  是血。

  天!

  自己心疼妹子,每次吃麻癫子时,自己常会把她那份偷藏了,她扛疼的能耐,远不如阿二。

  猛地,阿大明白了弟弟。对!这就是爹要的,东厂再狠,也狠不过我们,爹让我们从小吃麻癫子,要的就是这一刻的我们毫无痛觉,阿二放了条胳膊给那人,要的就是他的刀卡进骨头。能杀了番子,自损一臂对我们来说算得了什么?

  果然,跟着阿二把插着刀的胳膊往外一拽,陡然欺近了那人身子,另一只手,奔向了那女人的脖子。

  岂知那人见阿二疯魔一般的打法,也只是微微一愣,竟也丝毫不慌乱,出手如电,把另一只手里的半截尸首往阿二推去,被阿二一掌打开,但就这眨眼的工夫,那人身子侧了过去,几乎看不见手在腰间如何拧了个花,就揪出一把明亮亮的短刀,直奔着阿大的嗓子钻了过去。

  阿大心里一声惊叫,这人,竟然还有把刀?

  兄弟要完!

  一声脆响,一把刀鞘打着圈,从两人当间飞了过来,砸在那人的短刀上,短刀重重一抖,几乎脱了手,从阿二身侧钻了出去。

  跟着卫剑锋高大的身子像堵墙似的撞了过来,手里雪亮钢刀,从下到上反八字,全不似那女人短刀的巧劲,而是纯刚纯猛,没的抗拒。一刀撩起,猛拍在那短刀上,如同风拍败絮,把那刀崩飞了出去,也把那女人打得身子一歪。

  “看后头!”卫剑锋大吼。

  身后的响动,比卫剑锋的话还快。又一个巨大的身子从硖头堆里耸了起来,足足一人半高,浑身像在血缸里涮过一样,再仔细一看,不对!头都砸没了,怎么还能站起来?

  “身子后头!”断岭上爹喊着,两团影子跟着闪了出来,把那没了脑袋的尸首一推,拔腿就跑。

  “撵!”卫剑锋又吼,“这人,给我。”

  哪里能有半分耽误?阿大早弓身蹿了出去,身后十几个人,从女眷手里抢下了弓,也是拔脚狂奔。

  两道人影像箭头似的奔向谷外,真快!像被惊了的狼。

  不,比狼狠,半点人心没长!那女人拿同伴做挡头,怕是想都没想。这俩更狠,不仅也拿同伴挡了石头,还要等到那女人把所有人都引了过去才露头,显然知道自己挂了伤,绝不是众人对手,索性不纠缠,把那女人当食喂了,然后再跑,就算跑不掉,在半路动手,胜算就大许多。

  又狠又滑。

  两人,一个是老人,另一个是秃头,脚都快极,眨眼就进了林子。

  想钻林子藏着,哪儿那么容易?这山,是我们的!

  阿大边追边吼了起来,跟着身后十几个兄弟听见了,也跟着吼,声音震响山谷。

  那吼声不是人语,这茫茫群山里,只有一样东西能听懂那吼声。

  它能听见吗?

  山神爷爷,阿大求您!

  那吼声,是每年给山神爷爷上供时的招呼。

  两个番子,跑到了林子,进了山神爷爷的地界。

  远处半山腰上,似是也有一声低吼传来,阿大心头狂跳。

  爷爷在?

  跟着他远远看见了金子颜色的光芒一闪,是爷爷身上的花斑点子。

  阿弥陀佛!

  跟着从上而下一声狂吼,比所有人的吼声都大,撕着每个人的耳朵和心口。

  那豹子从远处半山腰的树上跳了下来,也是一路狂奔,阿大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两个番子也听见了吼,似是知道来了豹子,脚下更是加紧,没命价狂奔,那秃头还抽出一把大刀,左右抡着,嘴里哇哇怪叫着。

  爷爷,你闻得见,这两个畜生浑身血味,他们杀过无数血债!

  “爷爷分得清人好歹。”跟梁正说的话还有后半句,“歹的,都给吃了!”

  那两个人是鬼?巧了,爷爷是吃鬼的钟馗!

  “爷爷!孝敬您的!”阿大怒吼。

  豹子应着他的吼,从一块巨岩上跃了出来,那一团巨大的阴影泛着金光扑向两条恶狼。

  阿大见过多少次爷爷抓牛抓羊,都是这般从天而降。

  半空中最先亮出的,是爪窝里的杀人钢刀,兜头拽住了傻愣住的秃头,那爪子比任何钢铁都硬都尖,只一下,就插进了秃头的膀子里。

  跟着豹子借着冲劲,硬把他拽了个跟头,那爪子却还插在肉里,纹丝没松开。豹子爪,带倒刺,只进不出,那秃头怎能受得了?

  只一下,秃头就被带着在地上滚了两圈,也就是一跳眼皮的工夫,秃头的膀子就如同被斧子剁开了似的,红白肉全都翻了出来,耷拉在地上。那秃头发出的一声声惨叫,在漆黑的山林里如同被套住的狼。

  疼吗,王八蛋?这声叫唤比起接下来的,甜得像哼了首歌。

  该死的鬼,爷爷吃鹿先叼脖子,吃歹人,先啃脑袋!

  那巨如石盆的大嘴,只一张一合,两排手掌长的巨牙就死死扎进了秃头的脑袋。

  上齿钻进了眼,下排扎进了天灵盖。跟着,爷爷的满腔愤怒都成了狂躁的左右乱甩,随着秃头那阿大从没听到过的惨烈哭号和豹子阴沉的低吼,血和脑浆如同泼水一样喷洒了出来。

  秃头半拉天花盖子,被豹子生生撕了下来。

  血和惨叫,谁更鲜美?对爷爷来说,是血,对阿大来说,是惨叫。阿大被复仇的激血烧着脑袋。爷爷,你听得见,这么多年我们这群孤魂野鬼每一天的祷告你都听得见,你可怜我们。

  还有一个!那个被豹子吃秃头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头,正挣扎着爬了起来。

  阿大一把拽下身旁兄弟的弓,林子、黑暗,跑吧,跑吧,你快不过这箭。

  “哥!”兄弟一把拽住,低声说,“爹说,留了活口最好。”

  “放他?”这群畜生,放他们?阿大拉满了弓,咬着牙,心里是烧着的怒火,如何肯熄?

  那老鬼整个后背都在自己眼里,要先射腿,让他一下就死,便宜了他!

  “哥!”又一个兄弟急了,“这人是钩子!放他走,后面才有戏唱!”

  话似鞭子,抽了自己一下。对!一坑人要的,不只是这几个番子的命,是更多,更多,更多。

  阿大沉重的呼吸,也沉不过那老头踉踉跄跄的脚步。放不放他?

  放不放他?

  阿大的头,又疼了起来。

  不能让自己的一发狠毁了爹和一坑人的念想。

  “回!”

  阿大吼了一声,收了弓,狠狠瞪了一眼消失在黑暗中的那道影子。

  山神爷爷也看了看他们的背影,跟着舔了舔鼻尖脸上的污血,低头又嚼了起来。那秃头,再没了声息,只剩下尸首偶尔抽动。

  再回去时,起了云,月亮全躲进了云里,山谷里涌起了浓雾,只剩下几团亮子拼命地烧着,勾勒出卫剑锋高大的身子和爹苍老的轮廓,一坑人又凑在了一处。

  那使刀的女人已被放倒在地,被紧紧绑住了。

  “真是那人的女儿?”爹阴沉沉地问道。

  “是。”

  那女人该是挨了一掌,晕了过去,跟着卫剑锋又说:“这女人挨过拍,震失了能耐,不然阿二他们一准没。”

  阿二!雪花!阿大的眼睛,从回来就四处找兄弟和妹子。

  爹看见阿大失魂落魄,似是知道他的心事,淡淡地说:“废了条胳膊,脸上划了个口子,算命大,抬进坑了。”

  爹!阿大心里疼,却不敢露在脸上!

  一个兄弟,阿二一条胳膊,雪花一张脸,换了东厂番子几条命,在爹看是划算的买卖,但在阿大看来,是拧着心的疼。阿二以后怎么办?没了手,爹还会用他?雪花破了脸,可怎么活?她那么好看。

  “那俩跑的,放了哪个?”爹又问了过来,毫不理会阿大看着他的祈求目光。

  “放了老头,秃头让爷爷嚼了。”阿大低着头。

  “嗯?”爹一愣,跟着放声狂笑,“好!好!老人家有眼!有眼!没几天信儿就到了北京。往后爷爷顿顿有肉!”

  是,爹眼里只有一件事,其他,都不重要。

  卫剑锋没说话,弯腰打量着那女人举过的半具尸首。“是个锦衣卫?”

  卫剑锋没说话,弯腰摘下那尸首上的腰牌,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跟着冷着脸塞进了那人的嘴里,又拍了拍那人血污斑驳的脑袋,冷冷地说:“他不配。”

  忽地,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不对!应该还有一个,也是锦衣卫,个子不高,黑脸。”

  丢了一个?阿大心里一凛:“跑了?”

  “该不是。”卫剑锋想了想,又说,“他被几个人铐着,又画了图,该是绑来画影的。兴许他们下来之前给灭了口,在山上。”

  “找!死了活了都要。”爹一声令下,十几个人跑上了山。跟着爹宣布,“其他人走!磕头!”

  河边平滩,早有兄弟点起了火,用的是整棵的树干烧的,足足三堆,堆成了三个角,还泼上了助火的油,巨大的火堆烧得山谷里映满了红光,也像温暖的手把众人围在了中间,搂进了怀抱。

  祭拜火神娘娘的架子也摆在了中间,每一个进到火堆的人,都跪拜下去。很快,哭喊就声声响起,声音最大的自然是爹,永远是爹。

  那盖着架子的大布,此时也被揭了下去,卫剑锋搀扶着吃过解药在渐渐苏醒的梁正跪在了架子面前。

  弯刀月、杀人夜,一晚上的杀,为的就是这一刻,不对!不止这一晚上。

  “哥,我们等了一辈子,才等到今天。”阿大在他们身边跪了下去,深深凝视着梁正的眼睛。

  梁正的眼睛却没看他,而是扫视着平滩上的一切,人、尸首,还有架子上的东西,眼神里是惊慌和恐惧。

  哥,你惊的是哪样?我原来会说官话,还是刚才宰人的那出戏?是纳闷这锦衣卫和番子哪来的,还是你眼里原本衰老疯癫的我爹,此时在哭号呼唤着一个你熟悉的名字?对!你看见了,那名字刻成了牌位,摆在那架子上、密密麻麻、我们都在拜的一百三十四个牌位最前面。没错,哥,你没看错,那牌位在你们孤子营也有一块,你还带了来。

  ——“这牌位,是谁呀?”我问过。

  ——“我们俩的爹。”你答我。

  我怎会不知道?哥,我其实认字,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谁,那俩牌位,也陪了我们一辈子!

  锦衣卫梁义辰。

  锦衣卫卫华峺。

  是了,阿大轻轻搂住了梁正的肩膀,你最想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人,对吧?

  阿大疲惫地喘着气,这一晚,好累,头好疼。

  哥,我是花子、是乞丐;是送金子去北京求赏、老实巴交的一个矿农;也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还是会装疯卖傻做戏的戏子。对!你不知道吧?我想换哪个脸就换哪个脸,装蒜的本事天底下没人比得了我;我还是被爹打磨了二十年、不知道疼的一块硖头,诏狱里的那些打,算是陪我玩;噢!噢!最要紧的,我还是苦等在这穷山恶水里二十年,一心想弄死点这朝廷什么人的讨命鬼、杀人匪!我们一坑人都是,现在我们终于得了逞。不对!这才刚起了头。这金坑,你以为我们想献给朝廷?操他妈的朝廷!哥,听得见吗?操他妈的朝廷!那块金子就是个钩子,我们大老远去北京钓他们来,钓他们排着队来,我们宰绝了他们!

  哥,该死,我忘了说,我还是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替你预备这事的兄弟,这事也有你一份!

  天可怜见,把你俩给了回来。